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的时候,还是冷,太阳照在身上也不温暖。夜里更冷,冷得血液流不动似的。但是漫步在漆黑的海滩时,仰望繁星点点,皎洁明月由海捧出。
    海浪席席拍岸,层次分明的深宝蓝色。
    在一个晴朗的月圆夜,兴致很好的瘴低吟如箫,隐隐发着微光的他,在沙滩上翩翩起舞,优雅的像是早春的诗歌。
    只是扬袖,行走,回旋。动作并不大,也不奇特。但像是融入凛冬寒风的万籁中,和谐的宛如追循世界的呼吸,紧紧的抓住所有生灵的视线,陶醉而屏息。
    即使保持着人形,还是没有人会认错……
    凤之舞。
    当他低伏在地,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向她,凤吟杳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连浪声都停止了一般。
    沈默良久,黄娥开口,“还没有完吧?”
    瘴默然,然后微微嘶哑的开口,“不能跳完。跳完就是……凤求凰。”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应该要推辞。但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头,想要倾吐却千难万难……
    最终她递出手,将瘴拉起身来。然后瘴再也没有松手,牵着她,在寒风刺骨的海滩慢慢的行走,一步一步,慎重的像是仪式。
    涩然一笑,她想起曾经烦恼过的独占欲,一种严重的病态。在这样的月夜里,她缓缓的说着自己的病,那贪婪的疾病。
    “不管是什么面向的情感,一但在意了,都贪婪的希望归己所独有,希望对方只看着自己,如同自己那样贪婪。友情、爱情、亲情,都是这样病态的强烈独占欲。但另一方面,理智又是那么强大而全面压制,非常冷静的了解,谁也不是谁的洋娃娃,这种独占欲不应该存在。”
    她淡淡的批判自己,“所以,我给了你‘自由’。”指了指他一直没有离身的钥匙项链。
    瘴转过头来看她,唇角慢慢的、慢慢的沁入越来越多的笑意。“真刚好,吾亦有此疾。”
    然后扯下一直很珍惜的项链,挥手投入冰冷的海中。
    那一刻,黄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失去了一切,也得到了一切。一直引以为傲的冷漠理智,没有出现裂缝,却是润雨无声的渐渐被侵夺,直到依旧柔弱敏感的内心深处。
    曼珠沙华因为花叶永不相见的疏离,所以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别名:无义草。
    他们共同如此喜爱的花,不知道是否是一种预兆。
    愉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今年欢笑复明年。偶尔在舒心快意的缝隙中,她会惘然的想,不知道将来她是否会后悔,或者是害瘴后悔。不知道大限来时能不能无憾无恨,不觉得自己无情无义。
    但她再也没来过马祖,没再去看狂风中微带痛苦美感的曼珠沙华仔细深思。
    2006年9月29日,如上次时间轴相同,一直很健康的她,突然而然被疾病袭击,第一次脑血管破裂。只是一次小中风,之后恢复得很好──跟别人比起来。
    但短短的一年间,原本乌黑的长发,几乎半为银,一年年的雪白下去,病体缠绵,一天天的健康日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事记。
    瘴一直在她身边。理论上,应该是她服侍毁瘴大人,但却反过来,一直是瘴在照拂她这个重病缠身的人。
    疾病渐渐的侵扰,将她一点点一滴滴的压垮。没有病痛的时候越来越稀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二三十年。
    二零三二年,她病殁于荣总。
    苍老衰颓,白发胜雪。弥留时却微笑了起来……比上次时间轴好一点儿,她不是独自的死去,眼中映入最后的影像,是瘴美丽的金银双瞳,只是渐渐看不见了,只有一片黑暗。
    又一次的死亡。她自嘲的想。
    “……我带妳走,不要怕。”瘴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终于会用“我、你”。在她人生的最后才听到。
