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月色寒涼, 冬風瑟瑟。
    程令雪看着姬月恒,心念一動,撫上他眉心。青年因痛緊蹙的眉平展, 他定定看着她:“為何要回來?”
    她握住他的手:“我們都拜過天地了,已經是不能始亂終棄的關系了,我自然要陪在你身邊。”
    姬月恒閉上眼,面容在月色下頹敗荒蕪:“不是害怕我麽?七七,回去吧。如今我尚還能忍住, 但往後發病我的面目只會更可憎, 我不想傷害到你。”
    程令雪沉默了, 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落在他澀然牽起的嘴角。
    “我現在不怕了。”
    “為什麽?”他長睫顫了顫。
    沒了七日雪侵擾, 程令雪無比清醒,她回顧這些日子的心緒。
    “飲下‘七日雪’的期間,我說的話都是真心話, 但那時我腦子不大好使,說的也不夠明白。不是因為你救下我弟弟,我出于感動才喜歡你。而是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得不到才越發偏執,不算純粹的真心。直到阿鈞說出真相我才明白, 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你又怎會因怕牽連我的家人,冒着性命之憂将珠子給了離朱?
    “那件事讓我意識到,原來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喜歡我。
    “亭松說你可能撐不住時,我心裏空蕩蕩的,從沒有過那樣的感覺, 從來沒有……我才後知後覺,
    “我也比我想象中的喜歡你。”
    她在地上躺下來,和他面對着面,把自己蜷成一小團,縮入他的懷中,兩人如一對玉佩,親昵嵌合在一起。
    他克制地摟住她:“可我的偏執、病态與生俱來,病只是引子。”
    程令雪又往他懷裏縮去些。
    “但對我來說,一個天生就完美無缺的真君子,遠不如一個願意為了我克制本性、裝作好人的惡人。
    “何況你本就不是十惡不赦之人,也不會有哪家公子比你更讓我心動,和你在一起,多半時候我都很開心。”
    她往他懷裏縮去,像只小雞崽縮在母雞的羽翼之下:“從六歲,到十七歲,再到如今十八歲。從來沒有別人會像你與我有這麽深的糾葛,也沒有別人會像你讓我只看上一眼就怦然心動,想吃掉你。除去爹娘和家人,更沒有哪個公子,會在我解毒難受的時候徹夜陪着我,會為了我壓抑他的本性裏的偏執。
    “甚至明明不喜經商,卻因以為我喜歡擅于經商的公子而從商。”
    說着說着,她把自己說哭了。
    原來,她和他有這麽多剪不斷的糾葛,不只是貓捉老鼠的試探,也不只是在蠱牽引之下的靠近。
    不會再有人比他更好。
    她抱緊了他。
    “阿九哥哥,我真的喜歡你,從前喜歡,現在也喜歡,以後也是。你好好的好不好?我們會有很多以後。”
    姬月恒目光猛滞。
    他忍住喉間的滞澀,緊緊地抱住她,相擁許久,他虔誠捧起她的臉。
    “別哭了,我答應你。”
    他低頭吻去她臉上斑駁的淚,程令雪乖乖地收住了眼淚,可她面頰上的淚水卻怎麽都吻不盡,甚至更多了。
    姬月恒頗無奈:“第一次發現你這麽能哭,越來越多了。”
    程令雪懵懂地眨了眨眼。
    她擡眸看到他桃花眼裏的粼粼波光:“好像不是我,是你。”
    姬月恒這才回過神,無奈笑笑,罷了,吻不盡也罷了。他低頭,深深地吻住她,唇舌交融,兩個人融合在一起的眼淚在彼此口中蔓延出鹹澀滋味。
    不斷有眼淚從他們眼尾流下,流到彼此嘴角,通過吻融合。
    舌尖相纏,眼淚也澀中帶甜。
    許久,姬月恒松開程令雪,兩人長睫都被淚水打濕,額抵着額。
    程令雪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這麽有錢,早知道當初走的時候,我就不只管姬君淩要錢了,該順走你幾塊玉佩的。”
    被她逗得發笑,姬月恒擡起下巴又吻了下她:“不如直接順走我。”
    這個主意甚妙,程令雪像一只八爪魚,手腳并用地盤住他:“這樣說來,我如今豈不是人財兩得!”
