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的胎衣是样好东西, 龟壳一般,可以抵挡法术与神兵, 但很可惜没有人带着胎衣降生。
有胎衣在胎儿便不会降生, 胎儿要降生胎衣便一定会损毁,这是定理。
时惊尘这枚“龙蛋”,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包括身为胎儿父亲的自己。
“需要孵蛋吗?”时惊尘看着坐在榻边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黎未寒解释过很多次这不是蛋, 但没有一个人改口, 就好似龙族是“卵生”物种,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药娘说不需要, 只要好生放着, 等他自己出来便是。”
龙族的胎灵心眼儿多, 只要判定周围的环境安全,就会自己现世,眼下只怕是还不曾熟悉忘忧谷, 所以才躲着不见人。
“自己出来……”
时惊尘看着榻上陷进柔软被褥中的蛋,心下不禁有些期待这蛋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小孩儿。
是如他与黎未寒一般, 还是像沈琉儿一样, 会有两只龙角呢。
时惊尘想到曾经近距离见过的一对龙角,忽然有些盼望这孩子也有对龙角, 毕竟身为龙族, 龙角是标配。
这样的忧虑到两个月后彻底被消磨殆尽。
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灵山道的新都护姚孟延奉大夫人之命, 娶了浮生门梅家的小师妹。
天韵山庄又收了新的弟子, 这次许久不收徒的白翎仙尊收了个骨瘦如柴的小徒弟。
以及开春下了场暴雨, 把老都护姚如海的坟冲塌了。
诸如此类的事, 每日各有不同。
对于黎未寒来说, 最重要的事,是终于给那蛋里的龙崽子定下了名字。
因着那算命的说黎未寒是一儿一女的命,所以时惊尘选了两个名字。
男孩儿叫岁珩,女孩儿就叫岁暮。
龙族的孩子是双亲的灵精与血脉所化,与凡人男女相合成的胎儿不大相同。
汇集胎的灵力偏阴,便是女胎,若是偏阳便是男胎。
时惊尘原以为这一儿一女是一起来的,没成想今次只先有了一个。
一个也好,不然头一次为人父,两个孩子一起哭,定会乱了手脚。
沈长星很喜欢这个龙蛋,有事没事就会来看上一眼,甚至自顾自说上好些悄悄话。
龙崽子的名字被确定下后,沈长星看着纸上写的两个名字,不由道:“你们读的书多,比我会起名字。”
想当初沈琉儿一直被叫作叫小柳儿,到四五岁时才随便定下一个名字。
柳青裁读的书倒是多,起名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惊尘肚子里也算是有些墨水的。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长星指着‘岁暮’二字,问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问,只开口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岁岁年年常相见,暮暮朝朝长相欢’。”
“嘶,也不嫌腻歪。”
沈长星挑了挑眉,对这种一字一句皆提现肉麻的话很是嫌弃。
黎未寒笑了笑,没再理会他。
时惊尘是个心思细的人,这句话便是他说出来的。
常相见,长相欢。
时惊尘的世界很简单,愿望也很美好。
沈长星见黎未寒不再说这个,便开始提忘忧谷外的事。
黎未寒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在听到灵山道接连发生的事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听说那梅家小师妹成婚当日,肚子都有这么大了。”沈长星比划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那姚孟延唯唯诺诺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怎么看不出。”黎未寒道了一句。
能翻墙去天韵山庄私会沐雪,便足以证明这姚梦延心下是不安分的。
若沐雪是个没主意的,只怕也要奉子成婚。
眼下那梅家小师妹的肚子大了起来,想必这姚梦延移情别恋只用了短短几日。
