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靈水鎮。
    時隔一年半, 再次來到那處四面都是崖壁的世外洞天。程令雪搜刮着淩亂的記憶,秀眉間一點點攢起困惑。
    “怎麽了?”
    糾結的模樣落在姬月恒眼底,這十餘日時升時落的不安又在喧嚣, 他伸手,撫平她的眉心:“不喜歡這裏了麽。”
    還是突然不喜歡他了。
    他第無數次地問她:“七七,現在我是誰,是哪家公子?”
    程令雪困惑地扭頭看他。
    “姬家九公子啊,我又沒瞎了。”
    暫時還是他。姬月恒輕舒一口氣:“那為何蹙眉?是覺得這裏不好麽?”
    程令雪搖頭:“我只是發覺這裏和一年半以前不一樣, 以前這底下空蕩蕩的, 沒有那兩座小竹樓, 也沒有花。”
    如今有湖,有竹樓, 有流泉,花草,簡直是世外桃源。
    姬月恒摟着她, 看向波光粼粼的湖心:“你若喜歡,我們可以永遠在這裏生活,只有我們兩個。”
    就不會有什麽能分開他們。
    他總算想通不要去死了,程令雪欣慰地點點頭:“好啊。”
    可姬月恒摟着她, 映着湖光的眸中再露茫然:“不,還是不行。”
    程令雪聽得眼皮子一陣跳。
    “怎麽、怎麽不行了。”
    他轉過頭,望入她的清眸,那雙眼裏如今只裝着他,真好。
    可是——
    姬月恒拂過她的眉眼。
    身體又開始受不安的折磨,被她撫平的疼痛鑽出骨縫。
    “因為, 你的心也會變。
    “即便只有我和你,你仍舊可能有一日會突然不喜歡我。
    “還是停在此刻最圓滿。”
    程令雪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麽扭曲的想法, 她內心深處因他的病态而害怕,可卻因為喜歡他,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出的甜言蜜語分外別扭。
    “放心吧禽獸,
    “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的!”
    姬月恒:“……好。”
    他牽着程令雪的手往竹樓裏走:“喜服送過來了,去看一看吧。”
    .
    十一月初七。
    是他們來到靈水鎮的第二日。
    湖邊竹樓懸上紅綢,竹樓外,亭松獨自扮演一桌賓客。
    自從沒了珠子,毒性侵擾心智,公子本性裏的病态展露無疑。
    早在令雪姑娘離開後,公子突發奇想,派人來靈水鎮修繕此處:“她說百年之後,想葬于那處。”
    這世外桃源的确美好。
    倘若公子能和令雪姑娘在此厮守,倒是不錯,可公子如今受毒物侵擾,一天迸出一個危險的念頭。
    罷了,主子高興就好。
    亭松籲出一口氣。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竹樓內。
    程令雪坐在妝奁前,她看向鏡中身穿喜袍的姬月恒,他的眉眼昳麗俊美,因平日喜歡穿淡色衣袍顯得清冷。
    但一穿上這身绛紅喜服,病白面容有了血色,觀音痣、桃花眼極盡蠱惑。端方之餘,灼灼風流。
    鏡中青年正俯身,細致地為她在額間貼上花黃,剛又拈起螺子黛,複又放下:“七七很好看,不必敷粉描眉。”
    他蘸了唇脂,塗抹在她唇間。
    指腹力度随着他越發暗沉的目光逐漸幽暗:“這樣的紅很襯你。”
    程令雪的視線從他面上移到鏡中的少女,少女一身嫁衣,長發盤成繁複發髻,發間蝴蝶步搖栩栩如生。
    那雙清澈杏眸被喜服染上明豔,正懵懵然地與她對望着,鏡中少女嘴角微微翹起,程令雪亦微微翹起唇角。
    “我也挺好看嘛。”
    姬月恒笑了:“嗯,好看。”
    吉時已到,他為她蓋上紅綢,卻不曾出屋,僅和她對坐着。
    紅綢下傳出程令雪微赧的話。
    “成親不要拜天地麽?”
