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把谢瑶送回了府中,两人分别,谢瑶到了门槛,忽然回头粲然一笑。
“外面冷,若无臣女陪着,殿下可别独自站在外头赏月了。”
顾长泽滚动了一下喉咙,心中的闷气散去,抬手对她示意。
他回了院子,从出去时那在心中的悲凉便又浮在心头,却比去时好了许多。
江臻已将事宜都处理妥当,顾长泽看了片刻,忽然蹲下身。
一个瓷瓶递到他跟前。
“裴公子身上的。”
江臻轻声道。
顾长泽看见瓶子的刹那,浑身僵住。
入了秋,前两天还在边外的时候,他染了风寒,却隔三差五的忘了吃药,彼时裴子敬陪在身边,身上总带着他的药。
没曾想到了如今也没取下。
心中闷得说不出话,顾长泽眼窝有些红,修长的手覆过裴子敬的脸,将他的眼合上。
“寻一身好的衣裳给他换上,葬在郊外,找一块好的地,对外只说酒后失足暴毙。”
从那天起,顾长泽在府中养伤,谢瑶得闲便频频来此。
她有照顾父兄的经验,又加之那一晚后两人日渐亲近,许多时候也敢大着胆子管顾长泽。
不许他多喝酒,更不准在秋夜里出去。
他的伤不重,养了不到半个月便好了,与此同时,京中同样传来消息。
战事大捷后,邻国退步派人求和,使臣到京城的那一天,裴公子暴毙身亡的消息也一同传过去。
却不知是怎么,裴国公和大儿子当天便跪去了御前,皇帝在早朝便气急攻心呕出一口鲜血。
众人纷纷猜测裴家是在边地犯事惹了皇上不高兴了。
消息传来主城的时候,正是顾长泽养好伤的第三天,府外无数百姓乌压压地前来探望,还留下了许多土鸡蛋与钓的鱼让他好好补一补。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百姓,顾长泽才笑着回去,便见江臻一脸难看地进来了。
“京中传来消息,邻国使臣去了京也不安分,似乎有反悔之意。”
“他们不安分,孤也没想一战便能了结了一切。”
他只是在养精蓄锐,等着下一个机会彻底将这件事处理了。
“还有……皇上呕血的第二天,冷宫……走水。”
啪嗒一声,顾长泽手中才端起的茶盏摔在了地上,他脸色大变。
“母后如何?
”
“有您派的守卫在,及时救出了娘娘,但此事多半……”
江臻欲言又止。
“还有,下人在追查时,同时发现两批人的身影,一批是皇宫,一批是行宫,不知是否使臣想通过此……”
来报复您。
江臻话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顾长泽拳头砸在了墙壁上。
他双眼猩红,冷声笑道。
“如此多年,处处避让,如今不仅父皇想要我的命,小小的夏国竟也把念头打到了我身上,既然如此,旁人不容我,我又何必容旁人?”
江臻附过去听了几句吩咐,一脸阴沉地走了出去。
半个月后的某天,一场噩耗传遍大盛。
夏国使臣在京议和不成,竟然在深夜行刺皇上以挟君逼迫,好在有太子留在京城的人及时发现,夏国的刺客捅了一刀在皇上心口,性命垂危。
消息传回,主城一行人立马动身回了盛京。
夏国使臣被扣押,从盛京到边地,百姓群情激愤,怒骂夏国不识好歹狼子野心,第一场大战方告捷,第二场战事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入了京城,皇上已经陷入昏迷,太子回朝的第二日,理所当然地接管了朝政。
第一件事,便以皇上昏迷前下的圣旨为准,将身在冷宫的皇后放了出来。
民心所向,官卿们也俯首称臣,储君上朝摄政,接管所有政事,不过月余便几乎人人拜服。
皇帝是在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醒来的,他听说了朝中的事,又知道皇后被放出来了,顿时气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
门外守着的全是顾长泽的下人,连夜将他喊了过来。
顾长泽踏进屋子的时候,皇帝正扶着床沿咳嗽,不过短短月余,他形如枯槁,头发披散眼窝凹陷,全然没了帝王的威仪。
他看见顾长泽,顿时仰起身要下床,却不防双腿瘫软,才动了一下又狠狠摔了回去。
屋内的下人都被挥退,顾长泽垂头看他。
“你这个逆子,胆敢抗旨!谁让你把你母后放出来的?”
