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俱是沉默,良久陆依依开口，“你是何时发现，皇上有此想法的？”
“半月前。”胤禛坦然道,“我知胤禩进来会做些事，可我派人多方打听,却无从得知。”
陆依依看着胤禛,离开他的怀抱，“四爷。”
语气冰冷，不杂半分情感,只是缓缓道：“我们说过,永不欺骗。”
胤禛无奈一笑，“骗不了你。”
“八弟想对付的人，是你，他想用你，牵制住我,不过也只打探到这里,其他的一无所知。”
“所以，”陆依依深吸口气,“你才会如此快速。”
“我怕你出事。”胤禛叹口气,“你的事儿我不能赌。”
陆依依都明白，两人相顾无言。
其实康熙对八爷的忌惮之心她是明白的，他在朝中有声誉,又有夺嫡之心,倘或放任,只怕是巨大的威胁。
康熙对此很是担忧,八爷再好,他也没想过皇位给他,他爱他额娘，却不爱他。
胤禩所做之事，每一个都踩在康熙禁忌之地。
伤害胤礽，夺嫡之心，联络大臣，结成党羽，如此种种，怎能不怕。
胤禩已经不再单纯的是他儿子，反而像是敌人，巨大的敌人。
可陆依依没想到，康熙竟然如此快，胤禛所做之事，只怕是顺着康熙的意思，偷偷在背后动了动手脚。
胤禛能否全身而退，都得看康熙的意思。
“八爷知道吗？”
“他会知道的，他没有那么笨。”
胤禛同陆依依分析着局势，已经快到了生死关头，谨慎聪明如胤禛其实也在担心。
胤禩绝不会是坐以待毙之人，康熙做到如此地步，也是为了朝堂稳定，只有朝堂稳定，大清才能太平。
陆依依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康熙为了大清，抛弃得太多了，高位之上，孤独之巅。
她大抵明白了些。
她看向胤禛，她知道历史，她是上帝视角，她明白未来的皇帝是胤禛。
可他不知道，胤禛不知道，所有的苦，所有的路，他得自己走过，抛下诸多，孤苦一人。
可如今，他不会再一个人了，陆依依想，她会一直陪着他，无论怎样，永不离弃。
*
胤禩坐着，收到圣旨后，已然默默到了现在，再不说话。
八福晋在那处陪着，从圣旨下来后，胤禩再未说过话。
她都懂，她怎么不懂？她怎么会不懂八爷的苦痛，怎么会不知他的无望挣扎，怎么会不明白他的苦苦相求，执着一生。
“爷，我让小厨房炖了乌鸡汤，你且喝着些吧。”
胤禩回头一笑，接过汤，也不喝，只拿在手上把玩。
“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最不能试探的是什么吗？”
八福晋摇摇头。
胤禩自问自答，道：“是人心，人心不能试探，不能猜测，不然，整个人生，都会变成无法醒来的噩梦。”
秋风乍起，落叶无声。
“小时候，我总是期望着皇阿玛能过来。”
八福晋知道，胤禩是在倾诉，静静坐在他身边，从嫁给他喜欢上他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境界，她都不会弃他而去。
“我额娘是辛者库贱婢，宫里的人很看不起我们。额娘虽然是皇阿玛的妃嫔，却是个人人可欺的存在，我被送到阿哥所，见不到额娘。师傅告诉我，如果我努力读书，皇阿玛一开心，就会送我见我额娘。”
“于是我很努力的读书，那些书枯燥无味，其实我很不喜欢，我笨，读不懂，可我也知道。”
“我没有别的路了。”
“爷，”八福晋抚上胤禩的手，可她天性手凉，并不能带给他多少温热，“妾还在。”
“我何尝不知，皇阿玛从来没把我当做过他的儿子，我倒想是他养的狗，开心了就看看我，不开心就随意踢开，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的玩应儿而已。”
不知为何，八福晋突然想到那年初见。
额娘领着她去城外的古寺，她百无聊赖，和额娘说了几句，便自己各处走走。
然后她看见了胤禩，那时候的胤禩身材很是单薄，却不卑不亢，上完了香，在后院的树下乘凉。
也不过就多看了一眼罢了，看了那孤单的背影一眼，她就离不开了。
或许是那日阳光正好，又或者他的笑容太过于温柔。
又或许，没原因，没缘由。
她想，她愿意一直记起，一直记得，那年树下那个少年。
“我有些不甘心，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放弃，不甘心就这样过完我的一生，我不会是额娘，我只会是我自己。”
胤禩的眼神变得更为平静，“四哥赢了，我真的觉得我好累，过往十几年，似乎都成了笑话。”
“爷，”八福晋眉头轻皱，“你还有我，还有咱们的弘旺，我们都在呢。”