    姬月恒怔了下,隔着紅綢看着她:“七七,你真的願意嫁我麽?”
    又來了。
    程令雪深知只靠言語的撫慰他遠遠沒用,她摸索着牽住他往窗邊走,轉向門的方向:“來,一拜天地。”
    少女溫潤的話語落下,姬月恒還在發呆,腦後伸過來一只手。程令雪沒說話,溫柔篤定地按住他腦袋往下拜。
    拜完她拉着他轉過來,被愛意占滿的腦中幾分清醒,完蛋。
    想起來了,成親的事還沒告訴爹娘和郡主!這不是在私奔麽……
    但如今她的思緒不足以讓她思考習俗這些東西,唯有遵從本能。
    “算了,先欠着。”
    她在紅綢之下低語,又拉着姬月恒,和他面對着面:“夫妻對拜。”
    程令雪先往下拜,姬月恒卻沒有動。這人真奇怪,分明是他要成親,怎麽好像是她強娶了他……程令雪廢話不多說,按住他肩頭将他往下壓。
    “禮成,我們該入洞房了。”
    她要硬拉着姬月恒入內,身子一個懸空。姬月恒沒說話,攔腰抱起她就往裏走,程令雪不敢亂動,小心翼翼道:“你行嗎,別把我摔了啊。”
    到了裏間,姬月恒徑直把她平放至喜床上,讓她躺在榻上。
    “七七。”
    程令雪忽然羞赧:“好像還要掀蓋頭,喝交杯酒才能洞、洞房。”
    他仿佛沒聽到,臉埋在她的頸窩,程令雪伸手要去掀蓋頭,姬月恒按住她的手:“先別掀,也先別飲交杯酒。”
    她不明白他為何猶豫,乖乖躺着:“你怎麽了啊,不想娶了麽。”
    怎麽會不想?
    姬月恒鼻尖抵着她的頸窩,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手放在她頸側,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七七以前有想過成親麽?”
    程令雪搖搖頭,委婉道:“以前沒遇到喜歡到想成婚的公子。”
    言外之意,她很喜歡他。
    姬月恒拇指撫摸着她的頸側的力度越發溫柔,他輕吻了下。
    “那你現在可清楚我是誰?”
    又開始追問了。
    程令雪說:“是你姬月恒!今日是,明日、後日、以後也還是。”
    許諾完,她忍不住加了句。
    “是你這禽獸!”
    姬月恒笑笑,氣息噴在她敏感耳際,激得程令雪一陣戰栗。
    她冒出一個美妙旖旎的念頭。
    “要不,直接洞房吧?”
    姬月恒低笑:“你還真是色膽包天,一年前淪落此處,你還是我的護衛,就敢對着我咽口水,又在我昏睡時嫌棄我不中用。”
    程令雪跟着回憶起來。
    “嗯,誰讓你生得太好看。可那時候的你太過疏離,我有色心沒色膽。”
    姬月恒莞爾,話又繞回來。
    “七七想過以後麽。”
    程令雪點頭,自然想過:“我爹娘和郡主也還不知道我要成親,回去之後估計我們要再成一次親,也能收禮金。”
    說到這,新的顧慮來了。
    “我們也不能一直在這裏生活,見不到家人,他們會擔心我,我也會想他們,要不等你好了之後,我們回江州買間小院。不,你那麽有錢,要買就買個大的!種上棗樹、還有柿子樹……
    姬月恒安靜地聆聽着。
    她越說越憧憬。
    “你哄我高興了,我就帶你一起爬樹。要是你惹急了我,我就自己上樹不帶你,還要用果子砸你的腦門。
    “我們說不定還會有孩子。你這麽好看,我也這麽好看,孩子們定也醜不了。等他們長大,我教他們劍術,你教他們讀書——算了,你讀的書都不正經,會教壞孩子,讓我爹教吧。
    “等孩子們長大了,我就成了個老太太,你也成了個怪老頭。到那時候,我們再來靈水鎮,你當個老漁翁,可你不會釣魚,也不會水,有些麻煩……”
    她絮絮叨叨說着。
    一字一句都離不開“以後”。
    姬月恒卻只想結束在最圓滿的這一刻:“令雪,別說了……”
    程令雪停下無盡的幻想。
    “怎麽了?”
