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一只左手、一只右手，捏着两个没有小指头粗的银色长柄小勺，立着手腕子细细地给魏昭仪抠那小盅里盛出来的香喷喷一道鸭掌。
“娘娘，您看这样可合用？”
两三只都弄得完成了，嘉树是利索人，不但骨头剔得很细致，连鸭皮肤上的小小青葱都拨去了。弄得棕红色完整两块鸭肉搁在白瓷盏里，像一副人的手套似的。
“本宫何时说过要你这样弄？你在家的时候，没有人教你规矩，怎样伺候主子夫人吗？”
魏昭仪一摊手，就把面前的小碟子推远了，象牙箸啪地一声搁下，扬着下巴哂笑。
秋良见了主子眼色，立即上前端肃着脸，笑盈盈给嘉树讲解：
“才人，咱们娘娘旧日在家里时就是老爷的掌上明珠，住的屋子、使的物件都是比照宫里主子的。后来再进了宫，更是给皇上放在心尖儿上，吃穿用度无一不要精细中的精细。这么说，娘娘——因此才人也该开开窍，发动脑筋想一想，娘娘怎么能够吃这鸭掌上都磨得厚硬了的肉呢？”
秋良一面说，一面从嘉树手里接过两把银勺来，挟起一块没剃骨的鸭掌挑到碟子里，细细摆弄了半刻，再放到白瓷盏里托到嘉树面前给她展示：
“颖才人，若能做到这样，才算能入咱们娘娘的口了。”
嘉树伸头去看，大惊——秋良竟然是如此做的：把鸭掌每两个指头中间那薄薄的幼嫩的一点璞肉剔出来留下，其余弃置不用。
一时竟神游起来。
亏李昊那小子有些判断，把那一份粗鲁的鸡脖子赏给了我。因为我没有那些讲究，所以才没有浪费了他心目里的好东西。若是赏给了这位娇花照水的魏昭仪，岂不是要被挑剔：连盘子带碗都不符合屋子里的格调，肉又太厚硬、剃骨不仔细？
到时候再都给原样端出去，该是多么扫小皇帝的兴啊！
嘉树一面漫天乱想，暗自发笑，口中却及时应声答：
“是了，多谢姑娘点拨。还要请昭仪娘娘多担待。原是嫔妾从前在家的时候没有想到日后还有一天有福分入宫，家里也以为嫔妾多半是到小门小户里做个媳妇，因此从没学过伺候主子夫人的事！哪怕后来是入宫了呢……由于听说皇后娘娘为人特别宽厚，并不给妃嫔们立规矩，嫔妾竟然一时更加懈怠起来了。原来在宫里处处是学问！好在有了娘娘的传授，嘉树才没有做个乡野村妇，今日真是受教。”
嘉树虽手上听话，忙不迭把工具等都接了过来，嘴上却仍连珠炮似地讲个不停。魏昭仪闭上眼睛一品，只觉得句句不讲礼仪、句句不是好话。
偏神色又极恭顺诚恳，眼睛黑黑的，真叫魏昭仪气得头上冒了烟。
“你！小小一个才人，竟然觉得自己地位矜贵，只有皇后才配得上你的侍奉，我们这些妃嫔则算不得正头夫人，合该和你平起平坐，受不起你的侍奉了。你说，是也不是？！”
“娘娘哪里话——嫔妾不知道哪一句话说的不对了，竟然引得娘娘如此气愤！嫔妾
不是有心的，无论如何都是嫔妾的不是，娘娘切莫为了嫔妾气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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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树一面说一面砰地跪下，又仿佛是袖子碰倒了东西，一瞬间屋子里乱响，那些勺子筷子碟子都劈劈啪啪掉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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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仪侧着眼睛看了一圈，见了一桌子冷透了的饭食，又见满地的细碎的瓷器茬子，只觉得眼晕。慌忙抬起一个手捏住眉心，又举起一只手晃一晃，叫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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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妇，平白糟践了本宫的东西。快都收拾下去吧！不要在这里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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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着胸口平复了一番，又立起眼睛吩咐嘉树：
