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足兽缓缓地自林中现身,背上一人斜跨的坐着。
这人,头戴宝冠,脑后金环熠熠的耀着光芒。右手持一无名之物,左手崩毁,身着羊肠大裙,衣纹密集,腰口漩涡作结。
非阳看呆。
四足兽缓缓地行至非阳三丈之处,低头,瞪着大眼睛,打量着非阳,时不时的眨巴眨巴眼睛。
背上之人微微笑,缓缓道:“这位小友,莫要惊慌,本座的坐骑,可是叨扰到小友?”
非阳看了看野兽背上之人,言语慈祥,不失威严。
老头儿曾经提过,当世修行,道佛两家。老头儿教授的是道,眼前这位,看一身打扮,是佛?
“这野兽,是吓了我一跳,不过,我也没什么害怕!”非阳稍稍放松身形,眼神还带着强扮的一丝不屑。
那人仍是慈眉善目,面带微笑道:“这犼兽背上浅浅的印痕,想必就是小友所作了。”
非阳抱起双臂,仰头,眼光越过四足兽的长角,看着背上之人道:“那是自然!”
那人笑道:“呵呵,小友胆识过人!”
“这算什么!”非阳又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你是何人?这野兽,是你的坐骑?”
那人道:“本座,补陀落迦山,悯世,于世间讲佛,度化众生,超越生死。”
“这犼兽,乃是本座坐骑,金毛犼。”
果然是佛家,佛家骑野兽?
只是不知这人修为如何,非阳暗暗的心道。
老头儿在村中讲道,说起当世的佛家修行者,修小乘者,看透世间纷扰与轮回之苦,生出离心,修行戒定慧,证得阿罗汉果,成为罗汉。修大乘者,生出离心与菩提心,断除自身烦恼困惑,脱离生死轮回,从而助众生超脱,渡己渡人,成为菩萨。
眼前,这人骑个大驴,看样子,不是罗汉,就是菩萨。
非阳喃喃道:“讲佛?小乘,渡己,大乘...渡众生?”
“小友,本座是佛家悯世菩萨,超度众生。”悯世看透了非阳心思,笑着道:“请教小友名号。”
“非阳。”非阳自觉不必隐瞒,瞒只怕也是瞒不住。
悯世菩萨略微沉思,微微点头道:“非阳小友年纪轻轻,便知我佛修为,更会本座于此间,必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说着,悯世菩萨身形跃起,自犼兽身上飘然而下,落到林间一处巨石上,巨石化为蒲团。
非阳情不自禁地打坐当下,只是心道,什么有缘,我可不愿修什么佛,讲什么佛,自由自在,浪荡世间,岂不爽哉!
非阳自然不愿听什么佛,听什么说教。
村中,老头儿二百余岁,威望最高。
村民皆送孩童至老头儿的学堂学习,学堂叫做鼎湖学堂,老头儿在此讲授五千言真经。
非阳心道,学堂之上,老头儿讲道,烦都烦死了,这又来个菩萨非得与我讲佛!
非阳岔话道:“菩萨,这头大驴...金毛犼,相貌丑陋,看上去却是温顺。”
“呵呵,金毛犼兽,乃是僵尸所化。”
“僵尸?!”
“僵尸死后,尸骨不腐,五百年血肉缩至骨内而生筋,筋覆白毛。又五百年,白毛变为黑毛。又五百年,黑毛变为红毛。又五百年,红毛化为金毛。又一千年,天雷劫至,天下僵尸灰飞烟灭,渡得雷劫之金***,便化为金毛犼。”
“金毛犼兽,食人,好斗,亦常与龙斗,胜而食之。曾经,一犼斗三龙,不落下风。”
非阳听着目瞪口呆,你这菩萨说话,是真是假?世间竟真有如此金毛犼?还有龙?
这金毛犼,若是依悯世所说,五百年又五百年,又五百年,又五百年,再一千年,三千年是犯了什么天条竟遭雷劈,劈不死,才能渡劫成大驴。
眼前这金毛犼,三千岁了?
非阳仰头,自下而上的仰视硕大的犼兽。
犼兽亦是微微喷着炙热的气息。
还有,那上古传说,都是好事者杜撰而已,真的有龙?
