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蔣雲向下俯視他,面前這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依然身着正裝,領帶打的是溫莎結,領結處略微松動,像被人輕輕扯過一般。
    兩人雙雙靜默幾秒,期間誰都沒有說話。
    梁津投射過來的眼神中仿佛摻雜着一點眷戀,好像不是在看一個具體的人,而是透過他描摹一段再也無法回到的過去。
    “是。”
    他微微仰頭,濃密的睫毛打下一片淺淡的陰影,眼底倒映出蔣雲平靜的面容:“阿雲,你猜得很對。”
    但是太晚了,蔣雲心想。
    從他懷疑梁津和他一樣也重生過的那一刻開始,到證實這一點,再到進一步推測出梁津可能重生了不止一次,他耽誤了太多時間。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問道:“魏疏會死嗎?”
    飛機墜毀……死無全屍。
    那麽多場夢都指向同一個結果,這也不可能是巧合。
    蔣雲靜靜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相信梁津一定會告訴他的,這是一種直覺。
    “會。”
    果然,他聽到了梁津的回應。
    “在你的每一次重生裏,我幹媽注定在某個時間點離世,我和魏疏也是如此,對嗎?”
    梁津嘴角抿得平直,像在艱難地解一道數學壓軸題。他可以自如地提起其他人的死亡,比如魏疏,比如魏淳亭,但到了蔣雲這裏,仿佛患有一種特定的PTSD,手腕細微地發着抖。
    “是的,阿雲,”他雙目低垂,好似陷入一段痛苦的回憶裏,“你會死。每一次都……死在我面前。”
    這句話同樣給予蔣雲一定的沖擊。
    他無法想象目睹這種畫面的梁津該有多崩潰,就像他無法想象假如梁津死在自己眼前,他将作出怎樣的反應。
    一次親臨死亡現場的體驗足以給人造成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更遑論兩次、三次……無數次。
    “我的死,和魏家有關系嗎?”
    蔣雲:“不要騙我,我想聽實話。”
    “第二次重生,你在魏疏死後發了瘋地找戚家清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戚家血債血償。”
    梁津沉聲道:“當時,戚明準的确被你這副不怕死的樣子唬住,可他畢竟是鐵血手腕的戚家家主,在魏家沒能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便誤以為那份對戚家不利的資料被魏疏托付給了你。”
    他停在這個地方,沒有繼續說下去。
    蔣雲大致猜到後續。
    戚明準秉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則,幹脆賣通一個服刑完畢的罪犯埋伏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使他在海京徹底消失。
    每個人都有軟肋,有些人願意為金錢、利益出賣自己的生命,乃至扼殺他人的生命。
    找一個滿足以上條件的人,對戚家而言可謂易如反掌。
    “為了避免我被戚家暗害,你在第三次重生的時候強制幹預,把我囚禁在這座莊園,迫使我無法參與到戚、魏兩家的争端中。”
    蔣雲輕聲說道:“你讓我坐視魏疏‘意外身亡’,甚至阻止我參加他的葬禮。哪怕我說‘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你’,說‘我恨你,我們不要有下輩子’,你也沒有絲毫動搖,是這樣嗎?”
    “阿雲,我——”
    話音未落,男人臉頰朝旁一歪,皮膚顯現出一抹淡淡的紅印。
    蔣雲沒用力,或者說他根本舍不得用力,只是象征性地表達了對梁津自作主張的行為的不滿。
    手沒來得及收回,梁津捉住他的腕部,趁他不備時輕輕一扯,蔣雲整個人跌在他身上,一條腿跪在沙發上,另一條腿獨自立在梁津雙膝之間。
    掌心離那塊微紅的部位很近,稍一掙紮便會觸碰到。蔣雲挪了挪左腿,膝蓋轉而壓在身下那人的大腿根上,并狠狠碾了一下。
    “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聽到梁津“嘶”了一聲,蔣雲繼續道:“你還要像從前那樣攔着我嗎?”
    “會的。”
    蔣雲眉頭一皺,開口之前,梁津又道:“但是……阿雲,這次我向你保證,魏疏不會出事,魏家不會出事。你可以把全部的信任交托于我。”
    “我是什麽沒用的花瓶嗎?”蔣雲手腕被捏得發紅,因為不怎麽痛,他也懶得掙紮,“還是5A級珍稀動物,瀕臨滅絕的大熊貓?我不需要過度的保護,梁津。把保镖隊裏的John,和那個……紅頭發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人安排到我身邊就好。”
    “James,”梁津松開掌心的桎梏,把他的手腕帶到唇邊親了親,糾正道,“他的名字是這個。”
    手腕被梁津親吻的那塊肌膚又麻又癢,大概是他們有段時間沒做的緣故,蔣雲真切感受到了什麽叫“幹柴烈火一點即燃”。
    幸好別墅空蕩蕩的,除了他倆之外再沒別的人。
    他也不想叫人看見這滿地的狼藉。
    那條條紋領帶被三兩下扯開,如今正遮在他雙眼前,于後腦系了個難以解開的結。他将梁津肩部襯衫布料的褶皺抓得層層疊起,那片寬闊的後背也留下指甲抓撓的痕跡。
    夢裏夢外他都領教過梁津驚人的托舉能力,這人單手就能把他這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擡至腰間,毫不費力地向前走動。
    眼前一抹黑,但蔣雲對別墅的構造很清楚,再往前走就是樓梯,他真的很怕一個不小心從梁津身上掉下來,于是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呼吸聲在搖擺中支離破碎,蔣雲在他耳邊提醒說要慢一點,不能再快了,結果下一秒後腰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
    沒想到梁津暗戳戳地記仇,往他臉上扇了一巴掌,梁津就得在他身上讨回來。
    白天醒來,蔣雲不得不頂着淡化的巴掌印接許江明下班。
    魏淳亭下葬的日子經過一在推敲,定到下個月中旬,魏疏忙于和戚家周旋,只得拜托他當一當臨時司機。
    “這兩位是……?”
