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抗天命、泄漏天机,就会遭到惩处。”瘴虚弱的说,“如吾出生,就是要散瘴疠、祸族灭世。吾不肯从命,就如这般痛苦莫名的陷入环中……死都死不掉。娥君亦如是。汝虽不再写作,偶尔言谈的故事,却往往说中了许多天界隐事……汝又没去过。”
    她喉头一紧,“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只有规则。”瘴苦笑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原来命运,真的是暴虐的。天地无私,却也不仁。风调雨顺不是应该,天灾人祸也只是寻常。
    黄娥不再看报纸电视,连电脑都不开了。损友和她通电话,谈到那场大地震她都迅速转移话题。
    她专心的照顾时时昏睡的瘴,重伤到曾经断绝呼吸,真的非常非常虚弱了,连看书的力气都没有。几乎不能进食,也只有希罕的竹实能吃上一两个,喝点水,听黄娥轻声细语的念书给他听。
    养了一个多月,还是这样。昏睡时辗转,才会溢出很轻的呻吟,可见是痛到什么程度,让这个惯常隐忍的畸凤都忍耐不住。
    都是我的错。黄娥非常自责,轻抚着瘴水滑如丝绸的长发。枕着膝,依旧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皱。
    叹了口气,她也把眼睛闭上,梦乡路稳宜长至,人间真是不堪行。
    在苦楚和乱七八糟的梦境跋涉,瘴吃力的张开眼睛,美丽的金银双瞳有些朦胧黯淡。微微动了动,痛楚冰寒的袭击而来,让他僵硬的颤了颤。
    痛,真是痛。连天灾崩毁他的封印都能创伤到他,何况是面对面的硬撼,无异以卵击石。
    对,不会死。但是痛苦能让他恨不得去死。
    僵硬的翻身,却发现自己枕在黄娥的大腿上,她靠在贵妃榻的边角,睡了过去。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夕阳的余光打亮了她半张脸,连睫毛都像是沾了一层极细的金粉。
    其实,好好跟她解释,她也一定会相信的。虽然还是会徬徨焦急,夜不成寐,毕竟那是两千多条人命……和许多生灵。
    人类的想法和众生不太相同,往往都有些天真。天灾是绝对不能避免的,成住坏空。人类总是自以为能够驾驭自然,改变天地,却不知道所谓的文明和科学,能够控制改变的范围很小,后患却无穷无尽,只会引起天灾更严厉的反餽。
    在天灾之前,连他这样的畸凤都只能屈膝败阵,何况更脆弱的人类。
    众生能够平静的面对天灾造成的生死,人类却不能。连娥君这样活了第二次的人也不能。
    但他喜欢娥君这样的软心肠,甚至利用了这样的软心肠。
    所以他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竭尽所能的试图硬撼天灾。一来,若是能成功阻止这场天灾,说不定能够改变娥君的大事记之一,只要有一条出岔子,说不定能够破解这个环……
    若是不能,最少娥君会怜惜他。
    一直与众生保持距离,直到这个娥君戏称的“大毒物时代”。只要情感不要波动得太厉害,他的确能够与人类来往相处,说不定过个百年,他就能够在人类面前开口说话……即使是笔谈,其实也让他交上几个朋友了,他还打算去学学手语。
    可一意识到娥君和他种族有别,时间流逝不相同,终有天会失去她,就觉得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娥君的青梅竹马出现,他更惊惶失措,忧愤烦恼,即使娥君对他再三保证绝不再与那青梅竹马联系往来,他也只松了口气,之后还是郁郁不欢。
    原本蒙懂朦胧的心思一琢磨清楚,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凤族轻易不动情,一但动情就是至死不渝。往往伴侣寿终,孤凤或孤鸾哀鸣泣血,自绝而死。不是社会规范的要求,只是情根深种,无法独活。
    在家乡圈禁时,听看守的闲谈这些,彼时年幼,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没想到降临到自己头上,情方萌动,光想到娥君仅有数十载寿命,就这样痛澈心扉。为了娥君一点怜惜,他就愿意把命都押上的硬撼天灾。
    终究还是堕落了,是吗?他有些惶恐的问自己。终究还是毁世之瘴,邪恶的存在,是吗?