“你进来。”
【主人你说你，好端端惹她干什么？我记得你从前没有这样嘴欠的毛病。】
「蠢有蠢的好处，再说……」
嘉树一面垂着脑袋挪着小步跟着魏昭仪进了里屋，一面悄悄和小绿对话。
「我今日非得豁出去给这位娇滴滴的昭仪欺负一顿不可。到时候皇帝或者皇后，其中只要有一个疼我，那就没有白遭罪。——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宫里这么多姐妹。你说大家都这样眼巴眼望地看热闹，若我最后没滋没味地回去了，叫她们有什么意思？」
【主人呀！你真是胆子太大了些。】
小绿越听越觉得无厘头，简直有些气愤，最后只好摇着头无奈地下去。
嘉树就收了声，听凭魏昭仪把她引到内室里。
拔步大床、雕花妆台，两枚坐地的珐琅大花瓶。魏昭仪屋子里陈设果然比自己屋子娇嫩些。其他倒也不稀奇。然而嘉树再往里走，忽然看见——镂空屏风后头竟有一张六尺有余的红木长桌，桌上铺开长长的雪白的宣纸。桌子后头摆的是比一个成人男子双臂展开还要宽阔的百格书柜，密密麻麻的书本侧着身子填充在里面。
这位魏昭仪……竟然是一位好学、善属文的才女吗？
果然人不可貌相，见她红果子一般嫩嫩的水色的面孔，听她不走脑筋的说话，又想到这位魏昭仪是舞蹈出身，嘉树还以为她是一位那样空心海棠果子的姑娘，是靠面孔吸引人的。
“娘娘的书房好气派！嫔妾一到这里，不觉连心也静下来了。”
嘉树环顾一周，深吸一口气，真诚赞道。
魏昭仪却不动容，只是抬眼冷冷地看了嘉树一眼：
“韩嘉树，不要耍滑。本宫有一件事要吩咐你——本宫喜欢诗，可偏偏白日里常为伺候陛下的事忙，偶有空闲也天黑了。夜里小字看不清楚。本宫现在要吩咐你，请你安安静静在这里抄书，写得大一些、清楚一些。若是写得好，本宫可记你的功劳。待到掌灯时分，本宫自会放你回去。”
“是，能为娘娘效力是嫔妾的体面。”
嘉树虽不明白抄什么书，却也滴水不漏应下来。魏昭仪一伸手，身边的秋良便上到架子后面取下一本书来，搁在嘉树手边。嘉树定睛一看，正是卷色簇新，四角平整，一本未翻看过的集子——《王摩诘文集》第一卷。
于是心里陡然发笑。
嘉树暗暗想，原来在这里较劲。因为自己得了李昊赏的鸡鸭、赏的书法，所以魏昭仪便把她绑来为这些东西交些费用。也算作是一种……敲打？
敲打我？
敲打我不如去敲打你的皇帝丈夫。
嘉树在心里冷笑一声，接过了笔。
因抄书要竖着手腕，若要抄得好看，更不方便坐下。嘉树便在那一扇小屏风后面立立整整地站了三个半时辰，直到外头天色发黑，日头低垂。
手底下的墨点再也不能横平竖直，简直歪歪扭扭打战了。
嘉树赶紧揉揉腕子，只觉整条胳膊都颤抖，像有带刺的骨头从腕子口里翻上来。这感觉一时也不过去，总也不好，于是嘉树只好一把握住手腕，定定吐出一口气。
“才人怎么搁笔了？快不要这样吧——若是抄得不仔细，娘娘用的时候有错漏，到时候可怎么才好呢？()?()”
才见嘉树停手，身边几个时辰来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管她的宫女春雨立即虎着脸责难起来。
嘉树侧过脸去，只见手边摞着二指宽的一摞宣纸。大大叹气。
说好了抄到天色擦黑就放她回去，这昭仪娘娘……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嘉树回头望望屏风外面，问：
“春雨姑娘，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潮生安置在哪里？()?()”
“回颖才人的话，婢女潮生正在后院子里给昭仪娘娘淘水呢。因为才人问过话，知道潮生姑娘很有内秀、还会梳头、会制女人洗澡用的香露。娘娘是爱才之人，一定不肯辱没了这么大的花朵般的女孩子！因此把她叫到后头去，请她大展身手。⑽()_[(．)]⑽?来⑽？?⑽？?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⑽()?()”
春雨说到这里，呵呵一笑。又道：
“才人大可放心，咱们永乐宫又不是龙潭虎穴。等您回去的时候，一定会把潮生姑娘也给您全须全尾地带回去的！()?()”
嘉树听得只想骂人。却也只能答一句：
“娘娘好兴致。
