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說……我都說!”
    李繼春匍匐跪地,手掌心被地上的灰塵蹭得黑黢黢。很難想象,這雙手曾在手術臺上救人無數,同時它也沾了一條人命。
    “那個人說,魏院長知道太多戚家內部的秘辛,不除掉她後患無窮,更何況她……”
    蔣雲:“她什麽?”
    “她救過一個不該救的人!”
    新康醫院是最早一批落地海京的私立醫院,在蔣雲的印象裏,李繼春雖不及打一開始就和魏淳亭共事的袁媛,但也在新康工作了許多年。
    也許這個“不該救的人”是誰,李繼春是知道的。
    蔣雲繼續追問下去,中年男人眼珠一轉,佯裝憨厚地露出一個笑,說這太久遠了,他有些回想不起來。
    回想不起來?
    蔣雲不介意給他一點善意的提示。
    “李主任,我的人這會兒還在美國辦事,沒記錯的話,你兒子應該……”
    “我、我想起來了!”
    李繼春仿佛一個漏洞的水桶,不敲打兩下,裏頭的水就流不出來。
    “她叫鄒渝,”他一個字都不敢停頓,生怕說慢一秒蔣雲立馬打個飛的把他全家一鍋端了,“三點水,至死不渝的渝。”
    蔣雲擡了擡下巴,讓他接着說。
    “我對她印象很深,當時她淩晨三點被送到新康,陪同着一起來的是戚總……戚明準。手術開始前,我無意間聽到戚總和魏院長的談話,他告訴魏院長,說他不希望這個孩子生下來,也不希望看到鄒渝活着離開産房。”
    最後戚明準希望的一個都沒實現,魏淳亭不光保住了鄒渝的孩子,還把鄒渝這個人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但是,蔣雲轉念一想,如果戚家只是因為魏淳亭妙手回春的事跡要殺她,那早在當年就該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而且魏淳亭一個外人,何以得知戚家內部的消息?
    秘密這麽容易被人知曉,還算什麽秘密。
    李繼春之後的補充解答了他的疑惑:“據說鄒渝有一份沒能帶走的文件,戚家認為這份文件遺落在魏院長手裏。”
    據說?那就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蔣雲忽然明白戚皓先前針對魏疏的用意是什麽了。戚明準讓他這個小輩代表自己暗戳戳對魏家發難,首先是試探。
    見魏疏的回擊不過爾爾,再果斷對魏淳亭痛下殺手,逼魏疏拿出文件。沒了主心骨的魏家就算有文件也不足以和整個戚家對抗,反過來,倘若沒有文件,便更加喜大普奔。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蔣雲,”李繼春聲淚俱下,用尚且幹淨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我是被逼的,我迫不得已啊!假如你面對這樣的處境,有人想危及你愛的人的生命,你會怎麽選?你會和我一樣,抛棄所有的原則和底線!”
    蔣雲沒有說話,側身看向緊閉的倉庫大門。
    一陣壓得十分隐秘的腳步聲,正一點點地貼近這個無人知曉的廢棄倉庫。楊勇的選址很謹慎,不出意外,壓根不可能有人知道這個地方,更不會想不開地到此一游。
    頃刻間,那扇鐵門如山崩般倒塌,揚起的灰塵紛紛揚揚,蔣雲早就做好準備地用手臂捂住口鼻,防止自己被嗆得喘不上氣。
    刺眼的日光将倉庫照得透亮,從裏到外一覽無餘。大塊頭的John和紅發保镖打頭陣,右手持着一根半米長的鐵棍,兇神惡煞地充當門神。
    李繼春吓得屁滾尿流,趁亂朝門縫奔,不料被John像捉小雞似的一把揪住,狠狠掼在地上。
    “別殺我……別殺我,是蔣雲逼我這麽做的,對……是他!”
    John氣壯山河,吼道:“神神叨叨的,說什麽鳥語!”
    不等他八擡大轎地請蔣雲上車,他主動上前,娴熟地指了兩個保镖把李繼春關進其中一輛車的後座,送往距離最近的警局。
    李繼春謀殺的證據已經找得七七八八,這個時候楊勇應該把她的調查結果送到魏疏那裏了。
    魏家的律師團隊至少能讓他在監獄裏度過一個不太安穩的晚年。
    交代完注意事項,蔣雲走到John的配車前,當着他和紅發保镖的面取出手機,就地砸碎。
    “梁津在裏面植入了跟蹤系統,對不對?”
    John尴尬地笑了笑:“Sorry,I don't speak Chinese.”
    “你說梁津要是知道你們因為打撲克沒看住人……”
    “對對對!”