    连娥君都算计……这样对吗?
    好冷,好痛。
    人类其实是最有可能突破时间流逝的种族……可以修炼,可以服食仙丹灵草……不然人死成鬼,即使是他这样的畸凤,也能收摄鬼魂为侍从,时间的流逝就如他一般。但他也凭天生的灵智明悟了。像他逆天不愿祸世身处自身之环,死都死不了,黄娥大约是无意识的窥探天机,还书诸文字,违犯禁忌,才会陷身环中。
    他抢得过命运吗?
    更冷,更痛了。
    “瘴?”黄娥张开眼睛,担忧的按着他的肩膀,“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冷还是痛?”
    “……又冷,又痛。”他低声说,蜷缩成一团,金银双瞳蒙着水光,“娥君,冷得厉害。”勉强支起身子,抱住黄娥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黄娥愣了一下,瘴大半个身子压着她,却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比他刚来那会儿,更轻。
    她抱紧瘴,“这样有好一点吗?”
    瘴点点头,埋着脸,不敢出声,也不敢哭。不知道眼泪会不会伤了娥君,他不想试试看。
    “娥君,汝会一直侍奉吾吧?”他虚弱的问。
    “我会。”黄娥低低的回答。
    “死后也愿侍奉吾?”
    沈默了好久,黄娥才轻轻的回答,“若我真能顺着时间往前走……我愿。”
    瘴将她抱紧了一点儿,很轻很轻的说,“暖多了。”滑下了一行泪,濡湿了黄娥的衣领,慌忙把眼泪擦去。
    黄娥轻抚着他的背,没说话。瘴也没再动,沈默的伏在她肩上,淡淡的发香浮动,天光一寸寸的黯淡,什么都看不见了。
    续十五、沧海
    过了千禧年之后,一天天突然变得很快,几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大事记。
    她以为很重要的恋人们,居然可以擦肩而过,不管是哪一个。原来那些人,那些曾经让她迎风洒泪痛苦不堪过的人们,也只是人们,一群灰白的杂鱼。
    也说不定是因为,她只是贪婪了恋情的芳香,所以对象是谁其实无所谓?或许是疲惫,也可能是冥风将她清洗得很干净。那些曾经熟悉到无所不至的人们,只是平平常常的一触即别,让时光带得老远。
    至于是他们不值得,还是瘴的份量太沈重,她却不愿意深思。
    只是她又开始哼着“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时,就会提醒自己,已经赠给瘴“自由”的钥匙,不要输给自己那最后的一点贪婪。
    有几年的光阴,她随兴的带着瘴四处旅游,很多时候都在本岛走走,大部分的时候都搭火车,追逐着花季,从北而南。
    追逐着杜鹃盛开的朦胧春雨,追逐着桃花人面相映红,追逐过五月飘雪桐,追逐过荷叶田田不蔓不枝的莲花,追逐过金黄遍野的金针锦绣,甚至追到狂风大作的马祖,一片片荒凉的曼珠沙华。
    哪个地方看顺眼了、喜爱了,就住一段时间。但在马祖住得最长,几乎住满一年,经过两个花季。
    荒凉草野,砖缝墙角,挣扎的花向天,沈默的在狂风中怒放,红得接近黑。
    “花叶永不相见。”瘴嘶哑的开口,翻掌向上,戴着漆黑手套的手箕张,像是黑色的曼珠沙华。
    或许是那种微带痛苦的美感,羁留他们俩的脚步。也可能是非旅游季的马祖,在蔚蓝的天与海当中,怒放至极盛的曼珠沙华,花期短暂得只有一个礼拜,让他们意犹未尽的等待再次的花开。
    离岛的冬天,很冷很冷。那种寒冷可以侵入到骨髓里。他们住下的那年冬天雨水多,天空几乎都压着沈沈的乌云,风很大,很大。沿着沙滩散步时,瘴为她遮蔽海风,封禁之衣如羽如绸的飘飞,望过来的金银双瞳沈静若日月交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