这人倒是藏的挺深,对谁都真心一片,估计那浮生门的掌门还以为今后能把持灵山道了。殊不知这姚孟延并不是被捕的蝉,而是那伺机而动的黄雀。
“还得是你眼尖,没把女徒弟送去灵山道这个狼窝。”沈长星感叹了一句,忍不住问他道,“你是怎么瞧出来姚大和姚三不靠谱的。”
“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黎未寒这句话让沈长星的心愣了一愣:“怎么说,你不也是男人么。”
黎未寒闻言,目光沉了一沉,只道:“本尊也不是纯良之人。”
他是“鬼魅”,是“修罗”,是堕入过无间地狱的人,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的清冷仙尊。
这世上少有绝对的好男人,多的是谋到功名地位后便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人。
沐雪温柔良善,性子又如蒲苇般柔韧,不会因摧折打压而自怨自艾,这世上少有配得上她的男儿。
“你这是偏见。”沈长星说了他一句,他觉得柳青裁就挺好,黎未寒也算是个好人,这世上的好人总比想象中的要多。若是要求尽善尽美,哪是不可能能的。
放在从前黎未寒还会解释什么“女儿家心思细密灵动”之类的话,如今却懒得解释,只附和他道:“本尊就是有偏见,就是偏心。”
这一句直白得叫沈长星也不能再说什么,毕竟人非草木无情,谁没有个偏见呢。
“不说这个了,我说不过你。”
“既不说这个,我便先走了。”
“又要走,这次去哪儿?”沈长星问了一句。
黎未寒好像总是很忙,连那那壳子里的胎灵都不曾悉心照料过。回回来找到他,回回都不见人影,有时候,连时惊尘也不见踪影,他们俩个倒是对自己的骨肉挺放心。
黎未寒深吸了一口气,只道:“九重天。”
“九重天?”
.
黎未寒很快来到了九重天。
人从梅枝上走下来的时候,惊动了不少朝天门的守卫。
新来的守卫没见过黎未寒这么号人物,也不知晓黎未寒存在的。还是从里头走出来的文官,一眼看出了黎未寒的真身。
“折梅仙尊。”
唤他的是个皮相只有二十来岁的俊朗男子,一身雪白的衣裳,披麻戴孝般素净。
黎未寒不喜欢九重天,一并对他们的“制服”也有偏见。
“您认得我?”
黎未寒这一个“您”字,让那仙官的心肝不由得跟着颤了一颤。
“倒是担不起一个‘您’字。”
那仙官是个自来熟的人,跟黎未寒道了两句话,便将人恭恭敬敬引着穿过了朝天门。
朝天门上的宝镜在黎未寒经过时发出些微光芒,有守卫抬头看了一眼,却只在里头看到了那仙官的的真身。
那轩辕宝镜上照真仙,下照妖邪魔,便是帝君经过也能照出原形来,不知为何会照不出黎未寒这么个从凡间来的修士。
黎未寒不是第一次来九重天,上一次过来还是为了求见司命星君。
说是求见,却是跟九重天上的人闹了一场。
久不见天日的人刚从无间地狱里出来,狂的很。趁着灵力鼎盛,孤身一个打退了无数天兵,闹得帝君所在的昭华大殿也不得安宁。
还是见了帝君,有仙官说明了那司命星君在凡间游历,又让月娥折了一枝广寒宫的梅枝相送。
安抚了好些时候,人才被请走。
黎未寒也算是六道之外的人,六道之外的人没有真身本难以长留世间,更无法到九重天来。偏偏黎未寒是个有肉身的,如此除了血脉相克,再找不出第二个制衡他的法子。
上一次来就够难送走了,这一次过来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引黎未寒进来的文官叫揽星,乃是星宿阁掌管天象的文官。
上次黎未寒过来是为了问什么命数之事,这一次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众仙家讳莫如深的事。
“听说头些日子,九重天诛了一个鬼帝。”
“正是……”
揽星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想那灵山道的姚如海一死,也不知往后弟子所承习的心法还能不能克制黎未寒。
不过,说到底灵山道也只是克制千机引罢了。黎未寒如今也不常用那东西,有了其他的神兵利器,实在叫人头疼。
“杀她的,是新任帝君?”
“正是。”
此事只怕是瞒不住了,想来这黎未寒,跟那鬼帝也有几分交情。
黎未寒又问他道:“叫燕惑,是不是。”
他记得这燕惑是上一任帝君的第九子,人长得出挑,心思也稳重。
“仙尊,有些事既然知道,就不要明说了。”
眼下燕惑帝君不在,可不能再出乱子。
黎未寒闻言,只勾了勾唇,道:“我只问一句,燕惑现下在何处?”