    “如果我带不走妳……”瘴哽咽了一下,“下个时间轴,妳不要去找我。我不想……忌妒自己。”
    费尽了所有力气,她握了握瘴的手,最后的感觉是手上微痛的暖,应该是瘴的泪水。
    死亡是个很痛苦的历程,她挣扎着断气了。但再醒来,手心什么都没有,空虚得发冷。
    又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一日,同样的车祸,同样的丧失一个礼拜的记忆。第三次的时间轴开始,压了两次人生的记忆,却莫名的失去更多情感。
    其实并不心碎,也不是很痛苦。只是她想到瘴的时候,就觉得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窒息感远远胜过还身处环中的痛苦。
    续终、环自有终
    第五次的死亡了。
    同样的时间轴,足足走了五次,只是死亡后的经历,苏醒后总是不记得……大概就是那必定丧失一个礼拜的记忆。
    死亡后横渡彼岸。
    而所谓的彼岸和她想像中的差别很大,并不是长川大河。相反的,是长满植物和花朵,朦胧着氲氤雾气的沼泽。水很浅,一叶扁舟缓流而渡,必须自己摇橹前行,使力重了,就会扬起混浊的泥沙,许久才会渐渐澄清。
    原本就生在沼泽的荷花睡莲,不该生长在沼泽的秋菊、白玫瑰和勿忘我。还有一些她不认得的,应该也是各地民俗中与死亡相关的花。
    或许下意识里,轮回过的人们朦朦胧胧记得了一些什么……花卉总是最容易记住的。
    这些繁盛的花与植物,形成了复杂如迷宫的水道,在不晴也不阴,不生也不死的暧昧中,最后一段人生的旅程……
    本来应该是这样。
    她应该摇橹而过,在冥风渐渐侵骨,花木渐渐凋零萧索中,经过一丛又一丛深红得近似乌血的曼珠沙华,蜿蜒的登上彼岸,让冥风刮净了所有的爱恨怨憎,排队饮下孟婆汤,洁白如新的重入轮回。
    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她永远到不了岸。浅浅的沙洲拦着,身不由己的返航。
    不是没有努力过。她曾经试图跳船,但浅浅的沼泽底下是流沙,沈没昏迷后还是回返扁舟。也曾试着划上沙洲,却还是越来越远。一遍遍的让冥风吹拂,只是让她的情感,丧失得越来越多。
    起初还会觉得难受,伤痛,渐渐的,连这些残留的情绪也丧失了。或许是冥风的吹拂,也或许是,深陷环中,做什么都没有用处。
    唯一还能让她有点感觉的,只剩下想起瘴,和他最后的留言。
    瘴说,不要来找我,我不想忌妒自己。
    能为他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顺从而已。
    所以她安静的渡过一次又一次,相似又不相同的时间轴,漠然的等待的大事记的来临。
    第三次时间轴时,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和侥幸。她用功读书,和青梅竹马的子期维系连络。这一次,她读了大学、成了小学老师,并且在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五日嫁给了子期。
    但也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三日离婚……婆婆太爱自己的儿子,所以太恨她。
    她并不愤怒,也不伤心。反而安慰不断道歉和哭泣的子期。
    其实该道歉的人,是我。她默默的想。我没有心。我的心早就丢了,胸腔是空的。对你那样的好,只是希望能够打破这个环,或者忘记那双金银双瞳。
    只是,一切都已经写定,再也无可挣扎。
    岁岁年年,周而复始。她终于把所有的情感都折腾干净,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一点一滴渐渐累积的疲倦,越来越沈重,沈重得连呼吸和心跳都觉得费力。
    难怪。难怪人类的寿命上限最多就是一百二十岁。因为易喜易瞠的人类,情感也就够这么百年间挥霍。超过了这个上限,就活得越来越不像人。
    如果修道有成,时间流逝感就不相同,不会如她这样磨损过度。如果她干脆死了成鬼,也自然有鬼的时间流逝表,不至于如此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