    姬月恒久久不語,只是維持着壓在她身上,臉埋在她肩窩的姿态。
    紅綢遮覆,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清晰地感覺到頸側一片溫熱。
    他又哭了。
    她慌了:“別哭啊,不會釣魚沒關系,我不會嫌棄你去找別的老頭……”
    她越安慰,頸側越濕得厲害。
    起初只是水漬一點點地滲過來,後來啪嗒啪嗒”,一滴滴砸下。
    姬月恒伏在她身上。
    安安靜靜,紋絲不動,捏住她肩的手力度卻大得要命。
    “你到底怎麽了?”
    程令雪要掀開紅綢看一看他,卻再次被姬月恒握住了手。
    他與她十指緊扣,程令雪的指縫被他的手擠得發脹,可她卻很喜歡這嵌合的感覺,二人都未說話,安靜躺在喜床上,十指緊密無隙地相扣。
    她頸側仍一滴一滴砸着雨。
    程令雪隐約知道他很痛苦,卻不知他為何難過。她鼻子也跟着發酸,有些想哭,可縱使腦子不清醒,她仍勉強能記起他近日那些危險的話。
    “其實,阿九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讓你死……”
    姬月恒扣着她手的力度略松。
    即便飲了“七日雪”,對他百依百順,她仍對生命充滿憧憬。
    她和他不一樣。
    同樣是生于荊棘,她越挫越勇。而他,只想用毀滅達成永恒。
    一滴淚順着她下颚流到頸側,姬月恒稍頓,将其吮走。
    淡淡的鹹味在舌尖蔓延。
    又一滴,他将她的淚悉數吻去,不舍得浪費,悉數咽下。
    “為何你總會讓我心軟。
    “一年前,我還不曾喜歡你,便已心軟了兩次。可就連如今,你已對我動了心,心軟的人還是我。
    “你實在是,太過可恨。”
    最後一句姬月恒幾乎是咬着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
    道盡恨意,也道盡愛意。
    姬月恒說完,開始缱绻輕吻着她的頸側,無比溫柔:“你總這樣害怕我,我便越想與你停在此刻。七七,別哭了,只要你不哭,我就再心軟一次。”
    程令雪卻怎麽也止不住淚。
    她哽咽着回應他。
    “不,姬月恒,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但我不想一起結束,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着。你別擔心,這麽多年,我們都熬過來了,以後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姬月恒聆聽着,身形逐漸凝定,他的肩膀開始一抖一抖,發出似哭似笑的輕哼,似乎萬般無奈。
    過了很久,他松開她的手起身,壓得程令雪喘不來氣的桎梏沒了。
    心口松快伴着空落。
    她欲掀開蓋頭,身上卻綿軟無力,手都擡不起:“姬月恒,你……”
    姬月恒撫着她的手背:“抱歉七七,我又要食言了,睡一覺吧。”
    他聲音漸遠,如在九天之外。
    程令雪墜入睡夢。
    .
    醒來時,人輕飄飄如在雲霧中。
    程令雪思緒朦胧散亂。
    她遽然睜眼,發覺自己躺在一艘烏篷船內,小窗外江波迷茫,江上寒霧彌漫,白茫茫宛若蓬萊仙境。
    飲下“七日雪”那二十餘日的記憶零零散散歸位,程令雪長睫劇顫。
    不是真玩完了吧?!
    起身掀開卷簾,見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立在船頭,她震驚地睜大眼:“亭松!你怎麽也被那禽獸給帶下來了?!”
