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谷外下雪了, 忘忧谷内的人从来没见过雪,黎未寒便施法将谷外的雪引了过来。
几个龙族的小家伙都在雪地上打滚, 这些小东西长得小, 龙角也十分圆润可爱,像新生的珊瑚一般,却比珊瑚看起来更为贵重赏眼。
黎未寒看着看着, 便觉得这些人里貌似少了一个。
他记得这些天,好像从来没见过沈琉儿。
“你们少尊主呢?”黎未寒顺手抓住路过的小孩儿问了一句。
那小孩儿闻言,只对他道:“少尊主和副尊主受伤了,在闭关调息。”
“受伤?”
前些日子众人的目光都在灵山道, 那杜月龄和沈琉儿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们受伤。
莫不是……
黎未寒抬头看了看苍穹, 这样的疑惑在春不见的小侍童多宝到来后得到了解答。
“求仙尊救救我家尊上!”
多宝看见黎未寒,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一下扑在了他脚下。
他蹙着眉头将发生在鬼帝的事说了个清楚。
那鬼帝身侧的书生是九重天的细作,潜伏这么些日子, 就是为了一击制敌, 好镇压春不见。
“她……死了?”
“死了, 却也没死全。”多宝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家尊上从没害过活人,这人杀了我家尊上, 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九重天做上仙呢。”
“恐怕正是因为杀了你家尊上,才能坐稳那九重高天上的位子。”
除鬼帝可是一项大功劳, 若不是他的心法太诡谲, 身骨太清奇, 只怕十六岁除掉鬼帝后就会被点化飞升。
九重天上那群人最喜欢少年奇才, 尤其是一鸣惊人的。
那假书生苟在在春不见身侧这么些年,不惜以色事人,可见是个狠人。只怕离功德圆满,也就差春不见这么一桩了。
也不知道是个唯利是图的,还是也曾与春不见交过真心。
不过,不论真心与否,都已然不值得去思量了。事已成定局,杀人就是杀人,无可挽回,也不容解释。
负心人,负心事,覆水难收,除非一死,以命相抵。
“仙尊,救救我家鬼帝吧。”多宝还在祈求。
“她想要报仇?”黎未寒垂眸问了一句。
多宝闻言,只激动道:“怎么不想呢,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活过来就要报?”
“对!”
“不可。”
“仙尊的意思是……”
黎未寒看着眼前心有困惑的人,忽而冷冷勾了勾唇,道:“再好的法子也不能很快助她重塑肉身,不若先个灵山宝地好好调养,来日有了真正的肉身,做到魂有所倚,再做慢慢君子也不迟。”
“仙尊是这么想的?”多宝有些不理解黎未寒的意思,这么耗着就不怕姑息养奸吗。况且碧元果做的身子难道不能长久使用吗?
不理解归不理解,这些话他还是会一字不落的转告给春不见。
黎未寒见多宝仍有疑惑,招了招手让他凑近些,在他耳边又嘱咐了几句。
多宝眼睛亮了亮,接过黎未寒的信物,又拜了几拜才匆匆离去。
黎未寒看着多宝的背影,唇角不由得再次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那九重天上的人神画像塑得慈眉善目,整日把“功德”挂在口头,实际上谁都不比谁的盘算的少。
黎未寒对九重天没什么好感,都说神明有眼,可若是神明真的懂得人间疾苦,又怎会放任姜姬死在飞升的头一晚。
这姜姬原是要被点化上去要做一员武神的,如她今沦落在六道之外,这空缺的名额,不知已被何人在享用。
这世间看似机缘巧合的东西大半由人在操纵,在推动,最终去向一个必然。
人界如此,九重天亦如此。
黎未寒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来到此地是不是也是一种必然。
古书上讲生魂入旁人之体会受到反噬,保命已然不易,不可能在修行上有什么作为,更不可能长久待在那身子里。
这也是为什么鬼王大多借腹托生,而不是夺舍上身。
若真是如此,为何他竟没有遭到一点反噬,甚至对这具身体中的血脉调动地异常轻松,就好似这本来就是他的身子……
倒是从前的折梅,像被反噬过一般。
许多事不能细想,一但想起来,就会觉得离奇十分。若说与旁人听,只怕旁人还觉得自己妄思妄想,得了癔症。
“师尊……”
黎未寒刚回过神,便听见时惊尘在唤他。
原本严肃的神情在见到朝他而来的人后和缓了些许。
黎未寒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唯有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能如实反应自己的情绪。这些变化不易捕捉,故而大多数人都觉得黎未寒的心思难测。
不远处的时惊尘一身劲装,套了护腕,已是一副要出远门大干一场的装扮。
“师尊收拾好了吗?”