胤禩似乎没听见，也没回应她，对皇位执着太久，他看不见其他。
看不见之前对他情深似海的原主，看不见对他情深意重的八福晋，看不见为他费心劳神的额娘。
八福晋伏在胤禩肩膀，“妾会陪着你的，爷，妾永远不会离开。”
*
按着道理来说，乌雅氏是胤禛的额娘，纵然胤禛已经成亲建府，也是要时常进宫拜见，尽一尽做儿子的本分。
陆依依也就时常跟着福晋他们去，近来和乌雅氏的关系和缓不少。
乌雅氏对她有愧疚，从前种种，本就是她极其不愿意之举，现如今大多尘埃落定，因而有些事也应补偿。
陆依依对此无任何表示，随他去吧，以后如何，何必现在想的明白，还不如先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去讨论其他，她不妨碍乌雅氏对她好，她也会尝试着为乌雅氏和胤禛解开心结，剩下的，就随着天意变化吧。
今日仍是跟着福晋一起，去给乌雅氏请安，遇到了两个不速之客。
——董无期和十四阿哥胤禵
一个似乎老是对她有若有若无的敌意，一个对她不苟言笑，不知想法。
胤禵一是来支领宫物的，这是康熙特许，由内务府给胤禵供应府中用品，用来彰显皇恩，也只有他能领受如此多年，实在是大宠。
二是来看乌雅氏的，胤禵一向是乌雅氏最爱的，每次进宫，必定从这里呆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离去。
陆依依见他低头行礼，对这个十四阿哥，她的观感还是不错的，毕竟还记得他小时候拜托她给胤禛送吃食的模样。
胤禵没给好脸色，淡淡说了句起身，也不再陪着乌雅氏，站起身直接就走了。
陆依依不置可否，她对这种冷面没啥说的，适应的很，宫里这么多年，怎么没见过冷脸。
“这张脸冷的不如上次那个见过的冷宫妃嫔好。”陆依依如此评价道。
董无期在乌雅氏那里喝茶，看着陆依依笑而不语。
如同一条毒蛇，盯着敌人，随时会上去咬住，拖住敌人不可脱身。
陆依依不知为何些董无期对她那样的不怀好意。
思来想去，也只有乌雅氏了。
陆依依捋了捋思绪，按着这个思路去想，似乎一切都开始说的通了。
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从乌雅氏和她第一次见董无期的时候。
董无期看乌雅氏的眼神就不太对劲，有种欣喜，似乎是久别重逢一般，很是不正常。
自己上辈子的死，也和董无期脱不开关系。
陆依依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些事儿，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董无期不知她在想什么，仍是笑笑，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陆依依给了乌雅氏一个想要私下联络的信息，乌雅氏即刻会意，说是自己头痛，依稀记得陆依依会按头，让陆依依帮衬着，其他人退下休息就好，董无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乌雅氏堵回去，便也走了。
陆依依不在多废话，她明白乌雅氏对她示好，肯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亦或者其他原因。
她不能白白没了一条命，所以必须得同乌雅氏相互问一下，方可再次计划之后。
“乌雅，我有话问你，你是不是对董无期有什么怀疑？”
乌雅氏点了点头，心头有些暖意，陆依依已然好久未曾叫过她“乌雅”了。
“我总觉得，她不对劲，”乌雅氏说了自己的怀疑，“似乎老是想得到什么，却不说明白，我实在看不清楚她。”
陆依依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乌雅，好久没一起战斗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帮你，你帮我。”
乌雅氏点了点头，她很后悔，听了董无期的话，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就算陆依依不说，她也要努力帮她，弥补自己的过错。
陆依依知道乌雅氏心中所想，她同乌雅氏之间也说不清楚，既然大敌当前，先放下再说。
“你说，你说的我都会去做。”
陆依依笑笑，“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都记得吗？我不求你能体会我的话，我只求你能好好考虑，事都在你，你不比我更了解结局吗？”