    John:“哦我的上帝,蔣先生您可真是一個狡詐的土撥鼠。”
    “行了,我不為難你們。”
    蔣雲拉開車門,坐進後排裏側,溫聲笑道:“送我回去吧。”
    John車技很穩,蔣雲本就有些困了,在這輕微的颠簸裏掙紮着清醒了一小段時間,仍是不敵困意地睡了過去。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想或許是他太牽挂魏疏和魏淳亭,所以才會在夢裏遇見,并且夢到的還是一個不好的結局——
    魏淳亭意外身亡,幾年後,魏疏死于一場空難。
    蔣雲太了解他這位發小,魏疏是什麽人?極致的享樂主義者,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遠行只坐私人飛機。
    問題就出在他的這架私人飛機上。
    氣流震蕩,發動機起火,飛行員操作失誤……一系列意外因素疊加起來,機毀人亡、無一幸存。
    原本坐上這架飛機的人不是魏疏,是許江明。夢裏他打算飛去加拿大與鄒渝母子相認,由于魏疏臨時有事要辦,許江明轉而定了一張普通的機票。
    救援人員趕往飛機墜毀的地方,抵達時發現,嚴重破損的殘骸散落四方,遺體零碎,以至于最終無法拼湊完整。
    這些全是許江明在電話裏告訴他的。
    夢裏他就在梁津的莊園……或者說,那個巨大的牢籠中。
    他試過很多辦法,絕食、自殘,想方設法地逃離。
    他看着梁津擋在他面前,頂着光,臉部一片陰霾,他身後站着面容各異的高大保镖,像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隔絕了他全部的希望。
    “讓開。”
    男人不動如山。
    對峙良久,他疲憊不堪地把自己砸進布藝沙發裏,那人随之有了動作,衣料摩擦間,梁津單膝跪在他面前,摸了摸他臉上不存在的淚水。
    “我真希望死的那個人是你。”
    狠話說完,下一句多了幾分懇求。
    “魏疏和我幾十年交情,你說的,從前我們相遇,他是見證人之一,”蔣雲嗓音幹啞,帶着撕裂感,“看在這個份上,至少讓我出席他的葬禮。”
    “我求你,梁津……我求你。”
    他言盡于此,那人紋絲不動,甚至古怪地發問:“阿雲,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千方百計地為摸一摸我的棺椁而求情嗎?”
    蔣雲閉緊雙眼,而後睜開道:“那你去死吧。”
    “死完就知道我是趴在你棺材上痛哭流涕,還是踩着你的墓碑仰天大笑了。”
    話音未落,梁津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眼尾一動,那顆左眼下的黑痣也跟着輕輕一顫。
    神經病。
    梁津病得不輕,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夢的後半截,他的預言竟然成真,不過主角的位置發生了小小的調換。
    死的人不是梁津,是他。
    他駕駛的那輛轎車被橫沖直撞的大貨車撞翻,底朝天地滑出幾米遠,好巧不巧,駕駛座的車窗正對着一個建築物的旋轉門。
    一行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顯然被這一幕吓到,紛紛退回門內。只有一個人跟塊木頭似的,在原地愣了好幾秒,不進也不退,随後不顧汽車爆炸的風險,飛奔着朝蔣雲撲過來。
    蔣雲腦門一涼,一摸,滿手的血。
    那人嘴裏念念有詞,好像在呼喚誰的名字。
    阿……雲。
    阿雲。
    他怎麽會讀不懂呢?從十幾歲的時候起,身邊有無數人叫過這個稱呼,他的發小、幹媽、不熟的同學、師長……
    他聽了那麽多遍,以為自己早已脫敏,不論誰叫起這個稱呼,都不再有任何反應。
    直到這兩個字從他視為對手的那個人嘴裏說出。
    他覺得這是一種挑釁,一種讓他心潮澎湃,內心無法寧息的挑釁。
    他沒愛過人,以為這種感覺是嫉妒,是恨,是厭惡。蔣豐原和霍蔓桢的婚姻讓他體會到什麽叫利用與背叛,于是他照貓畫虎,沒想到白白錯失了一份真心。
    砰地一聲巨響,飛奔而來的人被助理撲向一旁,火焰直沖半空,熱浪席卷,宛如蝗蟲過境,只留下一副燒黑的汽車框架,以及一捧看不出原樣的灰燼。
    “蔣先生?蔣先生!”
    John的聲音如夢似幻,溫柔的音調無法起到叫醒人的作用,他清了清嗓子,一道平地驚雷在蔣雲耳邊炸開,直截了當地把他從夢境中拖拽出來。
    “您可以下車了。”John體貼地擋住車框,說道。
    回來得不算晚,剛好到飯點。
    蔣雲一進玄關就瞥見梁津背對他靠在沙發上看書,他有點近視,看不清書名,從暗紅的封面推測梁津讀的是一本外國名著。
    “都吃過晚飯了?”蔣雲小聲問瓊姨。
    “吃過啦,”瓊姨也小聲地答,“桌上是給您留的晚餐。”
    炫目的水晶燈懸挂在餐桌上方,四道綠意盎然的菜品擺盤精美別致,分別是:白灼菜心、蒜蓉西蘭花、清炒上海青和素炒豆芽。
    湯也一改瓊姨往日的水準,不知道用什麽食材做的,飄着一抹淺青色。
    蔣雲沒打算動筷,他大步走到客廳,抽走梁津那本半天只看了一頁的名著,毫不猶豫地扔到沙發角落。
    “你除了未蔔先知地掌握了李繼春家人的信息,還在國外見了其他人。”
    他輕笑一聲,喃喃道:“一個人不可能料事如神到這種地步。”
    “除非……梁津,你不止重生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