“这……”南星思量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黎未寒,片刻后还是打算说几句打发了他。
黎未寒是聪明人,不爱管闲事,只盼望他早知道早回去,安安分分享他在人间的清福。
揽星这么想着却也知道黎未寒不是个好糊弄的,便直接将人引去了轮回境。
诺大的轮回大殿,最中间的便是通向人间的轮回境。
黎未寒看了片刻,忽而道:“历劫去了。”
“对,是情劫。”
“哦?情劫。”
这倒是有趣儿了,那没心肝的燕惑也能渡过情劫么?
黎未寒看向轮回境的眸中多了些不屑。
揽星见他心情不大好,只道:“燕惑帝君也是痴情的人,这次下凡还服下了锁忆丹,留住了在鬼城的记忆,想来是不愿忘记与鬼帝的种种前尘。”
“锁忆丹。”
不忘旧情想在人间渡情劫便是十分困难之事,人他也杀了,痴情的名头也得了,还真是周全的很。
黎未寒看了揽星一眼,没有言语,只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此物正是鬼帝春不见的阴阳刃。
“仙尊,你这是。”
“这阴阳刃是我借来的,眼下还她。”黎未寒说罢,顺手将那阴阳刃从轮回境丢了下去。
这有灵力的死物下去,便十有**会托生成活物。黎未寒这么一丢,世上便再无阴阳刃,揽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心下疑惑,却也懒得去问,毕竟这阴阳刃不是天界的东西。
黎未寒看了那轮回境许久,正思量着那燕惑的去处,蓦地只听轮回殿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早说这电该修缮了,破破烂烂的像什么——”似是注意到了殿中还有外人,那人的话忽然停了下来。
黎未寒回眸,那人也蓦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黎未寒。
“扶荷仙子不在,我改日再来……”
那人正欲往门外去,只听“砰”的一声,两扇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黎未寒认得这声音。
“这位仙官往何处去?”黎未寒他。
那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转了身。
映入眸中是个书卷气十足的清俊面容,黎未寒看了许久,似是终于有了论断,才问道:“仙官可还记得金水相生的良缘?”
如若他没有猜错,这人便是那在灵山道脚下算命的骗子。
“我……”
那人愣了一愣,本想糊弄两句,站在黎未寒身侧的揽星却先揭了他的底儿:“你终于回来了。折梅,这便是你曾经一心想见的司命星君,你不是有话要问吗,机不可失啊。”
揽星说罢,给了司命一个眼神,即刻溜出了轮回殿。
司命闭了闭眼,短短片刻,在心里咒了揽星几十次。
一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与黎未寒二人,司命才平复了心情,开口道:“折梅,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是他一时疏忽,打乱了黎未寒的命数,叫他上一世去了另一个人间,一切都是他的过失。
眼下便是黎未寒要问天机,他也愿道来。
黎未寒看着眼前不安的人,沉默了许久,才道:“本尊已然问过了。”
“问过了?”司命有些意外,他从前便有预感,黎未寒一定会问自己的来处,没想到他居然没问。
黎未寒看着他,浅浅笑了笑,只道:“金水相生的良缘,不是吗?”
