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篇
1.
太學初見那一日, 阮青黛甚至沒有看清自己搭救的人究竟生得什麽模樣。
她是未來的東宮儲妃，施手搭救一個陌生男子，已是有些出格。
可那時周遭找不到其他人幫忙, 憑蘭苕一人之力又難以将人拖上來, 眼看着水裏的人漸漸沒了生機, 她只能第一次越過男女界限, 主動伸手握住了那寒門書生的手……
僅僅是這樣的觸碰，都叫恪守規儀、謹小慎微的阮青黛有些不安。
于是将那人喚醒後, 她便匆匆離開, 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
沒過幾日, 封她為太子妃的賜婚旨意就傳到了魏國公府。
雖然一早知道自己會嫁入東宮, 也做足了心理準備，可這一日來得還是有些猝不及防。
領旨謝恩時，阮青黛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如釋重負, 反而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她真的一定要嫁給姜嶼, 做這個太子妃麽？
腦海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卻轉瞬就被她掐滅。
魏國公府熱熱鬧鬧地籌備起了婚事, 宮裏也來了嬷嬷, 日日夜夜地在阮青黛耳邊念叨封妃的禮儀規矩。
很快，在太學院救人的事便被她淡忘了。
再聽到“晏聞昭”這個名字，是在太極殿上。
跪在殿中的穩婆口口聲聲說，姜嶼是假太子, 而晏聞昭才是被調包的真太子。
阮青黛先是震愕, 緊接着便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起她從太學院池水裏救起來的書生, 似乎就叫晏聞昭！
阮青黛驀地回頭，只見那清瘦病弱的身影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可率先映入眼簾的, 卻是那臉頰上猙獰而刺眼的“賊”字——
白玉有瑕，觸目驚心。
這才算是阮青黛對晏聞昭的第一印象。
2.
得知晏聞昭臉上的黥字是拜姜嶼所賜，阮青黛既震驚又惱怒。
她甚至忘了放下手裏的衣盆，直接端着一盆水便闖進了姜嶼的屋子裏。
“你怎麽能做這樣的事？！”
床榻上，姜嶼宿醉未醒，聽了她的叱問聲，才渾渾噩噩地睜開眼，又嗤笑一聲閉上眼。
“……我做什麽了？我現在還能做什麽？”
“所有人都說，是你把晏聞昭關進诏獄，是你誣陷他盜竊，還授意诏獄的人将他斷手黥面……”
阮青黛不可置信地望着姜嶼，“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姜嶼眉心緊蹙，揉着額角，“為什麽？因為他身上藏着你的絹帕……眉眉，你救了他，他在觊觎你……”
阮青黛僵在原地，心中愈發愕然。
卻并非因為晏聞昭的“觊觎”，而是因為姜嶼的“狠辣”。
“所以你就對他下這樣的毒手？你知不知道你毀的不僅是他的臉，他的手，還有……”
“還有什麽？”
姜嶼忽地睜開眼打斷了她，眼神充滿怨怒，“阮青黛，他現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我才是無路可走的喪家之犬！我毀了他什麽？你心疼他？！”
說着，姜嶼坐起身，無不刻薄地盯着阮青黛，“還是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樣，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踩在腳底，碾成爛泥，好去巴結他這位新太子？！”
阮青黛腦子裏轟然一響，她驀地揚手，将衣盆裏的冷水盡數潑向姜嶼。
“哐當。”
衣盆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阮青黛轉身要走，卻被姜嶼拉住。
姜嶼渾身淋得濕漉漉的，方才那刻薄嚣張的氣焰瞬間蔫了，他紅着眼，嗓音沙啞，“我錯了……眉眉，你別丢下我……”
“……”
“我已經遭到報應了，不是麽？晏聞昭現在什麽都有了……可我只有你……”
阮青黛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3.
再次在東宮見到晏聞昭時，阮青黛驚懼不已。
可當晏聞昭攥着她的手，帶着她的手指去觸碰他臉上冰冷的面具時，阮青黛在懼怕裏又生出了幾分懊悔和歉疚。
她甚至沒有去想，自己若是不出手救晏聞昭，晏聞昭早就死在了太學院冰冷的池水裏，那她和姜嶼便不會落到今日的境地。
她想的是，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落下了那方絹帕，如果她當初沒有那麽在乎自己的名聲，在救完人之後多打聽一句晏聞昭的近況，是不是他就不會被斷手黥面……
一件善事，若只做了一半，那便不如不做。
“他的一切都該是孤的，包括你。“”
晏聞昭在她耳畔說道。
那嗓音如惡鬼低語，是報複，是威吓，落在阮青黛耳裏，卻更像是絕望的乞求。
他說，孤的手和臉皆是被你們所害。
他還說，孤要将此辱百倍千倍地奉還。
這些話在阮青黛聽來，都是一個意思。
「我已經萬劫不複、身在地獄……
阮青黛，下來陪陪我。」
4.
