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弥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云城。这里虽是一个石头小城,但竟有内外城之分,内城是个石头堡,云府在石堡中央。此刻安陵弥谷便是在云府后院一个天井旁的厢房。
醒来时她茫然打量了一圈屋子,发现并无人看着她。这是个杂乱房屋,倒有一丝她在安陵屋院房间的粗放,只是她的房间好歹是温静的,这儿却是粗率。
屋门开着,安陵弥谷觉得自己可以往外走,就这么一走了之。
但不行,她没法就这样逃之夭夭,因为她还有人要找。安陵弥羽……云城人将安陵弥羽带去了哪儿?
安陵弥谷按着额角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出了门才发现,就连外面天井也空无一人,而且这儿像是个农家院子,外墙上既挂着刀棒,也挂着铁锨,或许铁锨也是武器,也可能武器就是农具。总之,是个看着杂乱,却又似有别用的地方。
但当安陵弥谷快要接近院门时,她看到了云昭。他靠在门边木柱上,若有所思,看到她的时候,神情放松。
“你醒了?”他开口问道,像在问一个邻居,竟十分友好。
“我妹妹呢?”安陵弥谷后退一步。
“安陵弥羽昏迷不醒,医师在想办法。”云昭从容回答。
“想什么办法?”安陵弥谷只觉得荒唐,“药便是你们给的,还要想什么办法?”
“可你不是醒来了么?”云昭问道,“霜府的人说了,这是新进的魔药,刚从北海获得。你们吃了未必会变傀儡,但是,也难讲。”
“霜府?”安陵弥谷又惊又急,“你在说什么?”
云昭注视着她,目光温和安定。
“我在告诉你,云府给安陵人吃的药来自明神殿,而明神殿的药又是由北海经由霜府提供的魔药。”他不再靠着木柱,站得笔挺,“你不是想知道安陵傀儡为何会变成傀儡么?在让他们成为傀儡这件事上,你最恨的人都有份。”
安陵弥谷身体一抖,但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在说什么?霜府?北海?明神殿?魔药?在让安陵人变成这个模样的局里,就是明神殿、霜府、云府,还有康王宫,这有什么可说的?这些她一直知道!但为何还有北海?北海那种地方……北海那种地方,跟安陵人有何关系啊!
难道未央老师真说得对,是她太天真了……
安陵弥谷只觉得头痛,心脏也作痛,忍不住蹲了下去。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云昭竟然依旧站在那里,就在她面前三步的地方。
安陵弥谷的眼眶突然涌满了泪水。
“将军,弥羽呢?安陵弥羽在哪儿?”
未央老师曾责她只顾自己与亲人,他说得没错,安陵弥谷就是这样。
大约因为她脸上满是泪水,云昭伸手从墙上取下一条手帕,递给了她。
“这手帕没人用过,是邑伯留的。”他淡然说道,“这是牧云院的偏院,我外祖家的邑伯暂住这儿,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他目视那些农具,“但他此刻不在。”
告诉她这些干什么?安陵弥谷从悲伤中浮起怒气,她不懂这个人为何要讲这些乱七八糟的私事。这个人显然在研究她,一直在研究她,一直在耍她。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我听到你叫了一些人的名字,”他继续说道,“你昏迷之后。”
一些人?
安陵弥谷又惊又怒:“你们太卑鄙了!”
云昭瞧着她。
“你很无理取闹,安陵弥谷,”他平静地说道,“可不是我让你喊的。而且,这药并没有让人念名字的作用,是你自己昏迷了还挂念着别人。”
安陵弥谷昏迷中叫过的名字,并无秘密可言,不外是她一生认识的那几个人。父亲,母亲,老师,弥羽,还有……
“安陵烨是么?”她几乎带上了讥讽,“我是不是叫了他的名字?他变成这个样子,你们满意了么?”
“你真的跟他很熟。”云昭说道。
“对!”安陵弥谷爽快回答,“我们对彼此都很熟悉。他是个疯子,也是疯子的儿子。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满意,我都满意,”他点头回答,“安陵烨的父亲是安陵昊,确实是个疯子。”
这个疯子的名字让他若有所思。多年之前,康王曾让云家关押一个安陵人,名字就叫安陵昊。
“那我跟弥羽可以走了吗?”安陵弥谷问道。
他回过神来,口气温和地劝说:“安陵弥羽还没醒,还是等两天吧。”
等两天,等两天安陵弥羽就会醒来么?如若弥羽一直不醒来,或者醒来时是个傀儡呢?
“让我去弥羽那里!”