    亭松原本心情複雜,聽到她這話頓時哭笑不得:“令雪姑娘,我和你一樣,是人,不是鬼。”
    程令雪舒了口氣,環視周遭一圈,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心既然一空。
    她顫聲道:“他、他人呢……”
    亭松拿出個精巧錦盒,先解釋道:“其實在來靈水鎮之前,公子就已派人知會楚家,稱讓姑娘相陪前去求醫問藥,一月便回,公子他本就沒打算對姑娘不利。此外,這盒中有張單子,是公子名下産業,公子讓我把它交給你,說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讓姑娘拿着它好好過日子,公子說這幾日吓着姑娘,他很抱歉——”
    他的話還沒說完,程令雪已泣不成聲:“姬月恒這個禽獸!就算他給我錢,我也不會原諒他……”
    低泣被江波聲覆蓋。
    寒月照拂人間。
    昏暗竹樓中,燭火随風搖曳。
    姬月恒打了個噴嚏。
    蝕骨鑽心的痛被這個噴嚏沖散,他痛得額間滲下冷汗,嘴角卻綻開笑意:“又在罵我禽獸……”
    一笑過後,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身上只餘下痛一種感知。
    哐當。
    杯盞被拂落在地,端坐椅子上的青年亦支撐不住,踉跄倒地。
    “呃……”
    姬月恒咬着牙,蜷縮成一團,眼睛不服輸地盯着虛空。
    身上催人向惡的毒性幻化出一張熟悉的臉,是年輕時的姬忽。
    他蹲下身問他:“阿九你說,你阿娘為何一年多了還未歸來,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你。”
    虛影逐漸扭曲,成了渾身遍布燒傷的中年人,他口中湧出鮮血,癫狂地道出詛咒:“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情啊愛啊,都不如掌控來得安心……”
    姬忽開始仰面大笑。
    “如今你總算明白了吧,這世上沒人會愛一個生性偏執的人,唯有掌控,才能得償所願。可你卻心軟放走了她,然而她已看到你最瘋狂的一面,就算你能痊愈,往後也不會再一次得到她,你若再想得到她,唯有變成和我一樣的人!”
    最後幾句讓姬月恒怔忪,牽起蒼白的唇,澀然苦笑了下。
    不服輸地,他盯着試圖蠱惑他堕入惡魔的姬忽,艱難道:“那……又怎樣?就算她永遠不會回頭,至少我不曾傷害我心愛之人。姬忽,你錯了,
    “我是流着你一半的血。
    “但我,不會成為下一個你。”
    虛影一晃,開始消失。
    清冷中夾雜着幾分木楞的面容取而代之,少女看着他,目光溫柔勝過溫泉之水,話卻半點不溫柔。
    “放心吧禽獸,
    “我會一直喜歡你的。”
    一句“禽獸”是一束光,驅散了姬忽的鬼影,姬月恒疲倦地閉上眼,他擺脫了姬忽的陰霾,不曾堕入黑暗。
    仿若清風吹散濃霧,身體雖疼痛,心卻前所未有的澄明。
    就如極度清澈,但看不見底的深潭,偶然有人擲下一顆石子。
    嘀嗒——
    發出空靈的回響。
    漣漪驚起,悸動一波一波地漫開,悸動散去後,是莫大的寂落。
    她的确喜歡他。可他不僅給她喂了“七日雪”,露出深埋內心的病态念頭,生出借毀滅達成永恒的沖動。
    她或許,不會再次心動了。
    身上殘存她留下的香氣,姬月恒蜷起來,不讓它散得太快。
    “七七,別走……”
    “對不起,別……讨厭我。”
    月光将一道黑影打在他的身上,連同一個哽咽的聲音:“姬月恒……你這衣冠禽獸!對不起有什麽用!”
    少女的聲音讓姬月恒一震。
    他緩緩擡起臉。
    月光照在蒼白的面頰上,溫柔拂過眉心痣,面若觀音的青年頹靡痛苦,似神祇堕落,虔誠望着上方。
    寒涼的月光清冷如霜,程令雪仍穿着那一身紅嫁衣,背對着冬日的月光而立,清姿似雪中紅梅。她的眉眼卻被昏黃的燭光染上暖意,冰消雪融。杏眸中映着一豆搖曳的燭火,剪開困住他的黑暗。
    他的觀音蹲下身,輕撫他的臉,為他荒敗的人生渡來暖意。
    “我不走,也不讨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