说是要一起去对付岭南的凶兽,这人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黎未寒见时惊尘兴致勃勃的,提醒他道:“药娘说龙族的孩子会出生的早些,算日子,你也该小心些。”
早则六个月迟则不出八个月,时惊尘也快到这时候了。
龙族的胎龄与凡胎不同,显怀不会十分明显。为了掩护本体,最多也只到凡人四五个月大的地步,时惊尘原本劲瘦的腰身到多了些软肉,小腹微微凸起后,便再没有变过。
胎龄一到稳定期,就该寻时机出世了,这些日子时惊尘不应该离开忘忧谷才对。
时惊尘听黎未寒提醒,这才想起腹中还有一个。
这些日子这小东西乖的很,跟不存在一般,想来也不会有事。
他如是想着,嘴上只道:“哪有那么矫情,咱们出去过多少次了,哪差这一次呢,快去快回,没有事的。”
时惊尘喜欢跟黎未寒一同去捉妖打怪,那种并肩而站的场面,光是想想就觉得身子里的血都会躁起来。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安稳的人,上辈子折仙剑染过的血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黎未寒见他执意如此,便也没有再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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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就好比时惊尘那句“快去快回”,又好比那句“矫情”。
像是故意作对一般,人刚被凶兽群围住,身子就发生了异样。
时惊尘强撑着结界,任凭自己如何掩饰,还是被黎未寒发现了端倪。
“你……”
此地不宜久留。
黎未寒瞥了那凶兽一眼,无数银丝从四面八方而来,交横在林中将眼前的凶兽重重困锁了起来。
黎未寒带着时惊尘一路往忘忧谷去,药娘赶来的很及时,不到片刻便将场地清了出来。
沈长星停在门外,听着里面一团慌乱,一颗心不由也提了起来。
是期待,是盼望,是光阴与刀剑斩不断的血脉情深。
他已然猜到黎未寒是何人,只差一个相认罢了。
沈长星听得出神,浑然不知身后已站了人。
“很期待?”
熟悉声音落入耳中,沈长星一回头便看见了立在眼前的“尊主夫人”柳青裁。
来人一席白衣,眉目是不染纤尘的清明俊丽,手中所持正是忘忧谷尊主的神器落月扇。
“大……青裁。”
“大师兄”这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柳青裁最不喜欢自己这么唤他,若真叫出来,不知道又要哄多少日子。
沈长星垂眸道:“毕竟是龙族的孩子,还是……”
还是血浓于水,叫他如何不期待呢。
沈长星在这世上除了沈琉儿,在没有第二个可以相言语的至亲。
虽不能与黎未寒相认,他却一直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他从来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能为了见父母一面大闹鬼城,甚至不惜沾染怨气,被天雷所罚。
若早知道黎未寒便是那个人,早就冲出去要人了,何至于到今日。
柳青裁见他面色略有感伤,便看着他,沉声道:“你若是想,可以再有一个。”
“什么再有一个?”沈长星眨了两下眼,看着面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正道中人,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地笑了笑,“不要了,一个就够了,一个还看不住呢,再来一个怎么行呢。”
“嗯……”柳青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相传“尊主夫人”柳青裁本是天伏山最看重的大师兄,多年来恪守礼节,却因沈长星舍去了掌门继承人的身份,堕入忘忧谷中。
这一段往昔被各门各派添油加醋,传成了告诫正道弟子远离魔族人的典例。
上有叛出师门的梅苑,下有判出师门的柳青裁。魔也族因此在外更添了几分“魅”名,其威力比魅妖都让人怕上几分。
与魅妖相遇若是不敌,不过一朝春.梦,损耗些元阳。与魔族相逢,便是身心所系,魂不守舍,再难脱身。
门内的动静不减,不知为何时惊尘这一次格外慢些。
一直到两三个时辰过去,房门才被打开。
“尊主……”
先出来的是药娘,她双眉紧促,十分严肃地望着门外的两人。
沈长星先是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意识到仿佛没有听到小孩儿的哭声。
难不成……
沈长星心下一悸,即刻走了进去。
未到帐前,便看见靠在架子上若有所思的黎未寒。
“孩子呢?”沈长星对这个孩子的关切程度有些过头了。
这句话让身后的柳青裁微微抬了抬眸,去打量眼前的这位折梅仙尊。
黎未寒也正好抬头,二人目光相汇,黎未寒并没有避开这样略带审视的目光,只是略略歪了歪脑袋看了回去。
柳青裁会意,垂眸看了看沈长星一眼才退了出去。
“怎么没有哭声?”沈长星追着问了一句。
黎未寒也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实是他也没办法说清楚,只将沈长星带到架子后朝着一张狭长的矮榻抬了抬下巴。
沈长星顺着黎未寒的指示看过去,只见那鹅黄色铺就得被榻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颗莹白色的……蛋?
“这是我的……不,这是你的孩子?”
沈长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记得沈琉儿出世的时候,是如寻常孩童一般有胳膊有腿的,黎未寒的孩子怎么会是一颗蛋呢?
“不是蛋,是胎衣。”似是察觉到了沈长星那离谱的想法,黎未寒解释了一句。
“胎衣?”
沈长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词儿。
黎未寒见他困惑,只将方才药娘所言,原话又说了一遍。
这龙族的胎衣便是保护胎龄的结界,刀枪不入,唯有时机成熟方可自行消失。
按理胎衣要先消除胎灵才会出世,时惊尘这一次是意外。
“那要如何是好,孵蛋吗?”沈长星看着那分明和蛋一模一样的胎衣,问了一句。
“不是蛋。”黎未寒再次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