云昭并没有生气。
“随我来吧。”
他亲自带安陵弥谷穿过侧边廊道,走进隔壁天井旁的屋子。
安陵弥羽处于重度昏迷中。云昭没有骗人,云城医师们确实正在想办法。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办法”。
虽然没有好办法,但他们就是围在旁边商量个不停,没有任何要结束的意思。
“入了心脑,就很难。”
“东方疗法不行,咱们换用西方的试试?”
“还是用云霜的法子保险。”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种解剖术?”
“解剖?解剖什么?”
“身体,脑袋,都可以解剖。”
“就是把身体切开?”
“这是北海的毒,他们用什么法子?”
“需要换血!”
……
安陵弥谷俯下身子,鼻子贴在了弥羽脸庞上。她的脸庞是冰冷的,弥谷只觉得像突然被抛到了一个冰冷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安陵弥谷呼喊个不停,其他人都是傀儡,都毫无知觉。
安陵弥谷一阵心痛,脸庞紧紧贴到她的鼻子上。安陵弥羽的鼻息还在,鼻息提示弥谷,这人还是昨日那个娇艳女孩,那个花蕾一般的女孩。
安陵弥谷忽地侧身紧紧搂住她的身子。
“姑娘!姑娘……”
医师们在唤她,但弥谷没有理会。
这些医师真是可笑,他们真是医师,不是云家听号令行事的士兵么?这些人在旁边煞有介事地谈论,活像个笑话!云城能有什么好医师,如若他们真想弥羽醒来,此刻便是霜府的人在这里了。
安陵弥谷终于把脸转了过去,看着医师们。她脸上发红又发白,目光古怪地亮着。
“解剖是吗?”
“如果有必要。”一个医师回答,“但是,切开一个人的身体,人是会死的。”
“不会死。”安陵弥谷斩钉截铁地说。
“姑娘的意思是……我们尝试一下?”
“你们试吧。”安陵弥谷坐了起来,“不过,先用你们的动物练手!”
接下来两天,安陵弥谷一直在看着“云城医师”解剖动物。
这种传说中的手术来自西方,据说东方也有,但只是被视为妖术,遭到禁止。云霜是个中部小国,无论是东方妖人解剖师,还是西方上战场的医师,都还不曾踏足。云府的医师更是一些非专业医师,或许十天前他们还在舞刀弄枪,忽然就被安排了这个任务。
他们果真是全云霜最搞笑的医师——连屠夫只怕都比他们细致。这也难怪,屠夫只是屠宰牲畜,还要剔骨切肉,而士兵只管砍人脑袋,在他们手里还有什么细致活儿?
安陵弥谷又默默观察了一阵,回到屋里,继续坐回弥羽身旁。
她不可能让弥羽像动物般给这些人试验。
已经第三天了,安陵弥羽还没有醒来。安陵弥谷并不觉得惊讶。接近黄昏时,云昭终于出现了,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内的人。
“云将军,你到底想要什么?”安陵弥谷疲累地问,“我能做到的,定如你所愿。”
“是么?”云昭懒懒地问道,“那我得想想,我需要些什么……不过,你甚至还没告诉我希音山上的异常。”
“希音山上的异常,”安陵弥谷无力地笑了,“我也想知道!弥羽究竟在做什么?是谁在欺骗她,是你么?将军?还是明神殿?”
云昭目光闪烁了一下。
“我为何要骗她?她还不值……”他顿住了,改口问道,“那你又在做什么呢,安陵弥谷?你又想要什么?”
“我想要弥羽醒来,将军,”安陵弥谷毫不迟疑,“我只求这一件事。”
“那你不妨看看有什么办法。”云昭悠然回答,“我让云府的医师努力了,他们做不到。你如果有办法,我不会阻止你。”
不会阻止……那便是说,她可以去找到霜府的人,可以去求解药——如果真的有解药?但她真能这么做么?
云昭脸色喜怒全无,甚至都不看她,耐心等她回答。
“我需要安陵素汐,”安陵弥谷终于开口,“将军,安陵素汐是希音山上的一名药师,或许她有办法。”
云昭示意来人。
“去希音山药师院,带安陵素汐过来。”
一个时辰后,前任家主安陵素汐来到了云府。
安陵素汐看了看床上昏睡不醒的安陵弥羽,一脸阴沉不快。但她还是打开了药囊,拿出了针和药。
两天后,安陵弥羽依旧没有醒来,安陵素汐并没有找到医治方法。
听到这个结果时,云昭依旧喜怒全无。安陵人毕竟不是百年前的安陵人了,他们现在真的一无所能。
不过,这个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安陵弥羽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醒来,这样她可以永葆美丽。
但安陵弥谷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