    “是啊。”
    時辰已晚,姬月恒在她後背輕拍:“銀子和人都是你的,睡吧。”
    月色照來。
    燭火靜靜地燃着。
    .
    靈水鎮外,一處荒敗破廟。
    安和郡主立在廟前,凝視着破舊歪斜的牌匾,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她頭也不回:“世人皆傳言淨邪珠是用佛子遺骨制成,殊不知只是個幌子,那顆珠子原是用前昭越王室秘法制成。需挑選體質殊異的孩童,在其出生後,以靈藥喂養,因不得食腥葷五谷,這些孩子注定活不長久,待其死後,将骨血與丹藥煉化,便可煉成淨邪珠,多年以來,王室為煉此珠,以挑選聖童為由,令無數的孩童殒命,這樣的王室值得複興麽?離朱。”
    她轉過身,看着眼前的少年。
    容貌詭豔的墨衣少年立在廟前,身姿矯健如豹,他怔了下,不敢置信,別扭地壓下動搖的情緒:“師姐用師門令召我見面,不也是想拿珠子?”
    安和郡主溫柔地凝着離朱。
    良久,她慵懶的眼中微微濕潤:“十九弟,你終于長大了。”
    離朱瞳孔緊縮,遽然一愣。
    師父說,安和郡主異母胞弟十九弟,乃前昭越王室遺孤。當年正是為救這孩子,安和郡主才會嫁與姬忽。
    離朱雖震驚,卻又有跡可循。
    他茫然地看着師姐,不,也是他的姐姐。他倔強道:“那又如何?即便是親弟弟,不也照樣被抛棄。”
    安和郡主面露憂傷:“離朱,我不會用血緣關系綁架你。但我想說的是,即便你與我無血緣關系,我亦從未想過抛棄你。我只是欣慰,你還好好的。”
    向來慵懶散漫的人不覺哽咽:“孩子,放棄複國吧。我并非頹喪,只是看透了權勢本質,你又何必重蹈覆轍?我救你,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離朱偏過頭,低聲咕哝:“我沒想複國。我只是覺得師姐那樣厲害的人,分明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情緒掌控,卻一次次溺于情愛留在虛僞的中原。”
    安和郡主笑了:“我還不至于溺于情愛。只是,你真的覺得人當真要像廟裏和尚一樣斬斷七情六欲便算自由麽?七情六欲,本就是用來滿足的,若欲望不能被滿足,有何自由可談?”
    離朱啞口無言:“可師父說,情愛殺人,我不希望你被情愛所殺。”
    安和郡主理了理披帛:“我自認不癡情,不會被情愛所殺。但就說阿九和七七,他們會殺了彼此麽?”
    離朱被問住了。
    他取出身上藏着的珠子。
    姬月恒不救楚鈞是他最期盼的結果,他也從未想過真的取走姬月恒的珠子,更不會真的傷害楚鈞,只是因為師父師姐之故,骨子裏對情愛反感。
    更見不得他佩服的人被情所惑。
    沒想到姬月恒會給。
    但姬月恒不是好東西,情愛亦不是,邪惡之物湊在一處只會催生出更邪惡的東西,他不相信姬月恒會因情變好。
    離朱索性先拿走珠子,逼姬月恒露出毒蛇獠牙,那家夥果真沒忍住,發病時把程令雪藏到靈水鎮。
    看,他猜對了吧。
    情愛不過是這些權貴用來掌控別人、滿足私欲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姬月恒竟克制住了本性。
    他放程令雪走了。
    而程令雪那樣高傲冷靜的人,看到他露出病态一面,竟還願回來。
    “是我賭輸了。”
    離朱将珠子遞給師姐,未待安和郡主反應過來便運起輕功離去。
    下方師姐的呼喚被甩在耳後。
    “離朱,回來!”
