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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刀
    入夜, 天上的雪比往日更大,因為凡間死去的人變多了,謝翾斬斷皇脈解放了所有人類的靈竅,他們也能擁有那神奇的靈氣, 擁有力量的人類擅長制造混亂。
    謝翾伸出手去, 托住落下的雪,或許是凡間的死去的人太多, 連這潔白無瑕的雪花都染上了一絲殷紅色, 她想, 若是鳳洵還在冥界,一定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只一呼吸的時間,人間就死去千萬人, 她應當是罪惡的,但是斬斷一處本不該存在的皇脈又如何有罪?混亂、殺戮、掠奪與抗争, 這本就是人類面對一種新力量時本該經歷的階段。
    她狠得下心去斬斷皇脈, 是因為她本就沒有感情, 但若她真的沒有感情,不久之前在地獄裏落下的淚又是怎麽回事呢?
    謝翾慢慢看着掌心帶着血色的雪花融化,冥獸帶着她飛奔過寂寂的酆都城, 這裏的所有鬼修幾乎都離開了冥界, 他們去往人間去争奪那剛剛釋放出來的靈氣, 冥界不過是一座靈魂的囚籠。
    冥獸在謝翾與鳳洵曾經住着的宅邸前甩了甩尾巴,謝翾從它的背上跳了下來, 她緩步走上前去, 在門前階下走出一串淺淺的腳印,她冰冷的手覆上紅棕色的木門, 往內裏使了使勁,推開了這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院內栽着梧桐樹,謝翾記得鳳洵總是在這樹下練劍,他的劍術似乎總是那樣生澀,堂堂上界的小神仙難道沒有一把像樣的配劍嗎?但謝翾也記得竹劍的劍鋒劃過冥界的雪與霧,發出飒飒響聲,比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更溫柔綿長。
    她還記得,自己離開冥界的時候,鳳洵就站在這株梧桐樹下,一只手覆在鬼首面具上,面對這她離開的方向緩緩摘下自己遮顏的屏障,他即将對她展示真正、完整的他,而她離開了。
    冥獸奔向院內一角小小的園圃裏,屈起了腳,兀自嚼着身邊堆好的草料。
    它是這個房子裏唯一的還鮮活的東西了,謝翾朝它走了過去,卻看到冥獸在地上胡亂劃拉着自己的蹄子。
    謝翾撥開遮着地面的草料,只看到懵懂無知的冥獸在地上胡亂畫了兩個幾乎要看不出形狀的小人,一對小人可能是在牽手,也可能是并肩坐在廊下,或許是相擁着與冥獸行過迷霧,總之,謝翾看不出這兩個小人的動作,但她知道,在冥獸的眼中,這對小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在那樣單純的獸類眼中,他們就應該在一起,而她與鳳洵離開之後,這只冥獸也不知道有多孤獨,孤獨到在地上劃出一些蹩腳的畫面。
    又不是她把它撿回來的——
    又不是她給它親手梳的毛——
    又不是她給它取的名字——
    謝翾一只手使勁揉了揉冥獸的腦袋,指關節屈起,将它有些打結的毛皮梳順。
    “小明。”她叫出這個簡單至極沒有任何創意的名字。
    冥獸馬上擡起腦袋看她,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它溫馴地舔謝翾的掌心,它不會怨謝翾離開了多久,它只會因為她的歸來感到欣喜。
    “你怎麽和他一樣傻?”謝翾低頭問。
    冥獸歪着腦袋看謝翾,它沒聽懂謝翾的話。
    謝翾摸了冥獸的腦袋許久,她的大半個身子都在冥獸栖身的棚窩外,起身的時候,背上落滿了雪,不冷,但重,雪塊簌簌落下,謝翾這才想起,有鳳洵在的時候,冰冷的雪從不會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是熱烈的鳳凰,似乎能融化世上一切寒冰。
    謝翾站起身的時候踉跄了一下,她回身去看那熟悉的門廊,以前鳳洵就在那廊下教她看書習字或是做些別的事。
    夜晚謝翾睡不着,會從二樓的房間窗戶往外望,有的時候她看到鳳洵在練劍,又有的時候他就靠坐在廊下抱着劍看落雪發呆。
    謝翾覺得奇怪,她會忘記很多無關緊要的信息,但與鳳洵有關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鮮活得像在昨日,他有什麽重要的呢?他不是她的仇人,也與她沒有任何利益關系,她不該把他記得那麽深刻。
    困惑,謝翾只能将自己目前心底湧起的念頭歸結于這個字眼,她想,她只是習慣了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
    去人間的時候鳳洵也不在,她也沒有多思念他,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位楚景尋是鳳洵,她不也和“楚景尋”相處得很好嗎?
