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处的摩挲温热有力,他在她抬起头的刹那就收回了手，是一个克制又亲近的动作。
谢瑶蓦然瞪大了眼睛，耳侧余温环绕，她却被这一句话惊得蠕动了一下唇,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什……什么？”
她这般模样反而逗得他笑了起来,拎着手中的灯盏一步步往前走。
“八月初,青石洞山,萤火虫纸,悬崖边的草药。
还需要我说的更明白些吗？谢小姐。”
清润的声响在夏夜里,仿佛多日前某晚的缘分在今夜叩开了门扉。
一阵惊喜与不可置信的讶然交织，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深邃的眉眼隔着重重时光和记忆里的人重叠，这冲击来得太猛烈,谢瑶张口,声调颤抖。
“是你？
那天晚上的人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命人找了许多天，也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那一晚,想萍水相逢的陌生，却有一人愿意在那样危险的时候为她引路。
他受伤,跌跌撞撞地从那山头与她背道而驰,她想乱世之中是否他能活下去,还是死在那一晚的搜山里,却唯独没想过——
面前眉目舒朗，身体康健的年轻储君，会是那晚与她在山洞中,给她画萤火虫的少年！
顾长泽含笑不语，深邃洒脱的眉眼却始终看着她，惊喜漫上心头,谢瑶猛地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袖，激动的语无伦次。
“你那天怎么回去的？我到了家便让爹爹来找你，可始终没找到。
那山洞里只剩下一片斑驳的血迹，你身上的伤好了吗？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危险？
我找了你许多天，你知道是我，怎么不告诉我呢？
殿下，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一句话在心头百转千回，她甚至说了僭越的话还毫不察觉，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看他。
直至最后那双眼甚至泛出水意。
回来后她无数回后悔那晚没有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小侯爷搜山，乱世战事未平，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也是在慌乱无措的夜晚予她安慰与帮助的恩人，她祈愿他不要死在外面，也盼着他能平安归家。
她不想任何一个帮过她的人落了不好的下场。
谢瑶吸了吸鼻子，说出的话不成腔调。
他们对面站着，顾长泽拢着手中的灯盏，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那晚不与你相认是还有事要去做，身上的伤回去便让大夫包扎了，虽然养了月余没再来过青石洞，但知道有人记挂着，这样的感觉也不算糟？
至于为何是如今才坦白……”
他轻笑了一声，指尖扣在灯盏一侧，那晃动的光亮引着一堆萤火虫纷纷扑了过来，围绕在两人身边。
熠熠生辉。
“难道如今相认很晚吗？小萤火虫。”
最后一句话落，年轻男人倾过身子，手绕过她在背后轻轻揽了一下，给了谢瑶一个似真似假的拥抱。
＊
直到回到府中，谢瑶还魂不守舍。
因为去追信使和裴子敬差点撞到山头的谢润呲牙咧嘴地看着手上的伤，半晌没听见谢瑶的关心，狐疑地回头。
“妹妹？”
谢瑶呆呆愣愣的不说话，谢润发现她耳朵有点红。
他撕了一截纱布自顾自包扎。
“裴子敬的事……”
“太子说他会去查。”
“我觉得也是，若是太子看到了，这事最好还是让他去，我等会也去告诉爹爹一声。
对了，咱们用狐狸的理由去青石洞山，太子没发现吧？要不要把这狐狸送回去，省得爹知道了也数落我们？”
“太子会和我一起去送的。”
谢润又跟着点头。
“也行，你去的时候记得……你说谁跟你一起？”
谢润狐疑地抬起头。
谢瑶还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理会他的话。
冷不丁又听见谢润声调如常地问。
“今晚还吃饭吗？用不用我把太子请来跟你一起吃？
咱们院子的药好像不够了，你说哥哥是疼死算了，还是你去向太子院里讨点药？”
谢瑶腾的一声站起来。
“我去找药……”