“父皇不是答应过儿臣,若此战大捷,就让母后出冷宫吗?”
皇帝脸皮一僵。
顾长泽垂下身。
“父皇说的话都不作数,又让人在边地想杀儿臣,儿臣活着回来,您很惊喜吧?”
皇帝惊恐瞪大了眼,看着神色冰冷的顾长泽,下意识扶着床往外爬。
“
来人!”
他动了一下,便觉得浑身瘫软,手也没了力气。
“你对朕做了什么?”
“夏国使臣行刺您,儿臣让太医院拼死保下您一条命,那剑上的毒素,却使您浑身瘫软,再不能起身行走了。”
皇帝尝试了好几回,却依旧觉得浑身无力,他没想到自己多年威仪,竟然会在最后的时候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顿时大怒。
“让人把他们都砍死,我大盛泱泱大国,他们如此犯上,朕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无能咆哮的声音响在屋内,门外却始终安安静静的,顾长泽看着他猩红的眼,半晌勾唇。
“父皇之前想儿臣死,可儿臣好命活着回来了,也该庆幸自己回来了,不然如今如何能为父皇向夏国讨公道呢?
您不良于行,也许从今以后就是只能躺在这床上的命了,不过母后会替您管好后宫,前朝有刘家外祖,儿臣亦会替您管好臣子。
您就好好呆在这宫里吧。”
言罢,顾长泽起身往外走。
皇帝在身后拖着身子从床上跌下来,怒声道。
“你大胆!顾长泽,你做什么!你放朕出去!”
宫殿的门被重重关上,不管他怎么喊都再没人出来。
十一月中,皇上反反复复的醒了又昏迷,呕血之后又浑身瘫软,再不能下地,甚至开始意识模糊,时常说些胡话。
不过月余,大盛的天变了又变。
一个瘫在床上的废人再不能做帝王,而太子民心所向,被臣卿再三上书请求登基。
于是十一月底的某天,一道圣旨下发,顾长泽在太庙前登基为帝。
同日,尊皇后刘氏为太后,外派偏僻之地的外祖举家回京,尊辅国公。
十二月初,帝王下旨,言夏国无心求和,又伤大盛太上皇至不能行走,民愤之下,举兵再攻夏国。
此一战书下发,大盛上下人人叫好。
谢王主动请缨带兵,御书房内,却被顾长泽抬手制止。
“您才带兵领了一场,此战危险,朕不能让您去。”
哪怕做了皇帝,他在谢王面前也算随和,谢王闻言便忍不住又道。
“既有战事,我谢家如何能退缩?”
“谢家满门忠君,朕心中自然清楚,谢王是大盛的定海针,此战不算难,却因为朝中局势显得复杂,朕要亲自去。”
顾长泽轻声又笑。
上下民愤因为这事闹了月余,新帝登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怎么做才最好。
更何况……
他看向谢王。
“您也有段日子没回来了,便留在京中好好陪陪王妃与谢小姐吧。”
帝王亲征的圣旨不过半日便传遍了上京。
军中上下抖擞,士气高涨,百姓也人人叫好。
臣子劝了又劝,都挡不住新帝的决心,便也只能顺从。
盛京点兵三万,朝中大事全然交与江相负责,谢家世子谢润随征,出征的前一天晚上,顾长泽亲自出宫与谢王议事到深夜,才踏出书房,便看到树下站着的熟悉身影。
入了京,小姑娘也日渐长大,将要及笄的年岁,一身绫罗锦缎,眉眼精致,却藏着若有若无的担忧。
她疾步奔到顾长泽面前。
“我……我送皇上。”
两人并肩往外走,自打入了京,他从储君成了皇上,两个人也是头一回见面。
起初谢瑶还有些拘谨,直到顾长泽主动开口过问了两句,她才算放松下来。
“您决意亲征,此一去便是最少半年,战场危险,皇上一定保重身体。”
旁人都在劝他不要亲征,连谢王也劝了几回,他本以为她见了面也会劝。
“不劝朕不要亲征?”