    離朱稍頓,但沒有回頭。
    過去數年,他的執念便是讓那些抛棄過他的人不好過。讓打敗過他,卻又被情愛打敗的人認清情愛。
    可如今,師姐的抛棄被證實是一場誤會,當初程令雪的出劍傷人也只是出于自保,至于離間了他與師姐的姬月恒,也已經被他借着蠱和珠子報複過……
    沒了執念,便也沒了欲望,離朱忽然茫然,也覺得孤獨。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
    想到最初時,師姐的溫柔,阿九的信賴……那段時間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甚至為此動搖過,覺得中原也不錯。
    程風表露出要收他為徒的意思時,他再一次想,中原還不錯。
    離朱忽然想明他真正的渴求。
    眼前劃過一道劍光,打斷離朱思緒,他對上一雙清冷的眸。
    程令雪長劍指着他。
    “珠子給我。”
    離朱沒有出劍,任自己被她以劍要挾,他想起再次碰到程令雪時,他雖為認錯人和被打而氣惱,卻因她偶爾放低戒備而認為化敵為友也不賴。
    他原以為他只是慕強之心。
    如今他驟然明白了。
    離朱木然看着程令雪劍尖,自嘲:“原來一直以來,我所追逐的并非強者。而是信任我的家人、朋友。
    “然而沒有人願意與我往來。
    “師父死了,師姐和姬月恒抛棄我,程風也死了,你不屑與我往來……我只能打敗你們、與你們為敵。”
    程令雪劍尖微偏。
    她握緊了劍柄:“我想過和你成為朋友,但你古怪的行徑讓我戒備。”
    離朱又自嘲一笑,低喃:“不必多說了,珠子已給師姐。”
    說罷轉身朝着反方向離去。
    身後掠過劍風,以他身手可以躲,卻未還手,甚至閉眼待屠。
    劍未刺來,離朱不解地睜眼。
    他看到地上飄落一縷斷發,是他的。程令雪收劍入鞘,淡道:“在酒肆那次,你與我和惜霜的恩怨已一筆勾銷,但後來你用我家人威脅惜霜、吓唬我弟弟、拿走珠子讓姬月恒受毒折磨……
    “這幾筆賬不算我不甘心。聽說昭越巫師認為頭發上附着人的一縷魂魄,我削去你一縷魂魄,便算兩清了。”
    離朱訝然回過頭。
    程令雪手持長劍往回走,孤決的背影清傲,一如當年傷他之後決然離去時的模樣。但這次,她半途停了下來。
    須臾,她稍稍偏過頭。
    只露出一個側顏,留下一句話:“如果以後有機會,再試着做朋友吧。”
    離朱眸中微光浮動。
    少女以極淡的語氣撂下惹人波動的話,而後運起輕功,綠衣飄飄,如同一只靈巧的青雀消失叢林上空。
    只剩他呆呆對着地上斷發。
    .
    小竹樓上。
    安和郡主在搗藥,亭松在旁執劍守衛,二人不時瞥一眼下方。
    竹樓之下。
    姬月恒白衣勝雪,立在湖邊的姿态端方平和,手卻緊攥着。
    安和郡主微嘆了一聲。
    “半日了,望妻石也不過如此。”
    亭松深為認同。
    今日他查知郡主來了。怕離朱不會給珠子,令雪姑娘便趁公子午歇時提着劍出門去,欲找離朱讨回珠子。
    不料公子醒來見心上人不在,慌亂地奔出竹樓,看到令雪姑娘留的信才舒了口氣,立在湖邊等着,像一樽白玉雕,紋絲不動,目光死死盯着入口。
    整整有一個時辰加半刻鐘。
    亭松亦嘆了口氣。
    情愛擾人吶!
    竹枝掩映的洞口處傳來水聲陣陣,湖邊立着的白玉雕也動了動。
    一艘烏篷船從桃林後劃來。
    船頭立着手持長劍的程令雪,身姿婷亭如玉,又傲然似秀竹。
    船似少女手中長劍,斬開平靜湖水,湖面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漣漪一直蔓延到姬月恒寂落的眼底。
    青年緊繃的嘴角綻開笑意。
    “七七。”
    聲音很輕,混在水聲中幾乎聽不到,船上的程令雪卻似有所感。
    她擡眸朝他一笑,而後腳尖輕點,一只翠色的蝴蝶從水面翩然掠過。
    玉人再度入懷。
    姬月恒第一時刻伸手擁住她。
    “回來了,累了麽?”