“你……”
司命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黎未寒这是……
“你就当本尊想开了吧。”
既已走到如今的地步,何须再探究来时的原因。
无论是有意的时空转换,还是阴差阳错,眼下活着这样,已然是他能做到最好的了。
或许十全九美,但有时惊尘在,也算是不虚此行。
“多谢。”司命沉声道了一句,眸中藏着点点光芒。
黎未寒本是该是天之骄子,早早飞升的命格,是他泄露了黎未寒的魂魄安置在乾元山,才导致这魂魄被奸人所盗。
那人将黎未寒的魂魄与托生到另一个世界的魂魄调换,也因此才有了因撑不住命格,被早早反噬只能靠着炉鼎生存的折梅。
等他发现不对时,已然为时已晚。
折梅走了邪路,最后被自己的徒弟所杀,原本该向正道的时惊尘也堕入了魔道。
所有的一切被打乱,唯有扭转年岁,让一切回归原位。
只可惜他的灵力有限,不能回到最开始的时间,只能将另一个世界已然学有所成的黎未寒召回到折梅六岁的身体中。
他原以为这样便可以一切重来,却不曾想那曾经占据黎未寒身体的人,在另一个人间得以重生,黎未寒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司命在人间躲了数载,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犯下的过错。
他对黎未寒有愧,对自己有恨,很他不能护好黎未寒的魂魄,更恨自己身为司命不能改变旁人的命格,也无法再次扭转岁月。
心中的担子一天天压着,始终叫人喘不过气来。
是黎未寒今日的话,让他心下的担子,终于被放了下些许。
“我……”
“你有错,你该死,可是天界不能没有司命。本尊从来不是信命之人,还要多谢您,给了本尊再活一次的机会,叫本尊知道什么是逆天改命。”
黎未寒冷冷道了几句,这几句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
他大概猜得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能想到另一个魂魄此刻会拥有他在另一个世界,曾经拥有的一切。尽管只有六岁的神识,但比死在时惊尘剑下要好太多。
但又如何呢,他是黎未寒,不是谁的棋子。
因为原本飞升的命格被毁,他拥有这世上最烂的命格,剥夺血脉,削除龙角,赶入无间地狱……
他是这世上最不被看好的废人,但眼下不论是敬还是怕,谁能不称他一声“仙尊”呢。
人不能总靠命数,得靠已身。
信命者凡,改命者贪。
他是个贪心的人,从来不信命。
黎未寒往殿外去,在与司命擦肩而过时,低声提醒道:“若是当真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不如早些养个徒弟,退居山野,此事被影响到的人不少,保不齐有要置您于死地的。”
“我……”
“对了,造成此事的人还有一个吧。”黎未寒道了一句。
魂魄好好放在该放的地方,不会自己调换的。
司命的瞳子颤了颤,只道:“这个,我不能说,但他已然身死,你就不要追究了。”
折损一人性命,换取子孙后代的安稳,能有这么大胆子的人只有一个……
“死了?但他的子女还活着吧,只怕是本尊原本的命格威胁到了他们的荣华。”
“别再说了,折梅,到此为止。”
黎未寒是天生反骨之人,再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被旁人知道,有人占了黎未寒的命格如今身居高位,九重天便再不能同心了。
“到此为止,确实该到此为止了。”
黎未寒垂了垂眸,司命忽地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不要,不要动燕惑,冤有头债有主,错的不是他,他也是被迫的。”
“冤有头,债有主……”黎未寒似是想到了险些魂飞魄散的春不见,只冷冷笑道,“本尊不会动他,但迟早有人会取他性命,你放心,这烂透了的昭华大殿,本尊才不稀罕。”
这九重天就是另一个修真界,昭华大殿与灵山道无异。
踩着旁人上位,终有付出代价的一天。
燕惑身上还有赤龙族的血脉,纵使他放过这人,将来忘忧谷也不会放过。
他这情劫,难渡的很呢。
黎未寒瞥了司命一眼,司命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妥,这才松开了手。
黎未寒即刻离开了轮回殿,从朝天门出来时,他背着身子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黎未寒摘下发间的白玉梅花簪,猛地向后掷了出去。
梅簪划过天际,直直插在轩辕宝镜上。
上古留下来的东西,就此碎成了无数块。
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要轩辕宝镜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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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寒的心很乱,是知晓真相的愤慨,亦是对于此等机关算尽之人的无奈。
所有的心思,在回到忘忧谷后便得到了平静。
这地方的名字很好,忘忧谷,一入谷中便再无烦忧。
黎未寒刚回到自己的住处,便看见门外有个高挑的男子。
“杜月龄。”
黎未寒低声道了一句,就此停下,看着那在门外犹豫不前的人。
思量间只见听巨大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杜月龄惊了一惊,即刻打开了房门。
只见那倒塌的架子附近,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儿正坐在地上看他。
小东西身后是一条雪色的尾巴,墨色的水眸在门外冷色光亮的照耀下,泛出点点细碎的赤色。就那么愣愣地,懵懂地看着他。
杜月龄看得出神,甚至忽略了那小东西身子底下一堆破碎的蛋壳。
直到沈琉儿的声音猛地炸出来,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叔叔,我不要娃娃,我要他!”
黎未寒赶到时,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