谢瑶闻言笑了。
“您做好的决定,旁人都劝不动,我劝了又能如何?
而且……”
她鼓足勇气仰起头,那双眸子灿如星辰。
“您不是说了吗,人处在哪个位置,就承担哪个位置的责任。”
他是帝王,底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庇佑子民是他的责任。
顾长泽怔怔地看着她。
鬓边的珠钗随风晃动,澄净的眸子与他对视,便久久不语。
不是第一回知道她的通透,顾长泽心念一动。
“还有没几天便要及笄了吧?”
谢瑶点头。
“嗯。”
在边地相处的时候,有萤火虫的相救,有骑马送狐狸的夜晚,还有瞭望台的剖白,以及桩桩件件的相处。
他是储君时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彼时从瞭望台下来,她算着自己及笄的时候,还想回了京定要送份请帖去东宫。
一转眼,时过境迁。
话没了说出口的勇气,袖中上回没来得及送出的平安扣还攥着,到了门口,谢瑶还在心
中纠结,冷不防手中的东西被人抽走。
露出的一截红线到底落入了他眼中。
“送朕的?”
他弯唇问道。
谢瑶呆呆地点头。
顾长泽便看着她,又认真地说了一句。
“我会回来,在你及笄之时。”
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离开,直到走出几步,谢瑶才回过神,眼中溢出惊喜。
她攥着衣袖,大大方方地弯腰一礼。
“那臣女在此,等皇上凯旋。”
*
大军出征,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同,官员们除了上朝,便是频频听边地的动静。
谢王每日也忙碌起来,顾长泽临行前除却将事宜交与江相,更分了武将的一部分交给谢王统管。
江相与刘家有亲缘,便也算太子的半个外戚,一时刘谢两家风头无二,称得上是皇家的左膀右臂。
夫君陪在京城,谢王妃这段时间也愈发高兴,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她却发现女儿越发奇怪了。
自打大军出征,她得闲便缠着谢王过问情况,又问许多之前顾长泽的往事,每每到了晚上便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了年,眼看着便是女儿的及笄礼,谢家早早张罗起来,谢王妃带着衣料的款式到了她屋子。
“挑挑喜欢什么,再挑点首饰,过了笄礼,瑶瑶便长大了。”
女儿出落的越发漂亮,谢王妃心中爱怜,然而话刚说罢,便听谢瑶说。
“母妃,我的及笄礼,能再推迟一两个月吗?”
“这怎么成?”
谢王妃顿时奇怪地看过去。
及笄的日子都是定好的,谢瑶的生辰八字更是极好,京中无数达官贵族都等着来参加她的及笄礼。
才过了年,便有不少贵妇上门打探她的姻亲。
及笄了便能嫁人了,谢王妃婉言谢绝了几家,想着让女儿挑个喜欢的。
可如今这模样……
她怪异地看着谢瑶。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谢瑶顿时一激灵直起身子。
“没有!”
“没有就没有,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谢王妃笑她。
“为何想推迟?”
谢瑶垂下头抿唇。
“战事未平,女儿也不想铺张浪费,更无心此事,何况哥哥也不在京。”
“又不是让你这会就成亲了,还说什么有心无心?”
打趣归打趣,看她坚持,谢王妃也只能由了她去。
“良辰不良辰的,我女儿喜欢那天就是吉日。”
日子便这样推迟了下去,谢瑶整天除了陪着爹娘玩闹,便是在屋内等边地的消息。
自打出征,转眼两月,虽然频频传回喜讯,但文书是在一月十八才传回京城的。
“一月初,皇上领兵,攻夏国两座城池。”
“一月末,世子谢润杀敌八千。”
“二月初,皇上与世子领兵,攻敌一座城。”
有用兵如神的皇上和武功极高的谢世子,大军上下势如破竹,频频传回的喜讯也让谢刘两家与朝堂十分高兴。
谢瑶掰着指头数日子,期盼着大军归来。
三月底,已是她及笄推迟的第二个月,一大早,谢王大步跨入门槛。
“皇上与润儿要回来了!”