不说真龙,眼前这头大驴,真真切切的是一头活物啊!
非阳收起心思,道:“金毛犼如此凶残,竟是菩萨驯养的?”
“呵呵,并非本座驯养,而是本座收服。金毛犼兽为祸四方,本座降服度化,断其暴戾,空其心性,使其不受生死之苦,超越轮回,不生不灭。”
“野兽,僵尸,有心性?不生不灭?”
“万事万物皆有心,生民有心。野兽为祸众生,自然有心,乃是暴戾之心。”
非阳喃喃道:“生民有心,可是,生民无命。”非阳忽然想到卢都之中的乞讨,想到卢都北方的万人坑,数千饿殍。
“生民无命,乃是天地无心。我佛,为天地立心,度化众生,脱离生死。”
“凡人修行,乃是修心。人心有二,真心与妄心,真心吐真言,妄心出妄语。真心,乃万物本质,妄心,皆镜花水月。我佛教世人参悟本质,回归本源,无欲无求,便是天之本质。”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头儿讲道,与你这菩萨讲佛真的是一般无二,无趣无趣。
我怎的迷迷糊糊的着了你的道,听起佛法来了?
非阳略微挣扎,站起身,悯世菩萨仍是微微笑着。
一旁的金毛犼,踱步过来,探下脑袋,似驴嘴般的厚厚的鼻梁轻轻的摩擦非阳的发髻,浓烈的气息裹挟着非阳全身。
非阳却不敢动弹。
悯世菩萨看着一兽一人,笑道:“既然这犼兽与非阳小友有缘,便赠非阳小友薄利一份。”
嗯?!
悯世菩萨伸手向犼兽轻轻一扬,犼兽脖颈之上,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片飘然而起。
一缕金红色鬃毛飘起,穿透鳞片,打结,好似红绳穿玉佩般。
鳞片缓缓漂浮至非阳眼前。
金红色的鬃毛,穿过金黄色的鳞片,吊起悬在半空,令人神往。
鳞片熠熠生辉,胜过无数美玉。
非阳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接过。
一丝清凉之气,沁透掌心,漫过手臂,向全身蔓延开来。
什么鬼玩意?
这丝清凉,漫过手臂,沿胸口向下沉至丹田,沿经脉散至全身。
渐渐的,非阳周身弥漫起薄薄的...雾气?
金毛犼,渐渐在雾气中隐去。
悯世菩萨,渐渐的在雾气中隐去。
这薄薄的雾气,不如说是气息,自非阳口鼻沁入体内,沿胸腹向下,快速汇入丹田。
非阳只觉丹田之气渐胜。情不自禁,引导着这股气息沿任督二脉开始循行。
一周,两周,非阳只觉体内霎时气息涌荡,任督二脉顿感充盈...撑满之意,好不难受。
啊...!飞扬眉头紧蹙,想要把任督二脉之气喷出,不料,这气,反而越聚越多,在体内冲突。
冲突片刻,慢慢的,这道气息沿着自己的手臂逆流而去,消散于外。
非阳体内慢慢松弛。
“非阳兄!”
木伢?这死孩子,还知道来寻我!
“非阳兄!”
非阳觉得身体在木伢的晃动下来回颤动,木伢在哪呢,看也看不见?
忽地,非阳身体一颤,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木伢,愣住...
木伢道:“非阳兄,我自寮房外敲门未开,只听你梦中呓语,就推门进来,看到非阳兄似在梦魇之中,只能将你晃醒。非阳兄勿怪。”
什么?黄粱一梦?
非阳仍旧回味着梦境。
悯世?菩萨?金毛犼?什么鬼玩意儿,怎么会做如此怪梦!
木伢看着非阳呆在床上,眼神僵直,也只在一旁微微皱眉。
非阳缓缓爬坐起来,眼神仍是直勾勾地望向深邃。
稍稍舒展一下手臂,微微催动一下丹田之气,空空如也,又好似气息冲突过后意犹未尽!
奇哉怪哉。
肚子咕咕叫了,先找些吃的吧!