更漏落盘，群星隐现。
嘉树在灯色昏黄里又抄了半日，只觉得眼前有金色的小虫飞来飞去。不自觉想要揉眼睛，伸出手来，却看见右手内侧指节上有一缕墨痕。于是只好作罢。忽听见屏风外头有人说话声：
“回皇上，颖才人妹妹方才是在嫔妾这里。妹妹好活泼的性子，嫔妾喜欢得很，因此拘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可晚饭时分就已放她去了。如今……左右也该回去了吧？”
嘉树辨别出皇上、晚饭时分等几个字，更立起耳朵去听。只觉得魏昭仪绣口一开一合，音色轻轻巧巧，吐出的语言甜滋滋的，像踩在云朵上。
她同自己、同皇后娘娘或诸位妃嫔们、同奴婢们说话的时候，倒冷得像块冰！
【这魏昭仪竟然这样撒谎！主人，你要不要呼救？告知李昊，你还在这里。他是个很独断的性子，若知道有人敢跟他撒谎，一定会狠狠整治那个敢蹬鼻子上脸的人的！】
「做那干个什么。」嘉树轻轻地温柔地道：
「我又不为这个。我的目的又不是让皇帝大发雷霆，惩治别的妃嫔，而是让他动动恻隐之心，多多可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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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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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也已经见过李昊的人，也已经听过李昊的故事，知道了他不是个饭桶一样简单的君王，不是底下的人说什么信什么。没关系，若是后头魏昭仪还有节目作弄我，我就更加要把自己弄得凄惨一些。依我看——李昊今晚不仅会在我的寝宫里派人，详细地掌握我有没有回、何时回、浑身有没有受欺侮、情形怎么样，没准为了给我立威——他今晚还会招我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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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帝王专长的平衡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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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嘉树就笑了，答：
「魏昭仪家里一个子也拿不出来，犯不着拿我平衡她。我只是想，李昊大概是要营造出宠我的样子——保不齐他后头用这个去做什么坏事！但我看了他的眼睛，他还跟我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就知道了，我有用。我日后能够帮助他。他目前就是要让大家都觉得、我也觉得、他自己也觉得我们两个有了感情。没有什么比他亲自驳倒一个从前的宠妃更能尽快立起一位新的宠妃的吧！他是故意把自己赐了什么东西给我都透漏出去的，非要显得我们两个体贴温馨，如同家常夫妻。若引得魏昭仪嫉妒，到时候我给欺负得落水狗一样，他再替我痛打魏昭仪一回——三言两语之间，我的位置不就立起来了吗。」
【主人，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任他利用？】
「宫里宫外这么多人。好的、坏的。一团乱麻里，咱们可一个最有力量的笼络住了就够了。无论如何，我面上一定要和李昊是一条船。」嘉树咬着嘴唇，抬眼看着窗外远方，坚定道：
「他是皇帝啊！别人信不信我都无所谓，但是他要信我。只有他信我，知道我聪明，知道我好、我有用，他才会把更多的事情暴露给我。若真能让他有几分爱怜我、听得进我的话，到时候……咱们做什么都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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