    程令雪亦伸出手擁着他,貍奴似地腦袋在他的胸口蹭來蹭去:“不累,就是分開太久,有些想你。”
    知道他會不安,她故意哄他。
    姬月恒眼底暖意融融。
    程令雪環住他的腰,從他懷中擡起頭,下巴支在他胸口。
    “是不是以為我溜了?”
    “沒有。”姬月恒面上淡然,不自覺圈緊她的手已暴露一切。
    她輕嗤了一聲,說起今日所見,末了道:“我直覺他也不算十惡不赦,便只是揍得他鼻青臉腫、口吐白沫。
    “總算為你出了氣,他已把珠子給了郡主,郡主還沒到麽?”
    姬月恒靜靜聽着她的絮叨,只是寵溺地低頭看着她,但笑不語。
    竹樓上傳來一個慵懶的女聲:“早到了,看着望妻石在湖邊立了一個時辰,還看了小年輕卿卿我我。”
    是安和郡主!
    想到自己和姬月恒肉麻的一幕被看去,程令雪耳根唰地紅了,她像只驚雀,猛然從姬月恒懷裏彈開。
    太沒面子了!
    程令雪端肅神情,像個冷然無情的江湖高手,執劍往裏走去。
    身後青年慢悠悠踱步跟上。
    “娘子,慢一點。”
    程令雪耳根子更紅了,這句娘子是昨夜情到濃時姬月恒喚的。
    當時她把他壓在地上,捆住他的手。長發搖曳不止,腰肢扭得正歡暢,思緒發白時還喚了他一聲夫、夫君……
    好羞恥!
    她非但不慢,還一溜煙跑了。
    .
    時如流水,轉眼又至除夕。
    桃源中格外熱鬧。
    楚珣和沈吟秋夫婦帶着孩子在烏篷船上賞景,同安和郡主有說有笑:“此處洞天雖小,卻堪稱仙境。”
    說着說着,又聊回兒女親事上。
    楚惜霜撐着下巴嘆息,阿姐就這樣被搶走了。楚鈞卻很興奮,不愧是他阿姐!可算是把神仙姐夫拐回家了。
    入口處又傳來水聲。
    衆人回頭望去,見一個面容白淨斯文似文人,身形卻高大似武人,鳳眸淩厲冷然的紫衣青年負手立在船頭。
    他身後,是個負劍的墨衣少年。
    少年正東張西望,看似在看景,實則目光閃躲,很是不自在。
    安和郡主倏然立起身。
    “離朱……”
    楚惜霜忙往爹爹身後縮去,雖聽說阿姐他們已與離朱解清誤會,可她仍下意識懼怕,怎麽是這瘟神!
    楚鈞亦是吓得小臉刷白。
    墨衣少年更不自在了,安和郡主再次同楚鈞致歉:“師弟頑劣,當初為了與阿九過不去,吓着小公子,我代他與幾位致歉,他從未想過真正傷害小公子。”
    楚鈞撐起男子漢風範。
    “我阿姐說她已經狠狠揍了他一頓,揍得他滿地找牙,我楚家人有仇必報,但也恩怨分明,此事一筆勾銷了!”
    說話間,船已駛近。
    姬君淩隔船同幾人見禮,看着安和郡主時,冷厲的面容稍緩:“離朱如今是我手下,年後會随我一道出征。”
    “哦……”
    安和郡主坐在船頭,懶洋洋地看向水中倒影,敷衍了一聲。
    楚家四人只當他們母子關系一般,并未多想,姬君淩長指微動,似看獵物凝着水裏慵懶的女子,鳳目眸光漸深。
    小畜生。
    安和郡主暗罵了一句。
    她轉去同離朱說話,卻很溫柔。
    “你還年輕,去歷練歷練總是好的,只是務必照顧好自己。”
    離朱目光微動,別扭地點頭。
    “我知道的,師姐。”
    他撓了撓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扯出姬月恒。
    “那家夥……怎樣了?”