非阳这才想起,昨日里只是赶路途中吃了半口干粮,自从离开万人坑后,胸中翻涌,便没再吃东西。
当然饿得慌!!
“走!吃饭去!”非阳道了一声。
木伢眼神却转向非阳枕边望去:“这是何物?如此精致!”伸手便要探取。
非阳半转身子,顺着木伢的眼神望去。
金红色的鬃毛线绳,穿透金灿灿的鳞片!
这...他娘的...鳞片?!!
不是梦??!
非阳一个冷战,浑身暴起无数鸡皮疙瘩。不做迟疑,伸手抢过鳞片,道:“这是我祖传的。”
说罢,将鬃毛线绳儿套上脖颈,鳞片塞入衣内。
鳞片隔着薄薄的内衫,贴着胸口,冰凉之气瞬间沁入胸口。
非阳龇牙咧嘴,暗骂一句:真他娘冰的慌啊!
木伢暗暗好笑。
这鳞片,不管是福是祸,戴上再说。
我尹非阳不过出自村野,怕什么福兮祸兮。
再说了,方才梦中,这鳞片,似能助我修为?
此乃犼兽之鳞,万一是神物呢!
木伢道:“非阳兄,昨日未有何餐食,不如你我去斋常找些吃的。”
非阳抬头,木讷道:“斋常?”
“对,就是这寺院的伙房!”
“哦。”非阳一边应着,起身整理下衣衫。
两人走出寮房。
诺大的寺院,寮房排列有序,与非阳梦中所见无二。
不,不是梦,那是什么?非阳嘀咕一句。
只是,眼前的寺院之中,小沙弥,大和尚穿梭,向着斋常而来,亦有起早赶来上香的香客。
有些热闹!
两人在小沙弥引导下,来到斋常用膳。
斋常大门正对的墙壁上书:
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二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三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四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五为成道业,应受此食。
非阳只是打眼扫过,随即避开。
斋常之中,僧众用膳之前,口中亦是念念有词: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
非阳撇撇嘴,心中道:别再与我讲佛,消受不起!
两人用过白粥早膳,来到大殿。
正值初一,抢头柱香者都已按捺不住。
木伢眼光毒辣,一眼看到管事的大和尚,上前道:“大师,我有事见主持!”
和尚道:“施主要见主持?要见主持的人很多。”
木伢笑笑,道:“我二人奉南卢少师之命,前来拜访主持!”
和尚脸色一变,看看两人:一人微微做笑,另一人面无表情。
非阳听木伢诓骗大和尚,心想不能露馅,自然是面无表情的装出官威。
和尚毕恭毕敬道:“两位官爷,请随我来。”
木伢心道,你们这修佛之人,不也是俗不可耐!听到是朝堂权势之人,忙来趋炎附势。
我不能报张明堂名号,少傅朝堂势弱,况且,万一大召寺是被郭震把持,岂不是打草惊蛇。
打上郭震的旗号,不论大召寺与郭震有无干系,都要给二分薄面,自然是万无一失!
这二日的路程,大召寺想要核实,我二人却早已离开。
和尚带着两人穿过大殿,来到后院。
非阳放眼望去,四个院落尽头,便是大召寺后墙,就是梦中所见!
这梦,诡异!
来至一处寮房,和尚轻叩房门,门内应允,和尚推门进入。
稍顷,和尚出来,向两人道:“主持有请二位官爷。”
和尚让开房门。
非阳与木伢相视一眼,跨入寮房。
和尚在外关上房门。
房内,与非阳所住寮房一般无二的布置。
一桌、二椅、一床,床上端坐着一位老和尚,黄色僧衣,白眉长须,慈眉善目。
想必就是主持。
主持道:“二位施主,请坐。”
两人坐下。
主持面色红润,仪态大方,似微微笑着看着两人。
主持道:“不知南卢少师所谓何事?”
嗯?毫无方才大和尚的卑躬,怎么回事?
