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爷冷静地弯腰行礼,“陛下您知道,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老臣只是希望,陛下践行您该践行的孝道,娘娘遵循她该遵循的妇道。”
    “所谓孝道、妇道,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所谓规矩,是规束世人言行举止的准绳。世间不能没了规矩;没了规矩、秩序,一切方圆便不成方圆,大祁律法的权威性也会大打折扣。”
    夏妍紧张地攥着衣角,商皎站在她身旁,眼神示意她冷静。
    夏妍一直以来都敬畏皇权,杜后哀帝活着的时候,她上孝婆婆,下顺夫君,恭敬谦卑到了极点,完全无视了她自己的个人意识,一切以皇家为重,以皇帝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可她小心谨慎地做人做事,最终却不过活成了后宫的透明人,徒有虚名的皇后。
    无儿无女,无权无势,无宠无爱……
    那些日子的谦让顺从于江山社稷有益?
    呵呵。
    祁峟高深莫测地俯视众臣,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景王爷提了大祁律法,朕就好好和您唠唠大祁律法。”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称得上和煦,可表情却那么从容笃定、那么成竹在胸,众臣不知为何,心悬在了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不来,总感觉有大事发生。
    “太|祖皇帝制定的大祁律法,绵延流通了一百余年,这一百多年,变化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拢共就是这么一批勤恳种地的小农,一批心思各异的地主、官吏。”
    “加上一批混吃等死的闲散宗室,一批无利不起早的商贩,一批被迫守边的战士、被迫服役的民丁工匠……”
    祁峟说着说着便笑了,“人活着,不过混口饱饭吃,混件体面衣服穿,混个好名声,生个优秀继承人,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子事,却搞得复杂至极。”
    “陛下……,请有话直讲。”
    景王爷敢为人先。
    祁峟也不跟景王掰扯了,示意刑部尚书何玉琢,“何爱卿给诸位讲讲,我大祁律法的更新改进之处。”
    何玉琢领命。
    他吐字清晰,言语流畅,“其一:户籍制度改革,奴隶、娼妓、工匠、军士……,一应人等诞育的孩子皆为良民,拥有自由择业的权力。”
    众臣窃窃私语,这什么意思,奴隶娼妓的孩子也能是良民?奴隶娼妓的孩子能自由择业,这什么意思?难不成……,科举不看出身,不论背景了?
    “其二:婚嫁制度改革,贵族官僚互不通婚,女不上嫁、男不高娶;女子丧夫再嫁、离异再嫁,无时间限制,男子亦然。诸臣民婚嫁自由,不再受父母之命的制约。”
    何玉琢顿了顿,瞄了眼夏妍,决定帮她一把,“太后娘娘迎娶小倌……王晔之事,不违反此项条例。”
    祁峟笑颜如花,“太后是第一个践行此法的女子,堪称万民表率。”
    夏妍脸色寡然地笑了笑,没出声。
    心情微妙。
    祁峟不看夏妍,扭头看向景王爷,道:“岑公子可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景王爷苍老的身子一僵,结巴道:“正是。”
    “家妻和儿媳正在为岑儿相看贵女。”
    祁岑,祁邖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景王府最受宠爱的小世孙。
    够聪明也够机灵,比不上祁邖心思缜密,却也比一般公子细腻周到。
    “相看贵女就免了吧”,祁峟懒洋洋摆手,道:“贵族官僚互不通婚,指的是男女双方家庭,至少有一方家庭是平民,三代平民才作数哦。”
    景王爷眼神一颤,开玩笑,祁岑的未婚妻,那可是将来的景王府女主人!
    那是能随便的事情吗?
    虽说陛下待宗室严苛,制定了宗室考核制度,可他家岑儿天生聪明,保住爵位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们光风霁月的岑公子,不说配世上最智慧温和的世家女,也不该向下兼容农户女、商户女啊!
    “陛下,三思。”
    景王爷看着祁峟,眼含哀求,若是旁的儿孙,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偏偏岑儿不行。
    祁峟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怎么,岑儿有心上人了吗?”