话说到一半对上谢润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这才回了神，脸上红了又红。
谢润眯着眼，凉凉地看着她。
“怎么回事？不跟哥哥说说？”
＊
谢王知道他们冒险的事后，阴沉着脸把谢润痛骂了一顿，舍不得惩罚女儿，便让谢润每天下了练场在外头顶着剑站半个时辰。
谢瑶心中过意不去，便数回央求谢王妃，但一向疼爱她的母妃这回也铁了心。
“再不管管你哥哥，下回还敢带你出去乱跑。”
谢瑶无法，又心疼哥
哥整天站在闷热的夏夜里，总是想方设法地跑去练场，给他带些解暑的冰汤圆也好，或者偷偷盯梢让他少站一会，第二天晚上，她正鬼鬼祟祟地往前张望着，冷不防后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爹，哥哥站得好好的，没有偷吃冰汤圆也没有少站，我替你监督着呢！”
谢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回头对上年轻男人扬眉浅笑的样子。
“谢小姐，真有你这般放风的本事，谢世子得被王爷罚惨了。”
“殿下？
您……您怎么来了？”
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他们已经有几天没见过了。
谢瑶惊喜地看着他，心中涌出说不明的高兴。
“孤来……”
“这边热，您别站这边了，走，咱们去屋檐下说。”
谢瑶拎着裙摆往廊下引路，还不忘往后道。
“哥哥，你自个儿盯着爹吧。”
谢润手一松，头上几十斤重的大铁剑差点摔下来砸到了他身上。
顾长泽含笑跟着她往廊下走，目光落在被她一起抱来的小狐狸身上。
“看着又比前几天胖了，果然跟在你身边是过得好的。”
“也不见好的，这几天热，它总挑食呢。”
“挑食多半是没吃着趁心意的，改天得闲去猎些鸟给它吃就好了。”
“外头山上远呢。”
谢瑶弯腰抱起狐狸，腰间的挂饰泠泠作响，如山中清泉水动，驱散了顾长泽来时心头的闷热。
“不难，武功好的人一个时辰足够来回。”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防“嗖——”的一声，一道长剑卷着清光飞了过来。
谢瑶还没反应过来，顾长泽已经熟练地抬手，衣袍翻飞，将那剑握进了手中。
裴子敬站在对面，朗声朝这边喊。
“别吵着谢小姐了，快来跟我再比划两招，还有个地方不懂呢。”
顾长泽扬眉，朝谢瑶道。
“等孤一会。”
他拎着剑迎了上去，剑声噼里啪啦地作响，两道身影翻飞，顾长泽的招式漂亮干脆，没一会就把谢瑶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好看？”
有人戏谑的声音响在耳边。
谢瑶摸了一把狐狸头。
“好看……哥！”
谢润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刚要数落她几句，见她看的认真，到底忍住了。
“为什么裴公子要向太子殿下讨教呢？殿下的武功比他好么？”
谢润目光跟着看过去，半晌说了一句。
“好很多，裴公子之前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他的武功有一半是太子教的。”
酣畅淋漓的半个时辰打完，顾长泽看见天色渐暗，扔了剑往一旁走去。
“今天这么急？”
裴子敬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
顾长泽接了谢瑶递过来的帕子，将额上的汗擦掉。
“谢世子与谢小姐都在此，总不好让他们多等。”
谢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瑶抱着小狐狸回了家。
它最近似乎真的很挑食，尽管屋内放着冰块，还是蔫了吧唧地躺在门槛边，谢瑶准备了许多它之前爱吃的东西，它看也不看一眼，高贵地别着脑袋。
谢瑶喊了大夫来，也百般看不出问题。
折腾了一个时辰，谢瑶累得不行，蹲在它面前，看它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珠。
“到底是怎么了？你想吃山珍还是海味，告诉我成不？”
小狐狸瞥她一眼不说话。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谢瑶一扭头，看到大门口白袍劲衣的顾长泽端坐在马上，朝她笑道。
“还是头一回见跟狐狸说话的，它若能听懂，也不劳你在这喊了。
来——”
“做什么？”
谢瑶眨眨眼。
“带上你的小狐狸，这是秘密。”
谢瑶半信半疑，却耐不住实在好奇，抱着小狐狸往前走了两步，两手交握，顾长泽稍一用力，轻飘飘把她拽上了马。