主持看着非阳与木伢的疑惑,道:“大召寺虽在南卢界内,但并不属任何一方管辖。香客有南卢百姓,亦有北卢百姓,更有游历而来的天下人。”
“大召寺乃修佛之地,感化天下众生,度有佛缘之人,远离尘世纷争。”
非阳会意,主持说得明白,大召寺就是修佛渡人的地方,不属一国,也不参与打架,更不会与官府搭上干系。
言外之意,我知晓你们正在打架,但与我没关系,不要企图威胁我做什么。
木伢道:“主持,我兄弟二人只为一事前来。三年前,南卢张少傅之女前来寺中祈福,中途失踪。”
主持缓缓道:“当年,卢都府官差前来探案,张少傅亦亲自前来查办,老衲已将所知所见,事无巨细一并告知。”
“当年,少傅府张小姐确实来寺中为父祈福。临行之时,老衲赠与一枝菩提。”
木伢问道:“张小姐可曾与主持讲些什么?”
“张少傅身体有恙,张小姐前来祈福,为父驱除邪逆。并无其他言语。菩提,乃佛家五树六花之首,有灵,常有佛家弟子在菩提树下参悟成佛。老衲赠菩提一枝,望张小姐带回,能为张少傅祛病。”
参悟成佛?非阳听到如此说辞,不禁摸摸胸前的鳞片。
木伢微微皱眉:看着老和尚,义正词严,并非卑躬屈膝之人,更无缘由诓骗。那张小姐,既然受了老和尚菩提枝,便应是在返回卢都途中被掳走。
木伢向非阳使个眼色,便要告辞。
非阳没有理会,开口向主持道:“主持德高望重,我幼时曾听村中老人讲佛,有些许疑惑,主持可否释疑?”
主持一直微眯的双眼好似睁大了些,看着非阳道:“施主请讲!”
“人心有二,真心与妄心,真心吐真言,乃万物本质,妄心出妄语,皆镜花水月。佛家教世人参悟本质,回归本源,无欲无求。”
“只是,不知教世人参悟本质的,是菩萨,还是罗汉?”
非阳将悯世菩萨的说教,原封不动的说出来,只是想通过大召寺住持印证一下,菩萨罗汉,是真还是假!
我可还戴着金毛犼兽的鳞片呢,若主持确信这世间有菩萨,那犼兽就是真,悯世菩萨就是真。
若非确信,那这妖物,务必丢掉。
木伢瞪大眼睛,看着非阳,心中大大的不解:这非阳兄弟,竟然通晓佛法?
主持亦是睁大眼睛,深深的沉思,转而上下打量非阳,缓缓道:“我入寺五十年,主持寺院亦三十年有余。几十年来,寺中僧众从未有如此感悟者。”
“老衲惭愧。人心有二,真心与妄心,镜花水月皆妄语,万物本质吐真言。参悟本质,回归无欲无求真本源。佛家修行,修的便是真。真,是简,是纯,是万事归一。”
“小施主的佛性,更甚于老衲。老衲惭愧!”
我他娘的是问你有没有菩萨,你跟我唠叨什么佛性!
非阳有些上火,道:“主持,佛性修的高了,是不是就变成罗汉,变成菩萨了?”
主持心中漠然:菩萨?罗汉?我却是真不知晓...
“脱生死,证涅槃,即修得小乘之罗汉。以智上求菩提,以悲下化众生,即修得大乘之菩萨。”
主持叹息道:“老衲愚顿,未证得任何果位。”
非阳心道,谁问你有没有证得,我问你这菩萨罗汉是不是真的。
主持继续道:“修佛之人,以证得果位为终,证得果位,便可渡己渡人。修佛之人,怀菩提心,佛陀便常在心中,菩萨与罗汉,亦常在心中。”
我就白问...非阳愤愤的心道。
主持有意挽留非阳讲佛,寺中三十年始得一人能与我讲述佛法一二,我必留之。
非阳却是不理,起身告辞。
两人出来寮房,穿过大殿,自寺院大门出来大召寺。
木伢道:“你我二人已离开卢都二日,当下情形,都城状况瞬息万变,当速回计议。”
非阳道:“可惜,没有马匹,还得奔回,怪累的慌!”
两人快步朝山下走去。
不一会,听得身后一人疾奔而来,边跑边喊:“两位施主,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