一语惊醒了谢瑶,她连外衣都没穿好,匆匆跑了出去。
“爹,您说什么?怎么这么快?”
“皇上攻破第四座城的时候,夏国主君已经投降,自愿为大盛附属,割舍城池三十座,黄金百万两,并送上当时在大盛的使臣们的头颅。
后来这一个多月,也就是在夏国签订协议,再整军归来。”
谢王眉梢眼尾都透着喜色。
“你哥哥这小子,这一战亲自领兵攻破一座城池,如今在军中也是有威信了,这不,才传来的消息还跟我炫耀呢。”
谢瑶夺了他手中的信,迫不及待的拆开。
里面先是谢润骂了几道夏国的阴损,又说边地环境实在哭,他要赶快回京吃芙蓉烤鹅,最后炫耀自己亲自领兵攻城,以后就是大将军了。
谢瑶看着眼窝便一热,离开四个多月,她怎么能不想哥哥。
“还有一封你哥哥单独给你写的。”
谢王递给她,又忍不住笑。
“臭小子到底是对妹妹好。”
谢瑶接过拆开,却在看到里面字迹的刹那一愣。
前面还是谢润的关心,到了最后,有一道全然不一样的字迹。
迥劲有力地写着。
“平安扣很好用,春三月归京,虽失约,朕亲自请罪。
勿念。”
她蓦然合了信,觉得耳侧热热的。
大军将归,谢王妃这回再也不让谢瑶拖着及笄的时候了
。
盖因找了算命的大师说,在三月及笄才是最有福。
“哥哥还没回……”
“你哥哥哪有你的及笄礼重要?”
谢王妃张罗着下了请帖,早早让人做好了衣裳,定在了三月三十一这天给她做及笄礼。
京中那些贵妇公子哥蜂拥而至,谢府宾客宴满,谢瑶一身光鲜亮丽的蓝色衣裙,满头珠翠,站在谢王妃身侧寒暄热络着。
她脸上虽在笑,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她记得有人说在她及笄礼上要回来,本推迟了两月肯定能赶上那一天,却不想到底是要“请罪”了。
不少达官贵族都想着要攀谢家的好事,毕竟谢王战功赫赫,谢世子又即将成为新贵,宴席上竟有不少媒婆一同跟着。
谢家的宴酩厅上下五楼坐得满满当当,鬓影衣香,一位夫人正拉着谢王妃寒暄。
“我儿即将进入翰林院,前途尚算可以,斗胆攀一攀谢小姐的亲。”
“王妃,看我家弟弟,年岁正好,如今已经是三品侍郎了。”
又一位夫人凑过来。
“还有我呢,王妃,您可不能厚此薄彼,我儿子倾慕谢小姐久矣……”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凑上来,叽叽喳喳吵得谢王妃也招架不住,索性把谢瑶往前头一拉。
?)
“你瞧瞧喜欢哪个?”
谢瑶还没说话,面前哗啦啦站了一排公子哥。
人人衣着华贵,俊朗高大,齐齐喊了一声。
“谢小姐。”
“这个温柔,那个爽朗……”
“嗖——”
一句话没说完,王府门前骤然传来几道喧哗声,宴酩厅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眼前一道淡蓝色的影一闪,下一瞬,谢瑶觉得鬓发一沉。
一根白玉攒金紫簪落在了她头上。
哗然的吵闹中,熟悉的清香随风晃过来,哒哒的马蹄声停在了宴酩厅外。
两个男人御马而来,当前一人一身浅蓝色衣袍,发冠高束,一只手把玩着与谢瑶头上一样的紫簪,微微勾唇慵懒一笑。
“朕还没来,诸位是否太过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