康绍王二十一年秋，安陵弥谷换了装，准备到野市去。
山里多日来温度连降，很快便要雪雾弥漫，进入极寒之冬了，然而谷里的干粮太少，衣装也未准备足够。
一想到可能会挨冻，小孩子要饿到夜里吵死个人，安陵弥谷就觉得焦虑。可她正要去野市想想办法，麻烦就先来了。她先是听到一片杂沓的脚步，然后就是人声呼喊，孩子们既惊恐又好奇，不知是谁还哄笑了起来。
安陵弥谷放下包裹，迈出门去。七八个孩子围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喧闹。那人虽然被挡住，但弥谷依然一眼看出是谁。
“疯子叔！”她跑过去，一把拉开身边的小孩，“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疯子安陵昊趴在地上，听到问话，抬起脏兮兮的脸看着安陵弥谷。这张脸充满悲伤，但又像是注入了期待，仿佛已陷入沧桑，却又感觉刚刚觉醒了人气。他的长相同样令人迷惑，有棱有角的五官明明俊美如同刀刻，但又让人觉得不属正常人。
“阿谷，”他的笑容从泥块中裂开，“我来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非常重要……”
“什么事？”弥谷耐心问着，一边打量他的手脚。安陵昊的手脚上有伤痕，那是长期佩戴脚镣和手铐留下的印记。现在除掉了镣铐，只剩瘦骨嶙峋和深深勒痕，令人窒息。瘦得变样的手指上还有黑色墨渍，墨渍也洒在了他褴褛的衣衫上。
“九叔，你在写经文？”安陵弥谷忽地明白过来，疯子叔是趁着抄写经文，暂时被松开镣铐的时机，偷跑了下来……说来这项活计还是弥谷指派。
“有个暴君！阿谷，”安陵昊努力挣扎起来，“我来是想告诉你，有个暴君！有个暴君出现了！”
暴君啊！暴君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安陵弥谷放下了一百个心。但疯子叔非常急切，他的眼睛充满戒备，他的记忆还在百年前，在那个暴君还是明君出现将第一个影响王师的时代。
“阿谷！阿谷！”疯子叔孩子一样摇晃她，“保护好大家！暴君要来了！”
“我知道了，”安陵弥谷想赶紧结束乱七八糟的事，好去忙活正事，“我会记得的！”
“阿谷！”
“我会记得保护大家！”她转头用力承诺一句，还是想赶紧走。
但疯子叔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暴君！是暴君啊！暴君在对面！暴君在所有可亲可爱的人对面！你知道么，阿谷！我深爱你们，阿谷！”
这嘶喊里竟带着莫大的哀伤，令人颤抖，安陵弥谷一时竟无法挪动脚步。但身旁孩子们哄然大笑起来。
“他疯了！真的疯了！”
“好丢人啊！”
“疯子叔本就是疯子，丢什么人！”
“他爱阿谷姐姐！”
“胡说八道！”
“真可怕！是疯子！”
安陵弥谷回过身，望着他们把这疯子再次撞倒，望着他瘫倒在泥地上，呢喃着些什么。在孩子们的哄笑中，安陵弥谷凑近去，想听听疯子叔还在说什么，但听到他只是重复着孩子们的话：“真可怕！是疯子！真可怕！是疯子！”
安陵弥谷把他拉起来，看着他捏紧的拳头。他的手腕留下镣铐细密的印记，他的手臂全是伤痕。
“安陵烨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孩子们有点懵，他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安陵弥谷先拉疯子叔在土墩坐下，接着往坡下望去，大声喊道：“有人听到吗？去找一下安陵烨！”
坡下劳作的人终于抬头看来。这些人宛如冷漠僵尸，跟闹腾的小孩仿佛不在一个世界。但听到安陵弥谷的喊叫，还是有两人站了出来，似乎接受了指令。
“安陵烨是谁？”
“是医师？”
“是降伏疯子的！”
孩子们的声音把安陵弥谷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看看这些脸上干裂，肚子里甚至在咕咕叫的小孩。
“你们从哪来？”她终于决定问个清楚，“在哪儿发现疯子叔？”
“我们正在农庄干活，阿谷！他突然就出现了，疯子突然出现在试验田边上。那个试验田不能践踏，对吧，阿谷姐姐？”
试验田里种着一种新作物，是安陵弥谷好不容易得来，据说种出来可养活所有安陵人。安陵弥谷被骗过多次，但每次仍是忍不住尝试。能在希音山存活的作物，毕竟不多。
“是不能践踏！”弥谷也着急那片新田，“那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就不能在那里！因为他会踏过试验田，朝我们走来。”
安陵弥谷点了点头。
“我们赶紧离开田边，跑进桑园。疯子叔摇摇晃晃跟过来，走几步就仆倒，走几步就仆倒……”一个孩子赶紧模仿了一下疯子叔摇晃仆倒的姿态，“但他不认识我们，瞪大眼睛看我们……”
“不，他认识我！上一次他跑出来，我也见到他了！三年前！对，就是三年前！”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们，阿谷！我们当时被吓呆了，也看着他。”
“阿银突然叫了一声，我们又开始跑，大家四下跑，但又跑一处来了，都跑到了桑园外的路上。”
“疯子看我们跑了，就跟着下来，我们远远看着，最后不知道是谁跟着谁了。最后就跑到了这里……”
“好了，我明白了。”安陵弥谷打断了他们，她已知晓所有须知的，“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
“都干完了，全都干完了！”一个圆脸孩子赶紧回答。
“对，都干完了！”
“那回家去吧！”安陵弥谷开始赶他们，“不要再乱跑。等会跑饿了，看谁哭！”
就在此时，孩子们突然想起自己正在挨饿。
“阿谷，你有没有馒头？有没有豆子吃？”
“阿谷，我们想摘果子。”
“那是酸果子，傻了么？越吃越饿！”
“越吃越饿！越吃越饿！就你会说！”
“可是阿谷什么都没有！”
“阿谷今天又什么都没有！”
“阿谷不给我们东西吃……”
“阿谷不是好人！”
孩童们竟开始起哄，一叠声地齐喊。
“自己去找！”安陵弥谷生气地甩了下手，“快去，我看谁在这里闹！”
孩子们赶紧跳了起来，争先恐后跑进安陵屋院。但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安陵尧，”弥谷脸上一冷，“你装什么呢？从我面前滚开！叛徒！今天别让我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