    周遭幾人本在賞景,聽聞此話俱沒了心思,凝眸擔憂望向竹樓中。
    竹樓內。
    盛滿藥水的浴桶氤氲着熱氣。
    程令雪坐在邊上,雙手環抱着泡在浴桶中的姬月恒,額抵着他的。
    第九日了。
    郡主說過,在第八至九日期間醒來最好,說明毒能悉數解清。
    十一日內亦尚可,但若超過十一日,便回到一年前的狀态。
    無異于白忙活一場。
    雖說不會因此沒命,但她仍希望姬月恒可以長命百歲。
    昨夜過得十分兇險。
    姬月恒非但沒醒,反而渾身戰栗,氣息也時而急促,時而若有似無,她守在桶沿,一遍一遍喚着他。
    怕失去他,她一夜未睡。
    如今回想那時,程令雪仍心有餘悸,她依賴地抵着他額頭。
    “阿九哥哥,你怎麽還未醒。”
    昏睡中的青年不曾回應。
    程令雪就這般摟着他,不敢去想其他,只是放空思緒。
    刻意逃避下,困意湧上。
    她睡意昏沉,開始打起盹兒,腦袋一點一點的似小雞啄米。
    朦胧間,一只手托住她下巴。
    似有所覺,程令雪睡意散了幾分,俄爾一個吻印在她眼尾。
    睜眼,她對上一雙含情目。
    程令雪不敢輕信,以為是做夢,擡起自己的手就要咬。
    咬住的卻是只骨節分明的手。
    姬月恒溫柔地嘆息。
    在浴桶中泡了多日,他的嗓音被藥水泡得喑啞:“是真的,我醒了。”
    話一落,程令雪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不安和擔憂化作眼淚流出,她心中倏然暢快,只剩下欣喜。
    “禽獸,你總算是醒了……”
    她摟住他的腦袋,将額頭貼上他的,委屈地訴說起昨夜忐忑:“那時你的氣息時停時亂,心跳聲也是,我都快吓死了,我不想人財兩空嗚嗚……”
    姬月恒尚有些虛脫無力。
    他在她嘴角輕啄。
    “我雖昏睡着,但都聽到了,我還聽到你罵我,說我禽獸,還威脅我稱再不醒就要拿着我的銀子去找別家公子。可你是我一個人的七七,我不甘心……”
    其實她只吓了幾句,又急切地與他說起關于以後的憧憬。
    生兒育女,長命百歲。
    在這些憧憬的牽引下,他咬着牙關,邁過了最後一道坎。
    程令雪吸吸鼻子。
    “阿九哥哥,我們熬過來了。”
    姬月恒道:“是啊。”
    熬過來了。
    十七年。自四歲中毒,這毒糾纏了他十七年,如今總算苦盡甘來。
    相擁許久。
    姬月恒輕道:“七七,謝謝你。”
    他被毒困在昏暗中。
    而她是一隙日光,劃破黑夜。
    在他八歲時,她闖入溫泉池中,打亂了他的平靜。在他十九歲時,她扮做個愣頭青少年,再次擾亂他生活。
    他本深受姬忽影響,認為只有在掌控之中的人才可以信任。
    越是喜歡,越不信任。
    越不信任,越想掌控在手心。
    她讓他擺脫生父的魔障。
    他才知道,掌控僅能要挾旁人,但真心只有用真心才能換來。
    信任亦如此。
    程令雪頂頂他額頭。
    “我也感激你,阿九哥哥。
    “若不是蠱讓我回到你身邊,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獨來獨往,不會靠近誰,也不會任人靠近。我會很晚才發現,原來我也是個有趣、獨一無二的人,原來,我也有想栖息的枝頭。
    “在你昏睡的日子,我忽然發覺我原也是個容易不安的人,而恰恰是你的偏執,讓我在情愛裏感到踏實。”
    他們那麽合适。
    她安靜地與他相貼着。
    無言許久,姬月恒忽然習慣性地輕聲問:“七七,今日——”
    未說完,他自己笑了。
    程令雪也笑了:“放心吧禽獸,今日我的心上人還是你。”
    “好……”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那我明日再問一次。”
    說到明日,程令雪來了興致:“過兩日我師姐要來,我帶你去外面玩吧,我上次發現一棵很有意思的樹。”
    姬月恒專注聽着。
    “終于要帶我上樹了麽?”
    程令雪用力地點頭:“等你好一些我們可以在樹上看到很遠的風景,還可以摘果子吃,掏鳥窩……”
    姬月恒微微笑着。
    忽然他擡起眼看她,一雙眸子在水霧浸潤下微微濕潤,幹淨無害。
    說的話卻極不幹淨。
    “什麽都可以麽
    “那麽,可以在樹上做麽?”