乌雅氏似乎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都明白，那天同她说的，她都明白，可她需要时间，她想了十几年，还是想不明白，想不通顺，她也害怕，害怕陆依依给她的路是错的，她不能用自己孩子的命去赌，可也没有其他的路了。
其实早就注定了，这是个死局。
“我再好好想想，依依，求你不要逼我。”
陆依依点头，“我不逼你，你自己选择，全都看你，我只是给你分析罢了。”
这件事告一段落，陆依依同乌雅氏商量对策。
如今二人一个人在宫里，一个人在宫外，倘若联手，也会有折腾不过来的地方。
只能有一个方法，陆依依呆在宫里，速战速决。
陆依依有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她想了许多，还是不能先告诉胤禛，胤禛对自己以命狂赌的事儿看的很紧，倘或他知道了，怕是只能换个方法了。
可董无期太聪明了，只要慢一点，她就能即刻反应过来。
乌雅氏同陆依依商量好了对策，陆依依起身，让人先回去，说是乌雅氏头疼，陆依依打算留在宫里陪伴，乌雅氏也派了人去康熙那边汇报，说了理由，康熙本就喜欢陆依依，陆依依愿意留在宫中过夜，也是好事，也并未过多阻拦，赐了恩典。
一切准备就绪，陆依依梳理思绪。
上辈子那条命，差不多就是董无期做的，虽然说不出原因来，究其原因还是得问问本人。
乌雅氏也同他说过，董无期其实除了自己，还害了其他的人，这才让乌雅氏觉得惧怕。
其实陆依依想要这么快对付董无期，是为了胤禛，胤禛在前朝步步惊心，可董无期是个定时炸弹。
乌雅氏受她威胁，只怕最后很多选择身不由己，她要帮胤禛。
作为他的妻子，和他并肩作战。
上辈子的死，她和乌雅的决裂，乌雅氏和胤禛之间的裂痕，这种种的债，她要一次性讨回来。
董无期住的离乌雅氏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陆依依走的很慢，却很是坚定。
董无期没预料到陆依依会来，虽然震惊，还是立刻恢复如常。
“怎得如此晚来？快些进来，莫要冻着了。”
陆依依不回答她这句话，就站在那里，闭上眼轻叹了口气。
“德妃为何那样痛恨四爷，你在背后说了不少吧。”
董无期愣愣的笑了笑，“你这是在说什么？怕是离宫太久忘了规矩吧？污蔑妃嫔者，是死罪。”
陆依依笑道：“你觉得我会怕死？”
董无期也察觉到不对劲，往后退了几步，“你这样说话，我可不明白。”
“其实我也很不明白，”陆依依慢慢走近董无期，“不过我只明白一件事，娘娘，我要想活下去，得看你啊。”
董无期：“我？你今日这样过来，是来威胁我的？”
陆依依抓起董无期的手，“多么好看的手，可上面沾染了太多血了。”
董无期仍旧冷静，“空口无凭，我不知你今日为何过来，我只告诉你，不要逼我。”
陆依依退后一步，“其实我很久之前就很奇怪，为何德妃那么讨厌四爷，可我想明白了，娘娘可要听听？”
“愿闻其详。”
“四爷同德妃娘娘最大的嫌疑在于六阿哥的死，德妃娘娘认为是四爷害的，是命格冲突，才会逐渐疏远，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可六阿哥为何会突然暴毙？他那样小，之前又无甚病痛。”
“所以呢？”董无期道，“你觉得是我杀了他？那我是怎么杀了他的呢？”
“具体手法只有你知道，”陆依依解释道，“不过你漏下了一件东西，饰品。”
“饰品？”
陆依依也不确定，也只是听过胤禛说，弟弟身边有一个没见过的饰品，精美异常。
“对，饰品。”
“哈哈哈哈，”董无期道，“笑话，真的是笑话，你这是污蔑！”
“不管你认不认，现在只有我们，你不也明白，何必装来装去，我能做什么呢？”
“你今日独自前来，以为我不知道其中必有猫腻？”
“你想多了。”陆依依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我讨厌你，也的确想杀了你，可我也明白，我对付不了你，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
“生意？”
“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给我我想要的，为了保障我们之间的合约，我呢必须互相坦诚。”
“我为何要同意你？”
“因为你没选择了，”陆依依平静说道，“你也察觉了吧，德妃娘娘在疏远你，你很慌张却并无办法，毕竟，你又不会杀了她。”
