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韓琦嘴裏含着糖,單手接過紙袋,疑惑地上下掃了眼戴着黃色頭盔的青年。
外賣單上留了電話和姓氏,光叫一句“蔣先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看蔣雲的表情,韓琦覺得他們應該彼此認識。
“什麽時候來的海京?”
天氣寒冷,陳栗雙頰被風吹得通紅,嘴唇因頻繁跑動幹燥起皮,他舔了舔幹裂的下唇,腼腆道:“有一段時間了,還沒找到正經工作,想着跑跑外賣過渡一下。”
口袋裏的手機不停震動,似乎在提醒他別忘了送下一單。
青年歉意地向蔣雲解釋他比較趕時間,剛回頭,他被蔣雲叫住:“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個人聯系方式,需要的話直接打我電話。”
“好……好的,謝謝蔣先生!”
蔣雲目送着他匆忙離去的背影,等人騎上小電驢消失在拐角,安靜了許久的韓琦不懷好意道:“原來老板好這口啊?”
他斜睨韓琦一眼,淡淡道:“不餓嗎?”
“啊……”
韓琦應聲在腹部揉了兩把,一股誘人的香味從她左手提着的紙袋裏飄散出來,喚醒了她被吃瓜耽誤的饑餓感。
“餓餓餓,”她把胃部的反應轉換成文字,說道,“再不吃飯我真得曝屍街頭了!”
蔣雲“嗯”了一聲,說那你多吃點。
多吃飯,少說話。
名片送出去的當晚,他就接到了陳栗的電話。手機裏傳來他忐忑不安的語調,請求蔣雲能否幫他介紹一份空閑時間較多的工作,在薪資方面倒沒什麽要求。
蔣雲沒急着接話,陳栗便自說自話地講起他的現狀,說他在供妹妹念書,這裏不比在冀西,地方大開銷更大,雖然外賣跑腿一個月能賺小一萬,但交完房租電費攢不下幾個錢,也沒時間接送妹妹上下學。
“來我這裏吧,”耳朵貼着平滑的屏幕,他空出來的那只手在Cooper的狗盆裏添上最後一勺狗糧,“就做你之前做過的那些事。工資不變,每周有雙休,下午四點準時下班。”
“會不會太麻煩您了……”陳栗嗫嚅道。
Cooper濕潤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心,蔣雲摸摸長出幾根黑色雜毛的小狗腦袋,笑道:“不會,我很樂意被麻煩。”
通話結束。
瓊姨今晚又做了一桌的素菜,坐在餐桌一頭的男人指尖擡了擡鼻梁上的眼鏡架,低頭時鏡片閃爍,恰到好處地掩住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梁總。”
蔣雲右手撐在桌沿,側身面向就餐禮儀極其端正的男人:“蔣家要破産了嗎?”
“阿雲,為什麽這麽問?”梁津夾了一筷子上海青,面不改色。
“你還想我吃幾天青菜?買不起肉可以直說,剛好Cooper在這呆膩了,我牽他上魏疏家住幾天。”蔣雲反嗆道。
“廚房煨了一盅羊肚菌雞湯。”
拐進廚房,小火慢炖的雞湯散發出濃郁的鮮香,微波爐“叮”地一響,切好的羊排滋滋冒油。
蔣雲簡單擺了個盤,端着餐具坐到梁津身旁,湯的火候正正好,蔣雲嘗了一口,感覺不像出自瓊姨之手。
沒想到有些人就算醋得冒泡,還是會親自下廚房迎合一下他的口味。
“湯淡不淡?”
“有點鹹。”
梁津就着他的湯勺抿了一口,皺眉疑惑地看向他。
“怎麽,梁總味覺失靈了,沒發現我是在騙你?”蔣雲笑吟吟地攪了攪湯水。
“……阿雲。”一聲半是無奈半是縱容的嘆息。
他還挺喜歡梁津戴眼鏡的,那副肖似生母的眉眼本就生得冷淡涼薄,有了一層鏡片遮擋,愈發斯文矜持。
兩人座位靠得很近,一只手臂的距離。後腰被人輕輕握住,見梁津正要靠過來,他做了個阻擋的姿勢把人隔開:“一會兒我是真要去趟魏家。”
“嗯?”梁津發出一個短促的單音,仿佛在問他為什麽要去。
“你和老魏不是今天才商議完嗎?”
為了複現第三次重生的飛機事故,魏疏已經放出消息,明日将坐私人飛機趕去談一項跨國合作。
這個項目蔣家也有參與,因需要梁津坐鎮總部,所以由蔣雲代表他陪同魏疏一塊上飛機。
這是一次很好的動手機會,一旦戚家按耐不住決定動手,短時間內必然留下證據。
“等這件事塵埃落定。”他掀開一縷擋在梁津額前的碎發,很輕地笑了一聲。
“下次做可以直接弄進來。”
吃完晚飯和魏疏會面的時候,蔣雲有些心不在焉。
假如一個人不想死,最好的方法未必是用盡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直面它,或許能找到一絲生的希望。
但也只是“或許”。
蔣雲摁了摁眉心,沒有人比他更害怕失敗,如果可以,誰都不想讓一切再次重來。
他真的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任何一個對他而言意義重大的人了。
“魏總,已經準備就緒。”
戴在魏疏耳上的通訊器閃爍着信號的亮光,他按住那枚黑色的裝置,低聲說按計劃行動。
大片的玻璃幕牆外,一架小型私人飛機逐漸向前滑動、起飛,兩扇機翼宛如鳥類展翅,滑入碧藍的長空。
機身還未縮小到完全看不見的程度,天空中的那一點忽然起了火光,随之而來的是一聲劇烈的暴鳴,零部件宛如流星般向下墜落,機械的警告聲此起彼伏。
魏疏只身立在幕牆前,親眼見證了這驚天動地的一幕,之前梁津提出戚家可能對他動手時,他還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結果他說的竟然一一應驗。
避免不必要的人員傷亡,駕駛員在起飛不久就成功跳傘降落。
“動手腳的人抓到了嗎?”蔣雲正色道。
“抓到了。”
魏疏:“幸好咱們早有準備。別的不說,梁津手底下的人都挺利索的,一個個悶聲幹大事,要不你替我跟他商量商量,我出這個數,他的人能換個老板嗎?”