    程令雪下意識點頭。
    “當然可以。”
    擡頭窺見青年唇畔一抹危險的笑意,她從這抹微笑中讀出不對勁。
    “……禽獸!”
    她扔下他奔出竹樓。
    入夜。
    夜色随着四方洞天的崖壁合圍過來,竹樓下懸起燈籠,如點點星光。衆人有的第一回過年,有的第一回在外過年,正興致勃勃在湖上泛舟。
    湖上漂着幾葉烏篷船。
    酒過三巡。
    程令雪和姬月恒立在船頭夜釣,聞着青年身上清苦的藥香,她倍感安心,心中軟塌塌的,嘴上卻不饒人。
    “認真學着,等老了以後要是釣不上魚,把你掃地出門!”
    姬月恒笑如春風寵溺。
    “好。”
    魚久未上鈎,他失落地幽嘆:“我只擅長釣七七,不善釣魚。”
    憶及那次她夜游逃跑卻被他守株待兔,程令雪就窩火。
    惱怒之餘,記憶中傳來一句:“我要釣的魚,上鈎了。”她的心怦然一動。真是要命,确認他的病态不會傷害她後,她總會為他邪氣的一面心動。
    她咬牙斥道:“給我繼續釣!”
    姬月恒試圖周旋。
    “七七,不如這樣,屆時你來釣魚,我在旁賣瓜、說故事換口飯。說不定會有如你一般心軟善良的小孩捧場。”
    程令雪被逗笑。
    還是他的護衛竹雪時,他們第一次來靈水鎮,她在旁啃瓜,不忍老漁翁失落,硬是聽完那荒唐的故事。
    彼時姬月恒不屑輕嗤。
    “三個都蠢。”
    程令雪心念一動,帶着逗弄之意問他:“現在還覺得蠢麽?”
    姬月恒好容易釣到一條魚,正收着線,被問得一走神。
    魚溜了。
    聽出她在暗諷他“以百步笑五十步”,姬月恒認栽地笑了笑。
    “當時無知,笑他人為情癫狂太愚蠢,如今才知蠢有蠢的好處——
    “譬如此刻,雖錯失一尾魚。
    “卻釣到另一尾。”
    程令雪嘴角抿起,根本抿不住笑意,她趁着夜色遮掩,悄悄伸手,在廣袖之下勾住姬月恒的手指。
    姬月恒亦勾着她的,他們勾着彼此的手,心中蕩開淡淡甜意。
    不知多久。
    岸邊噼啪噼啪炸起炮仗。
    楚鈞狂肆的笑聲穿過夜色:“離朱!看老子如何報仇!”
    岸上頓時亂作一團。
    程令雪眼看着遠處的家人。
    手握緊身邊人。
    “阿九哥哥,又到元日了呢。”
    都說歲除迎新。
    去歲元日,她用一把長劍,終結了受命運捉弄的整整十一年。擺脫了任何人包括情的控制,又将一切斬斷。
    她真正成了她自己。
    而今歲元日。
    她又拾起零碎的片段,将它們拼湊完整,填補心裏最後一點空缺。
    真好啊……
    她望向湖面,忽而眼一亮:“阿九哥哥,水裏有個月亮!”
    姬月恒笑了。
    “你手裏,就有一個。”
    他曾是一輪沉在湖底的破碎白玉盤,得遇慈悲觀音,将他重新拼湊完整,接納他的不完美,救贖他的頹敗。
    “也是。”
    程令雪握緊了他的手。
    十指緊扣,她擠出幾句文绉绉的話,清澈聲音混入夜色:“願阿九哥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長命百歲……算了,太過拗口,我背不下去了!”
    姬月恒回味着她的話:“那我則許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七七。”
    覺得不夠。
    程令雪補了一句。
    “還得有錢!”
    “好。”
    舊歲燃盡,新春又至。
    炮仗聲和歡笑中,兩個年輕的身影如枝頭相依相偎的雀兒。
    “七七,今日——”
    “今日我心中喜歡的公子是姬家九公子,姬月恒。今日是他,今年一整年也是他,放心吧禽獸!”
    “好,禽獸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