阮青黛妥協了。
實際上，她也沒有其他選擇。
可阮青黛心裏也清楚，她的生路不僅僅是被晏聞昭堵死的，更是因為自己的善良和軟弱而葬送。
被囚困在九宸殿的那些日夜，起初的确陰郁沉悶、暗無天日。
晏聞昭性情古怪、喜怒不定，有時前一秒還和顏悅色地與她談笑，下一秒卻不知為何翻了臉。
阮青黛平日裏無事可做，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些，她只能開始耐心地琢磨晏聞昭。
後來她發現，只要她不去碰晏聞昭那只受了傷的手，不想摘下他那半邊面具，還有，絕口不提姜嶼……
晏聞昭通常便不會發瘋。
發現了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後，阮青黛和晏聞昭的相處變得融洽了不少。
雖然晏聞昭還是不許她離開九宸殿。
被幽禁的日子枯燥而乏味，時間久了，阮青黛難免有些低落。後來，因為婢女無心的一句話，她開始迷信稀奇古怪的玄學。
婢女說，在她老家，人可以對着鏡子許願，只要寫下心願，将字條藏在鏡子後，很快就能心想事成。
阮青黛嘴上說着不信，可大清早還是偷偷坐到了妝鏡前。
許什麽願呢？
阮青黛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在字條上刷刷刷寫了幾筆，然後認認真真塞到妝鏡後，雙手合十開始許願。
「鏡神保佑。晏聞昭今日別發瘋。」
也不知是真的許願有效，還是巧合，這一日果然是平平安安、順風順水的一天。
第二日，阮青黛接着許願。
「鏡神保佑。想吃芸袖姑姑做的雲片糕。」
午後，晏聞昭回九宸殿時，手裏提着一方食盒。
他将那食盒随手遞給不歸，表情有些嫌棄，“坤寧宮送來的，朕不愛吃這些，拿出去丢了。”
阮青黛一愣，快步走過來，“等等。”
她掀開食盒，裏面竟是一盤雲片糕，而且一聞那味道，還真是芸袖姑姑親手做的。
阮青黛面露驚喜，擡眼看向晏聞昭，“我能吃嗎？”
晏聞昭看着她，擡了擡手。
不歸便将食盒遞給了阮青黛。
阮青黛嘗到了甜頭，開始每日一睜眼就在鏡子後藏許願字條。
大多數時候竟然都是靈驗的，譬如她想吃什麽、用什麽，讓晏聞昭對自己溫柔些，親她的時候能不能把面具摘了，否則她的臉被磕得很痛之類的。
偶爾卻也會失靈，譬如她寫，想去坤寧宮，想看星星，想讓晏聞昭暫時不能人道……
阮青黛其實也沒有太多心願，寫了一個月，基本上就想不出什麽稀奇的願望了，于是便只能将之前沒被滿足的心願又拿出來，重複着寫。
再之後，南靖天災頻出，阮青黛藏在鏡後的字條大多變成了為百姓祈福、祈求國泰民安……
也有特殊的時候。
譬如親眼看見晏聞昭被頭疾所擾，痛不欲生的那一日。
那一日，阮青黛在紙上寫道。
「天佑姜晏，百病全消。」
5.
這又是一個沒有靈驗的願望。
不過從那一日起，晏聞昭瞧她的眼神便不大一樣了。他再也沒有對她發過脾氣，還開始乖乖配合太醫治病。
雖然頭疾仍是沒有好轉，可阮青黛想要離開九宸殿的心願竟然被延遲滿足了。
“從今往後，除了九宸殿，你可以偶爾來這裏小住。”
晏聞昭竟然給她修了一座名為“染青”的園子，就像先帝從前贈給姑母的停雲苑一樣。
阮青黛有些吃驚。
待她回過神時，晏聞昭已經親自搖槳，帶她進了荷塘深處。
二人在船上荒唐時，阮青黛想起了自己幼時的戲言。
往後若是誰能像先帝對姑母一樣，對待她，她便要嫁給誰。
可先帝這麽做，是因為珍視愛重。那晏聞昭呢？
他分明一再強調，他是恨她的，留她在身邊，也是為了羞辱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阮青黛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現在活得還不錯，一點也不想死。
6.
一個月後，阮青黛終于發現了晏聞昭的秘密。
對鏡許願的風俗根本就是假的，是晏聞昭勒令婢女騙她的！
她藏在鏡子後的那些字條，每日都會被晏聞昭拿去偷！看！
原來滿足她心願的從來不是什麽鏡神，而是晏聞昭。
阮青黛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似乎是一點點的惱羞成怒，又摻雜了一些酸甜。
她忽然在想，天堂地獄由人造，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或許她和晏聞昭，不必一直在地獄裏沉淪，而是可以一起掙脫泥沼，回到花明柳媚的人間……
如此想着，阮青黛望向桌上擺放的兩個鼻煙壺。
一個內畫才畫了一半，筆跡生疏，毫無裝飾。另一個的內畫卻栩栩如生，壺頂還有珠串、相思結和流蘇。
兩相比較，前一個實在是粗陋不堪，看不出什麽誠意。
阮青黛斟酌再三，還是拿起坤寧宮送來的鼻煙壺，将那壺蓋頂上的相思結解開，重新打了個平安結。
晏聞昭那樣挑剔，定會更喜歡這一個。
願他生辰吉樂，如意平安。
7.
阮青黛懷着平安的祝願，給晏聞昭送上了致命的毒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