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被我这么称呼的那个女人,她曾说等我背完一整套24盒,她就会带我去芬兰看极光,她食言了。她以为我还小,不记得,但我统统记得,我记得她抱着我,掀开胸罩给我喂奶,半夜被我哭醒后,她晃着摇篮困得脖子像断了似的,把我吓一跳。”
    “很不可思议是吗,我统统记得,别这么疑惑,我会让你相信这一切,所以在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时,我说,妈妈,你去死吧。”
    减虞的眉头皱了起来。
    于鹦所说的记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早晨,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抓着店铺玻璃门站起来时,他看着自己的倒影足足愣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店主将他赶走。
    不认得了,太陌生,这个人是自己吗?
    他明明已经死了。
    可倒影里的那个人是谁?我为何拥有他的记忆?
    换句话说,我为什么什么都记得?
    于鹦怀念道:“大大的愿望实现不了,小小的愿望却那么容易实现,就在我说出口的那瞬间,黑色奥迪被一辆大卡卷进了车轮。”
    “直觉让我不要相信骗子。”减虞喃喃道,“但直觉是什么?”
    “直觉是经验的积累。”于鹦说。
    “可没有人拥有死亡的经验。”
    “是的,更没有人拥有重复杀死母亲的经验。”
    于鹦狡黠一笑。
    “除了我。”
    “爸爸带我参加了她的葬礼,我亲眼看着她被烧成了灰,这个我最爱的、最亲的女人,她用生命养育了我,生我的时候难产,顺转剖,她的腹部有一条丑陋的横切疤痕,这么宽。”
    于鹦比了个长度。
    “在学医之前,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么窄的宽度怎能允许一条生命经过,她是伟大的,我爱她。在她死后,爸爸并没有一蹶不振,我认为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只爱天体物理,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一辈子都摸不着看不见的,黑漆漆的东西,你不觉得吗,夜晚的星空很脏,像农家乐的大铁锅锅底,沾满厚厚的灰垢。”
    “故事才刚刚开始,母亲的死成了我的心魔,到高一,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小学之前,我疯狂沉迷神话和巫术,别人看动画片,我看湿神婆、吸血鬼、神曲,用牛骨粉末和猪油捏古曼童。我想,应该有办法能让妈妈起死回生吧?万一我是巫女呢?将活人献祭,用鲜血灌溉她的坟墓……当然,我没有能力付诸实践,我不是巫女,我成了阿尔刻提斯,再也不愿说话。”
    “转机发生在高二那年,和梁思宜一样的年龄,减虞,假若你没有被杀死一次,你就不会懂我的感受……在一次作文课上,我写了一篇作文,作文的主题是《提篮春光》,多蠢的学校是不是?竟然选了小学生都懒得歌颂的主题。”
    “我没有妈妈,所有人都知道,首大附中的老师、我爸的同事、他们的孩子,我没有妈妈,所以我杜撰了一个女人,她代替了‘母亲’的角色,陪伴我一生,我在作文里写,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做科研了,她研究的是保密项目,能让人起死回生,她会在我17岁生日那天归来,带着一束在沙漠里盛开的五瓣花,她在晚霞中走向我,要我给这朵花取一个名字,我说,就叫它母亲。”
    “这篇杜撰的作文被看做对逝世母亲寄托的无限哀思,获得了区联合竞赛一等奖,我的妈妈死了13年还能发挥余热,为我赢得了5000元的奖金,我取出现金,到她坟前,把钱都烧了,我一身轻松,忘记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坐在栏杆前——”
    于鹦的双眼失焦了。
    穿越时光,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明媚的傍晚。
    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女人走进大院,戴着帽檐很大的草帽,手里拿着一束鲜艳欲滴的花。
    “她复活了。”
    励志鸡汤里说,人的命运应该把握在自己手中,这正是于鹦经历这荒唐一切的第一感受。
    日轨列车(79)
    她见减虞久久没有反应,说:“你问我有没有给自己写过脚本,是的,我写过,这就是我的脚本,她回来了,一切都像作文里说的那样,她去参加基因改造工程的秘密科研,她没有死,但人死了还是活着,总是有迹可循的,不是吗?我抛下她,抛下这个美梦里的谎言,奔向了首都陵园,我发疯地寻找那个墓碑,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给爸爸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
    『你妈妈回来了?开心吗?孩子,她是首都大学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我爱她!』
    爱?
    多陌生的词汇。
    母亲死后,父亲一滴泪都没有流,和往常一样全身心投入到天体物理事业之中,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男人,除了在作文里,都不可能爱着他的妻子,甚至女儿。
    “没有人相信,我的妈妈早就死了,我亲自诅咒,亲自杀死,亲自送葬的人,深深刻在我记忆里的画面,被所有人摒弃,她们以为我高兴过了头,记忆错乱,编出了一整套用来胡闹的小儿科把戏,但我该怎么解释呢?消失的墓冢,被否认的记忆……是我的错?”
    “你认为。”减虞艰难开口,“是你的作文,改变了现实?”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于鹦在编故事,那她已经赢了。
    不愧是心理暗示的高手。
    “并非我认为。”
    于鹦淡淡道。
    “没有求证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我又进行了一个大胆的尝试,过程都和那篇作文一模一样,我写道,妈妈因长达数年的辐射得了绝症,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溘然长逝,很简单,不是吗?那平淡的一年,我感觉有道绳索勒在脖子上,每当临睡前,妈妈坐在床头亲吻我的眼睛,我都不敢动弹,我害怕她,我那么怀念她,可我竟然害怕她,我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十八岁的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