    許江明一上車就被肌肉虬結的外國友人吓得不輕,尤其是James,額角橫亘一道猙獰長疤,看着就像在裏頭蹲完剛放出來的,還是那種國際罪犯。
    蔣雲尴尬地咳了兩聲,說道:“他們都是我的保镖。”
    “開車的叫John。”
    後視鏡裏,John亮起八顆雪白的牙齒,笑着向許江明點頭示意。
    “副駕上坐着的是James,”他解釋道,“只是看着兇,他很擅長鬥地主,基本把把都贏。”
    許江明緊張的神色消了大半,笑着說了句“你們好”。
    “最近還好嗎?”
    蔣雲詢問道:“有沒有遇到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說來,許江明也在戚家的名單上。
    在梁津的第三次重生裏,戚家一開始要殺的人就是他,只不過許江明陰差陽錯躲過了一劫,所以死在空難裏的人換成了魏疏。
    “沒有,”許江明搖搖頭,“就是今天處理了一件交通事故,這算奇怪嗎?”
    “什麽樣的交通事故?”
    “外賣騎手逆行,差點被正常行駛的汽車撞翻。我們把人扣在路邊準備檢查駕駛證,結果這小孩證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許江明娓娓道來,宛如解說課文的語文老師,不論聲音還是語速都令人如沐春風:“我們把他帶回局裏,核查了他的真實身份,最後發現他竟然是個未成年,從冀西那邊跑過來的,說家裏還有個妹妹,能不能別抓他坐牢。”
    蔣雲起初只當聽個樂呵,但許江明越說他越覺得熟悉。
    未成年,冀西人,有個妹妹。
    差點都要把陳栗的身份證號報給他了。
    “這小孩是不是叫陳栗?”蔣雲問道。
    “你怎麽知道?”
    許江明愣了幾秒,說:“認識?”
    “嗯。”
    不止認識。
    還短暫地當了他一段時間的金主,雖然是假的。
    “他在局裏留了記錄,裏面有他的聯系方式。”
    “不用,”蔣雲知道他想說什麽,搖頭拒絕道,“不用我主動找他,到時候他會自己出現在我面前的。”
    諾大一個海京,意外偶遇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在他看來,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早有預謀。
    比如現在。
    韓琦結束完上一部影片的拍攝,沒休息多久又開始恢複工作。這次的劇本和主演陣容比上一部好了不少,她恨不得把一整天都投在工作當中,要不是蔣雲突然探班,她能給自己活活累死。
    “老板,好久不見啊。”
    韓琦嘴裏叼着一根煙,剪短了的頭發紮成一個小揪揪,煙霧在指尖缭繞升空。
    “小心肺癌,”蔣雲化身戒煙大使,朝她懷裏扔了顆水果硬糖,“早戒早健康,說不定還多幾年創作的黃金時間。”
    “你這語氣怎麽跟我媽一樣?”
    韓琦把煙滅了,拎起水果糖看了眼包裝,啧道:“水蜜桃味的?不喜歡。”
    一只手探進羽絨服口袋,噼裏啪啦地響了一會兒,之後蔣雲掏出一把包裝漂亮的硬糖,芒果味藍莓味荔枝味檸檬味,五顏六色,七仙女似的。
    “自己挑。”
    韓琦:?
    “不是……老板,你哪來這麽多?一會兒沒見你不搞投資搞批發去了?”
    那倒也不是。
    還不都怪梁津,蔣雲心想,把他煙盒裏的煙全扔了,一把把地塞各種糖,國産的、進口的、軟的、硬的。
    真不怕他得糖尿病嗎。
    韓琦嘟囔幾句,挑出一顆芒果味的。她把設備朝蔣雲這邊推了推,指着鏡頭裏的女主演:“她,我親自試鏡選的人,雖然咖位沒演她媽媽的那個配角大,但人特有靈氣,一點就通。”
    她這回拍的是一部商業片,選的演員都挺讨喜,蔣雲看了一個片段,點頭誇了聲“确實不錯”。
    “飯點了,請你吃個飯。”蔣雲看了看外賣進度,顯示“已送達”。
    韓琦:“老板大氣!點的哪家?”
    蔣雲報了個名字,是一家米其林專送外賣。
    居民樓下,一個騎着小電驢的青年拎着純黑色的紙袋健步如飛。
    走到蔣雲面前,他的眼睛一點點睜大,語氣裏夾雜着驚詫與驚喜:
    “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