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李沆为相,每取四方水旱盗贼不孝恶逆之事奏闻真宗,盖以人主少年,不可不知忧惧故也。今强敌环伺,水旱靡时,盗贼滋炽,民不聊生,国之忧患层出不穷,何需朝臣有意择选?唐宗尝言,‘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注15)。’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近百年来,朝廷屡经矿监阉祸、水旱疫疠、虏寇兵燹而尚能茍全者,皆由百姓磬尽血汗、脂膏而奉之。然则日削月割,岂无尽时?今黔黎萧条,生灵磔裂,即辇毂之下,肘腋之间,怨声愤气已自满盈,种种祸机无人敢说。伏祈陛下敦尚俭德,重惜民生,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注16)”
    “先生一片忠心,朕感激无极。”心拒而面从,到底没有应承下来。
    “陛下天赐神武,诚不难兴尧、舜之治。然则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伏惟圣明少留意于此,天下幸甚!”
    直至江永走后,江不疑方从暖阁款步而出,“将一番丹心衷肠宣说了,来日铭刻史册,也算一生功德圆满。”
    江太后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察彼言行,并无谋私僭慝之处。何不留他一命,放他平安归乡?”
    “真是妇人之仁!古语云,‘五大不在边(注17)’,江永历奉三朝,门生故吏遍及江南,子尚先帝独女,道德名望亦为当世罕有。不论他们是否以退为进,欲效王莽、司马懿之故事,还是有人对朝廷不满,来日借推戴江氏之名协谋起兵,先除锄道之芝兰,总比亡羊后再思补牢要强!”
    “那……我们要怎么做?”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江不疑狞笑道,“趁他尚为池中水,深浅方圆犹任君(注18)!”
    深夜,南都下起秋雨,远近的砖石瓦檐响成一片。马车驶出宫禁时,四面无人,却仿佛有无数只脚在车厢顶、毂轮边、巷道旁飞快地奔跑。江泰掀起车帘一角,看到汪洋的水城中,只剩他们一驾马车正徐徐漂浮。头顶的羊角灯极亮,穿不透黑夜,却将车上车下每个人的轮廓都勾勒得无比清晰——仿佛不是为照明前路,却是为标定鹄的,掩藏潜伏的杀机。江泰无来由感到一阵心慌,暗怨宫里派给的侍卫脚步坚稳,怎么既不能快一些,也不能慢一些。顾着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的江永,他用刚好压过雨声的音量催促车夫道,“请再快些!”
    行至距江府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忽有一记流矢自道旁檐顶飞来,径直射入马腹。马匹人立而起,几乎将车架掀翻。趁着逼停车队的空当,几十名刺客自街道四面涌出,与仓促拔刀的侍卫混战在一起。浅淡身影在光下疾速重迭、腾挪、变幻,不时跌扑落地,化为红色或黑色的实体。空中冷铁交击,弹起的雨珠随血雾飞洒。车夫紧牵缰绳,正要寻罅隙处逃奔,一道黑影忽从檐角掠下,落向马车时已将他劈成两半。江泰来不及震惊,赤手空拳击向来者的面门。那名刺客侧头避开,顺势用双手攀住他的双肩,左脚用力一扫。江泰被摔倒在横木上,起身还要再拦,刺客扣住他的手腕,随手甩向车框,嫌他多事,又竖起长刀,迎头劈下。未曾想江泰老朽之身,竟徒手格住这一劈之力,刀锋嵌进他的掌骨,鲜血涌泉般染透他的袖袍,“大爷!快跑!”他张开颤抖的牙关,突然喉头一凉。又一位刺客从潜伏多时的车底翻身而上,猱肩撞落一名救援的官兵后,抖出袖间匕首快速挥砍。凛冽的刀光划开江泰的脖颈,顷刻将他踹开三四尺远。江泰倒在秋雨中,残损的手掌捂着喷血的脖颈,他叫不出声,只用惊恐的眼神盯着长刀刺落最后一具拦路的尸体,用滴血的尖锋挑破车门……
    自出宫廷,江永的头脑一直昏沉,无论如何挣扎,都像是睡不醒似的。周遭所有的声影、光影都被隔在云端,依稀之间,只听得一阵欢快清扬的曲调,如鸟雀腾仚,鱼龙飞跃——那是少年沈容自林间而来,横笛唤出的一个春天。
    碧蓝的天,无穷高远,嵌一轮金光旭日,将草木绿得油亮。鸟儿啁啾鸣唱山间,挑逗着花香、竹摇、泉水琳琅响。佳木秀而繁阴处,张一幢八角飞檐亭,江家的第四个孩子被爹娘与沈家夫妇围在怀间,小姐姐果儿戳了戳它软胖的脸颊,便笑得康健欢喜。四个年纪稍长的孩子穿林渡涧向高处登攀,世界是新的,所有东西都有趣极了,于是他们很快走散:沈容落在寺庙的山墙下,竹笛敲打手心,踱步苦吟;江流钻进青嶂与杂树间,攀援跳跃,一身尘泥树籽。江永仰头看他,只是笑,牵过沈蔚的手,并排坐在山巅。
    “永哥儿,你将来想做什么?”沈蔚问他。
    “我想和爹爹一样,当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
    “那你想做首辅吗?”
    内心像是被猛撞了一下,“我……做不了吧?”
    “就是设想嘛。设想你能做首辅,你想做首辅吗?”沈蔚兀自往下说道,“我可听说,做首辅很累的!天下之事,大到两国交战,朝廷方略,小到一人生死,一季丰欠,都要由你来负责。你肩有多宽,扛得起这么沉重的责任吗?”
    江永沉默不语。
    “我还听说,做首辅很难的!皇帝老儿不管事,朝臣们分成两派,天天争斗不休。你要是首辅做得不好,肯定会被追究弹劾,做得好了,也会被嫉妒打压。你想维护百姓的利益,注定会伤及官员的利益,迎接你的是千夫所指,你想维护官员的利益,注定会伤及百姓的利益,等待你的是遗臭万年——你心有多硬,忍得下这么肆意的诋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