他带着谢瑶来到了城外的山脚。
小狐狸才靠近山就激动的嗷嗷直叫，直恨不能挣脱了谢瑶撒开腿往外跑。
谢瑶费力地抱住它。
“什么也没吃怎么力气这么大呢？”
“见了常待的地方高兴，放它跑一会吧。”
顾长泽与谢瑶一同走在盛夏的山中。
谢瑶担心。
“跑了怎么办？”
“不会跑的，再大不了，不是有我在吗？”
谢瑶一松手，它顿时撒欢跑了出去，在山中一蹦二跳，喉咙里还发出嗷嗷的喊叫，四处捕食着小鸟，食欲大开。
谢瑶起初还一步二回头地跟着，到了后来顾长泽拉着她往另一边去了。
“不会跑的。”
两个人奔走在山中，呼吸着山上新鲜的空气，静谧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顾长泽听着马儿的嘶鸣，忽然问她。
“想骑马吗？”
“我不会。”
“教你。”
谢瑶被他轻飘飘的拽上了马，身下的千里马撒蹄狂奔，夏日的风吹得她忘了心中所有的烦闷躁郁，发丝交缠在一起，耳侧潺潺流水声与腰间的配饰齐齐作响，动听悦耳，她手中忽然被塞进来一截缰绳。
“你来。”
头一回接触这样的新鲜，谢瑶又是新奇又是激动，才握住缰绳，便觉得身下的马匹不受控制地开始左右摇摆，力道之大几近要把她掀飞出去，心口顿时怦怦直跳，她差点扔了缰绳要跳下去。
沉稳有力的大手跟她一起拢住缰绳，年轻男人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清雅的胸膛贴在她后背，笑言。
“孤来教你。”
他与她一起掌着缰绳，教她如何控马，谢瑶从最开始的胆怯到越发觉得新奇，直至后来她主动握着缰绳去驱马，满山上下都充斥着她的笑声。
一个时辰一闪而过，那小狐狸果然没跑。
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家，却还是蔫了吧唧的不吃饭，于是第二天谢瑶主动找到了顾长泽。
已是戌时，他显然才忙完，眉目还有些疲惫，听她说了来意，却毫不犹豫地转头牵马。
“走。”
第二回来，小狐狸显然更高兴，谢瑶也被顾长泽又拽着去学了骑马，她渐渐有些喜欢上这般自由洒脱的样子，马匹在身下颠着，她看着边地不与京城一样的风景，忽然有些舍不得这样短暂的美好。
到底是过意不去麻烦他，到了回去的时候谢瑶也再二感谢，顾长泽看着她温软眉目上的难以为情，笑着打趣她。
“孤从军营出来还没用膳呢，谢小姐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做些点心送来？”
谢瑶从小到大还没学过这些，但还是听话地回了院子找谢王妃，半个时辰速成了一碗虾仁粥。
有些苦，也不大好喝。
但第二天送回来的是空碗。
第二天晚上，顾长泽早早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两人一狐又悄悄去了城外。
这一回，小狐狸落了地就撒腿跑，等他们骑马回来也没见着。
谢瑶顿时慌了，四处喊着去找，最后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
小狐狸攀着树正玩着抓到的小鸟，听见动静顿时撒弯就跑
。
“小狐狸！
谢瑶喊了一声急急往前跑，小狐狸跑了一半回过头，正是这一犹豫，让它到了嘴边的小鸟又飞走了。
小狐狸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珠看她，对视许久，往这边跑过来。
柔软的皮毛蹭在谢瑶的掌心，她忽然明白顾长泽为何说它不会跑。
二天时间，她看出来这小东西不是厌食，也不是因为热，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待了许久，想离开了。
所以她带它来，它见了山会高兴地到处跑，却也因为跟她待了那么一段日子，总记旧情。
舍不得离开。
她揉了揉小狐狸，心中生出几分不舍。
顾长泽上前，想说话，谢瑶却已经抬手推开了狐狸，转身往马边走。
“不带回去？
▄)
“它不属于主城。
她的语气有些闷闷的，小狐狸见她走，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往山中跑。
顾长泽抬步往前。
“捉回来就是。
喜欢的东西自然握在手中，强抢也要。
才走了一步，柔软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谢瑶转过身，眼红红的，看着小狐狸跑到了山脚，留恋往回看她一眼，身形渐渐隐没在树林里，柔软开口。
“当然可以强留。
可喜欢是成全，也是放手，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