    或許,她只是需要這麽一個人在身邊,就像她睡覺時候會下意識緊緊抱住的被子,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是會不适應。
    去上界找他吧,找他那所謂父親又或者是別的與他相似的人,與他有一樣的面孔一樣的氣息,她一定能習慣。
    謝翾在片刻的思考裏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旦眼前不是迷霧,她便不會再困惑。
    于是,她堅定地朝自己房間走了過去,但在走到一層鳳洵房間門口的時候,她還是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只來過鳳洵的房間一次,進去的時候還是變成了貓被他抱在懷裏,那時候她只關心他背後是否有傷疤,卻從未注意他生活的環境。
    謝翾還是推開了門——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對他如此好奇,分明不久之前他們才剛拜過天地。
    不出謝翾所料,她看到一個極其簡單的房間,屋內所有陳設都沒什麽特別之處,稱得上樸素,鳳洵似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愛好,他不收藏珍貴器物,房間裏連放劍的劍架都沒有,只在桌上有一處長年擱放竹劍的痕跡。
    撩開門簾,繞過屏風,謝翾看到鳳洵的床,床簾整齊拉起,床上的枕頭與被子都方正規矩地鋪在正中心,沒有一絲偏倚,唯獨床邊的書架上擺了些書頁。
    謝翾坐在他的床邊,随手抓起一本書,這書名她熟悉,是她讀過的,她似乎還在這本書上寫過一些與鳳洵有關的話。
    “傻子”在謝翾這裏幾乎不能算作是罵人的話,但她翻開這頁書,一抖紙張便停在了她曾經塗鴉過的那一頁上——因為這一頁鳳洵翻開過太多次,所以書頁磨損,很輕易便能翻到這裏。
    謝翾看到自己以前用稚嫩的筆跡寫着的“鳳洵,傻子”這幾句話,她“啪”地一下把書頁合上,原來鳳洵睡前就看這些東西,其他書裏的內容也一樣,藏着的書頁上都有她的塗鴉,鳳洵還教過她繪畫,她在書上塗了個鳳洵的簡單模樣,這他也留了下來。
    鳳洵無趣無聊到了極致,似乎他的興趣就是謝翾,她是他永遠波瀾無驚的海洋上掀起的唯一波瀾。
    他說,他最親密的人叫他鳳洵,這不是在哄她,是因為他最親密的人确實——只有她。
    這是怎樣孤獨的一個小神仙?謝翾靠在他的床榻邊,慢慢翻動着這些早已熟讀的書,最後看到無聊,自己睡了過去。
    攤開的書落在她的胸前,一夜寂靜,落雪無聲,再不會有另一人的聲音響起。
    醒來後的謝翾幹脆沒有多休息,很快便又去寒冰地獄那裏修煉了,她對于天地規則的領悟比尋常人類更加透徹,所以她的修煉速度突飛猛進,讓厲溫都感到詫異。
    也不知是多少年歲過去,厲溫問她:“想要去上界的心就如此迫切嗎?”
    謝翾歪頭看着他,困惑道:“我似乎只剩下這一個目标了,我是惡鬼,沒有感情,不會享受人生,也不會品嘗所謂的情感,更不能從外物的享受中感到愉悅,如果沒有目标,我又是什麽呢?”
    “真可憐啊。”厲溫低眸看謝翾,“你與神無異。”
    “神也如此悲哀?”
    “或許?”厲溫将問題抛回給謝翾。
    下一刻謝翾已出招,這一回她帶着戰勝厲溫的信心,她要以冥界鬼王的身份回人間去上界,去見那個——與鳳洵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就像是她睡覺時總會抱着的被子,他離開了,她不習慣。
    又或者說,她想念他。
    她要去到他身邊,若他不願,就把他綁過來——反正,她一定會想辦法擁有能把他強行帶回冥界的力量。
    謝翾不知這種念頭是否與情感有關,它更像是執念,又或者是占有欲,她需要他,就像魚需要水,若他不在,她便委頓成沒有生長方向的枯木,這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生靈的悲哀。
    她的一生在被仇恨驅動,這一次,又是被什麽吸引着向前呢?
    虛空宇宙中,謝翾雙手抓着巨大的黑刃,這一回,如山河傾覆的力量摧枯拉朽地擊破厲溫周身所有防禦——他已有接近神明的實力,卻在謝翾無匹的力量下毫無抵擋之力,謝翾更像是某種純粹的修煉機器,只要給她一個目标,一個終點,她就會堅定地朝那裏前行,無可阻擋。
    黑刃在厲溫眉心處停下,謝翾立于星辰之上,垂眸看着自己曾經的——或許稱得上是師父的人,她的周身金光環繞,審判之力已凝實到她的舉手投足都能改變周遭靈魂的命運軌跡。
    “這樣……夠了嗎?”她輕聲問。
    “打敗上界的次神已經足夠,但他還不夠。”厲溫與謝翾對視,“但你不需要打敗他,你只是想要去見他。”
    “只是見一面,這樣已經足夠,我們随你出發,整個冥界都聽候您的差遣,您是鬼王,您的意志便是我們前進的目标。”
    謝翾翻手收起黑刃,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形一奔便往地獄之外沖去,她落在巨大冥獸的脊背上,直接往上界的方向前進。
    現在她幾乎與冥界這個精神空間融為一體,她往哪個方向走,這個獨立的空間便往哪個方向飛遁,所以,當冥界與上界兩個界外空間相觸碰的時候,就像是兩個透明泡泡相遇了,有二者主人的強大力量支撐,泡泡不會破碎,它們只會——融為一體。
    那一日,梧桐神樹上的神之境第一次迎來的黑夜、迷霧與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