    景王爷冷汗连连,忙抓住最后的机会,“岑儿和崔家小姐青梅竹马,感情一向深厚。”
    景王疯狂地向礼部尚书崔海河使眼色,崔海河愣是装瞎,不看他。
    景王世孙妃的位置确实诱人,可景王家又比不上淮南王家世代情种,景王家出一个痴情汉子就要来一个花花公子,啧,他崔家的女儿才不要嫁过去开盲盒呢。
    最主要的是,他们崔家是坚定的保皇派,唯皇命是从,至于其他的联姻、站队……,倒也不重要了。
    祁峟好奇地开口,“崔家小姐?哪个崔家?”
    景王正欲开口,却被祁邖打断了,“皇兄我知道,是崔尚书家的孙女,不过我哥哥跟她不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是见面就掐的欢喜冤家,他俩不合适。”
    祁邖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崔家姐姐好凶好厉害,我哥哥干不过她!”
    景王面子底子都挂不住了,只悻悻笑了笑,“是吗?”
    “这儿女之间的事,我们这些长辈,也看不清了。”
    其实他和王妃本就不看好崔家女的,崔家女泼辣、凶悍,眼里没有尊卑规矩,怎么看怎么不是良配。但他们看好的赵琅家的女儿又年岁尚小,赵琅是兵部尚书,赵琅的女儿又漂亮又乖巧,软乎乎的,水晶包一样可爱,又好读书,肚子里墨水也多,若是等赵家女长大,那……
    怕是容易节外生枝。
    倒还不如崔家姑娘稳妥了。
    崔海河却无所谓,他看向景王爷,道:“我家囡囡被宠坏了,一向无法无天,若得罪了世孙,我替她赔礼道歉。”
    景王心烦地挥手,“小事情,崔大人不必挂心。”
    祁邖适时开口,“哥哥比皇兄还小,年轻人还没建功立业,就想着成亲生子,忒没出息。”
    景王爷没好气地瞥了眼自家孙女,暗道:你快闭嘴吧。
    说出口的话很严厉,“修要胡言乱语,先成家后立业,天经地义的事。”
    别用你皇兄那套歪理祸害你嫡亲哥哥!
    祁峟笑眯眯看着一群臣子的交锋,也不气馁,只道:“朕登基许久,选秀却是未曾举办过,岑儿的正妃,就在秀女中挑选吧。”
    “秀女依照宫女的身世背景筛选,诸位爱卿的好女儿、好妹妹,就不要送进宫了。”
    “随便择一良婿,过正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景王爷吐血,他嫡长孙要娶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了吗?
    啊!他受不了!
    诸位大人也吐血,精心养育的女儿做不了世家的主母,要去给农夫渔民主持中馈了吗?
    啊!穷人家有什么中馈好主持的!
    女儿全都白生白养了!
    祁峟不再关注诸臣的反应,继续瞄向何玉琢,示意他继续,何玉琢很有脸色地开口,“其三:税制改革,加收进出南越港口的商税;加收官营手工作坊产出器物的奢华物税;加收丝绸、金银器、漆器、玉器、马匹、书籍等商品的商税。”
    金銮殿上不单单有蠢人废物,也有数不尽的人才,大多数臣子对税制改革是极其看好的。
    农业靠天吃饭,农人是最贫穷的阶级,单纯征收农税,指望农民养活庞大的帝国、养活人数可观的军队,那简直是最残忍的剥削,最极致的压榨。
    让商人分担农民的压力,是大有必要的。
    太|祖皇帝为了拉拢商人,免了商业的一切税收;太宗皇帝瞧不起商人,不稀罕商人手中一文两分的小钱,也忽视了对商业的征税,可着农民压榨。
    等到仁宗哀帝的时刻,商业经过几十年和平繁荣的发展,已经远超农业了。
    补征商税,合情合理。
    就是交商税的绝大多数人,可能是朝中要员,人家心里不舒服了。
    祁峟看着众臣或肉疼或欣慰的表情,心里暗自嘲讽,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还有呢,税制改革,怎么可能会不针对朝中命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