这话似乎戳中了董无期的心，少见的看她软下来，“接下来呢。”
“我可以让德妃娘娘重新信任你，”陆依依自信道，“而我要的，是你帮助四爷上位。”
董无期默默的看着她，“你不会骗我？你如何做到？”
“我替你顶罪，”陆依依道，“你知道的，我爱四爷，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今日没想着活着出去，你是唯一可以帮我实现愿望的人，我来找你，也不怕你杀了我。”
“因为你不敢，你不敢杀了我。”
董无期放下戒备，她很相信陆依依对胤禛的感情，情之一字，可使人疯令人死。
陆依依这话，具有足够的信任力，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脖子。
“是我干的，”董无期松口，“我杀了六阿哥，杀了后宫诸多妃嫔，杀了那只带着人灵魂的猫，全都是我做的。”
“你是如何做的？”
“杀六阿哥很简单，”董无期坦诚道，“小孩而已，我只不过换了他的日常饮食，加了些小孩不能吃，却十分日常之物，买通了太医，并不费事，后来我把太医送回乡里，在路上让人杀了他。”
陆依依震惊，董无期丝毫没觉自己错了，只是想说些平常事，几条人命，在她嘴里不值一提。
董无期把自己做过的事儿说了个干干净净，而后十分无害的坐在陆依依身边。
“依依，”董无期这样叫着她，“其实我看你总是不顺眼，你太像那只猫了，我总觉得你不可靠，你很可怕的，我害怕你啊。”
董无期一把抱住陆依依，低声道：“你觉得我信了你吗？没有，从你进来的第一步，我就没打算让你出去，陆依依，你去死吧。”
冰冷的利刃就这样刺进陆依依的后背，血顿时汹涌而出。
董无期还是抱着陆依依，兴奋异常，“你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陆依依一笑，抬手抱住董无期，低声道：“是你太傻了，你被骗了，董无期，去赎罪吧！”
话音刚落，乌雅氏就带着人闯了进来，跟着的还有康熙，刚才的话，他们都听见了，陆依依早就知道，董无期不会信她，一定会动手，还不如顺着人走，顺水推舟。
董无期如梦初醒，看着乌雅氏，锦囊擦自己带血的双手，“姐姐，我……”
“我不是你姐姐！”
乌雅氏一把把陆依依抱过来，康熙也急忙传太医，七手八脚把陆依依抬走治疗。
乌雅氏还在震惊中没回过头，康熙那边勃然大怒，要杀了董无期。
被乌雅氏拦下，“让臣妾再和她说几句话，臣妾还有些事想问。”
康熙到底还是没失了机智，拂袖而去，让乌雅氏处理。
“姐姐……”董无期仍旧拼了命擦血，“你……你别看我，你……你别看我这幅样子……”
“为什么？”乌雅氏道，“告诉我，为什么……”
董无期知道在不可能回头了，道：“姐姐，对不起。”
“额娘死的早，他们都很不待见我，我小时候，吃不饱饭，阿玛也不看我，只看嫡姐，嫡姐学的，我就是连碰，都不能碰。”
“后来额娘死了，阿玛连看她一眼都不肯，姐姐，我这一辈子，没人对我好，除了我的嫡姐，她对我真的很好，可我不喜欢她，她还是对我好。”
“我想进宫，想改变，可嫡姐不死，我进不来，我就杀了她，阿玛没办法，把我送进来。”
“我对不起嫡姐，我真的很想她，可她小气，梦里也不来见我，后来我见到了你，你长得同我嫡姐一个模样。”
“你是我的姐姐，我一个人的姐姐，你怎么能对一只猫那样好！对别人也那么好？你只能对我好！你之前分明只对我好的……”
乌雅氏说不出话来，原是为了这张脸，为了这张脸死了那么多人！
“董无期！我不是你嫡姐！”
“你就是她！”董无期似乎封魔了，默默的道：“姐姐别生我气，我之后再也不对姐姐坏了，我把对姐姐不好的都杀了，姐姐就能过的安然。”
“姐姐，求你，”董无期哭了起来，如同无助的婴孩，“姐姐，别生我气，别不理我。”
“如此，何必杀了她……”
“你说的，什么都能为我做，命不也可以，你不也回来了，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乌雅氏再次说道，“你杀我儿子，你成功了，我恨死你了！”
“姐姐，”董无期突然用簪子自戕，“嫔妃自戕是大罪，我的母家会受连累，你看，我还是为我，为我额娘报仇了。”
“姐姐，不要记得这样的我好不好……”
“姐姐，带我去街边那家，再去吃一次糖葫芦吧……”
“姐姐……”
董无期没了声音，从始至终，乌雅氏没说过一句话，没回应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