蔣雲很支持他撬牆角的行為,道:“回頭我問問他。”
後續的事就和他沒什麽關系了。
這場飛機事故給後續對戚家的清算開了個好頭,蔣雲把所有工作轉到線上處理,趁着好不容易得來的閑暇時光,他少見地睡了幾個好覺,還順手多投了幾個新項目。
有關戚家的新聞鋪天蓋地,一整周的時間,足以見證一個延續幾代的家族企業輝煌不再。
戚氏總部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動亂,戚明準的辦公室被多次“清理調查”,戚皓在海京惡名遠揚,多的是人等着虎落平陽被犬欺,可惜如今再沒人像戚明準一樣跟在後頭給他收拾爛攤子了。
蔣雲靠着陽臺,點燃了他能找到的最後一根爆珠。
一件厚重的駝色大衣落在他肩頭,身後那人探向他拿煙的那只手:“不是說戒了嗎?”
手腕一扭,他最終保住了那根煙。
“點着玩的,”蔣雲睨他一眼,“煙灰缸都沒拿呢。”
半晌,他調笑着補充了一句:“事後煙懂不懂?”
腰背抵着陽臺欄杆,隐隐泛着酸意,做前他和梁津都洗了一遍澡,結果完事後兩人渾身都很糟糕,于是進浴室又洗了一遍。
洗着洗着一個沒忍住,擦槍走火,他差點沒能豎着從浴室走出來。
最後約定好挨個去洗,雖然別墅的每個房間都配備了洗漱間。
他和梁津用的同一款沐浴露,木質柑橘味,香氣格外持久,到現在還殘留着一點點味道。
梁津額前幾縷黑發被水打濕,盡管用浴巾擦幹,仍是一绺绺地垂下來。他不知從哪變出個煙灰缸,蔣雲伸手滅了煙,湊過去和他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這段時間梁津睡得不安穩,他也一樣。盡管睡在身側的人很少翻身,可蔣雲就是知道,梁津是沒有睡着的。
他等“苦盡甘來”這四個字實在等了太久,蔣雲有問過他,前幾次重生裏自己記不記得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梁津抱着他搖了搖頭,說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有一次你死在我懷裏。”
他眉宇間皺出一道深深的褶,宛如無法抹平的溝壑,聲音很慢,好似敘述的故事與他無關:“到處都是血,臉上、胸口,還有掌心。來不及叫救護車,我就這麽看着你停止呼吸……阿雲,這大概是我一生都不願回憶的場景。”
蔣雲安慰地摸摸他的臉頰,分屬于彼此的氣息纏繞交錯,就像兩根連根樹一般親密無間。
“這次不會了。”
他緩慢道:“你記不記得……在冀西的時候,你祝我長命百歲?梁津,對我許願吧,你的一切願望在我這裏都會應驗。”
他們互為對方的神明,不論前方如何崎岖,不論終局如何,都将義無反顧的賜福于彼此。
*
針對戚家的清算仍在繼續,魏疏一邊下絆子一邊快意地問蔣雲,這算不算一種多行不義必自斃?
“當然,”蔣雲在他辦公室轉悠,把書架上一張壓着魏淳亭單人照的相框擺正,吹去覆于表面的浮灰,“幹媽泉下有知,會為我們感到欣慰的。”
恰好不久就是下葬日,他又問了幾句相關事宜,等了一會兒沒見魏疏回複,蔣雲轉過身,看見他一臉凝重地盯着手機。
“怎麽了?”
魏疏把屏幕遞給他:“你看。”
蔣雲逐字逐句地念道:“楚桉突發急症……ICU搶救……傳聞楚盡風将成為正式繼承人?”
“楚南緣呢?”
魏疏:“他前段時間一直在國外,說是度假來着。結果你猜怎麽着?歐洲那邊正好爆發動亂,他……應該是回不來了。”
蔣雲驚訝道:“他死了?”
“不,”魏疏搖頭道,“但和死了沒區別。身中數槍,也在ICU搶救。”
蔣雲:“……”
楚桉、楚南緣接連出事,盡管看上去只是意外,他卻覺得這種意外帶着些許陰謀的味道。
“诶,阿雲!這就走了?”
魏疏追着他走出辦公室,挽留道:“好久沒聚了,要不晚上一塊喝杯酒?”
“不了,”蔣雲回頭道,“突然想起有些事沒做,我回家一趟。要不我給許哥打個電話,叫他陪你喝?”
魏疏:“好走不送。”
今天他是臨時被魏疏叫出來,手頭确實有些無關緊要的事尚未處理完。趕回去的時候正好和陳栗打了個照面,他神色匆匆,仿佛趕着要做某件事。
“蔣先生……剛好您回來,我想向您請個假。”
蔣雲順着問了句理由。
陳栗細聲道:“妹妹……生病發燒了,我去學校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