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沒有說過什麽“一小時後過來接我”的話,也不知道梁津的飛機會在今晚抵達海京。
    兩人一前一後地将他夾在中間,蔣雲進退兩難,向旁側一閃,為他們留出個空檔。
    楚盡風高三就出國了,初中更沒接觸過梁津,理應由他來做這個中間人,介紹他們彼此認識。
    都是初次見面,蔣雲卻隐隐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有些奇怪,有種針尖對麥芒的争鋒感,看不見的火星子滿天飛,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來的架勢。
    他清了清嗓子想說點什麽,但剛咳了一聲,便聽楚盡風點了點下颚,禮貌地伸出手:“阿雲應該提過我的名字,我叫楚盡風,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這個“好”字上,蔣雲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和楚盡風初中時才認識,玩到高中,頂破天了也只玩了三四年。雖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義上和他從小玩到大的難道不是魏疏嗎?
    興許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吧,蔣雲這樣想着,沒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讓楚盡風難堪,可某人仿佛一無所知地揚聲“哦”了一下,問道:“是嗎?”
    “為什麽不是?”楚盡風反問。
    梁津不經意地撫摸着腕表,道:“如果認識小幾年也算‘從小玩到大的好友’,那這個名額……我也可以占一份。”
    說完這一句不夠,還要看蔣雲一眼,好似真的對這個話題充滿探究欲:“哥,你說對嗎?”
    你說對嗎?
    他覺得不對。
    梁津不是那種不會說場面話的愣頭青,相反,絕大多數時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當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話實在冒犯。
    今晚不僅一個人犯病,楚盡風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還以為他在飯桌上點的不是西拉幹紅,是紅星二鍋頭。
    “我記得楚叔叔定了門禁時間。”蔣雲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過來,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楚宅嚴格實行宵禁管理,但凡過了這個點,出任何意外他都不會插手幹涉,就算死在楚家門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間的內鬥蔣雲早有領略,好在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沒有人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對楚盡風下手,所以這句話提醒不過是給他一個臺階下罷了。
    “好,聽你的。”
    楚盡風擡手撫平蔣雲衣領的褶皺,笑道:“我們改日再聊。”
    梁津的車停得不遠,走兩步就到了。矮身坐進副駕,蔣雲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弄了半天才只介紹到了一半,楚盡風還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誰。
    “飛機幾點落地的?”梁津沒急着發動轎車,于是蔣雲借機問道。
    “晚上六點。”梁津說道。
    蔣雲:“為什麽不跟我發消息?我可以去機場接你。”
    “發過了,可能你當時沒有看到。”
    六點十四分,他一下飛機就給蔣雲發了消息。那會兒蔣雲在和楚盡風通話,挂完電話後到餐廳碰面,期間都沒怎麽看手機。
    蔣雲心裏湧出幾分愧疚,剛想說一聲“抱歉”,梁津又問他魏淳亭的身後事辦得如何,順不順利。
    他将這幾天的流程安排複述了一遍,話畢,想到從搶救室推出來的蓋着白布的擔架車,原本塵封得好好的情緒一下子浮現出來,攪得五髒六腑生疼。
    夜晚飄着小雪,碎屑大小的雪沫化成水珠挂在車窗,挨得近的幾顆連成一條直線,流星般一閃而過。
    這些天和魏疏在一塊,有時候他會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表露太多的悲傷情緒。他們兩個人都在強撐,因為在這個時間節點,無論誰傷心過度導致崩潰,後果都是得不償失。
    他憋得太久,現在和梁津對視一眼,忽然生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他被人托舉着,很安心。
    “我抓到一個人,他和戚家有過接觸,是新康醫院的主任,也是當時搶救幹媽的主刀醫生。”
    “找到證據了嗎?”
    蔣雲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手心,聲音悶悶的:“沒有,處理得很幹淨。”
    “我找人調查過他,現任妻兒全部移民國外,眼下在跟他幹耗着。”
    捂着臉的雙手被人握住,分到兩側。一只手從後頸一直摸到他的脊背,手法緩慢而溫柔,宛如給一只受了傷的貓順毛。
    “我以為這輩子她會過得好好的,安安心心、長命百歲。”
    毛呢外套表面有些粗糙,他鼻尖微紅,臉頰挨着布料,也磨蹭出一小塊紅暈。
    “再有一次機會就好了。”
    “什麽機會?”
    蔣雲:“重頭再來的機會。我不相信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如果我規避所有風險呢?規避掉所有可能導致幹媽死亡的因素,她能平平安安地度過一個完整的一生嗎?”
    這個想法過于荒謬,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裏自問自答,根本不會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改寫一個人的命運。
    命運。
    這個詞本身就帶着些許殘酷的意味,世間萬物都有一套獨特的運行準則,跟梁津“試錯”的觀念不同,他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說法。
    是妥協,也是一種把頭撞得鮮血淋漓,最終卻發現于事無補的無能為力。
    “能的。”
    梁津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阿雲,你有沒有玩過一個游戲?”
    他眼神幽深,好似鋪墊着偏執的底色:“像素鳥,只要摁住屏幕就能操控載體上下移動。假如操作不當使載體倒地,游戲立刻刷新重來,沒有人能操控它飛到盡頭,但你可以通過不斷的重來,讓它走到力所能及的最遠的地方。”
    “就像世界紀錄永遠在被後來者超越,到最後,大概沒有人在乎結果……就連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滿腦子只剩下倒地後的‘game over’,一次倒地、兩次倒地,無窮無盡地回到最初的開頭,無窮無盡地經歷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事情。”
    環在蔣雲腰腹的雙臂越收越緊,他吃痛地拍了拍梁津的胳膊,不明白他為什麽比自己先一步失控。
    “這樣不累嗎?”
    蔣雲沒玩過像素鳥這個游戲,但光聽梁津描述,“不斷重開”的游戲模式足以讓他望而生畏。
    “不累。”
    梁津眼睫輕顫,額頭抵着蔣雲的,一絲癫狂到極致的痛苦從眼中一閃而過。
    “世界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所以……阿雲,我在盡力做一個八九分的類似品。”
    車開進莊園,蔣雲在昏暗中看到幾輛沒見過的轎車,他問梁津是怎麽回事,梁津說這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安保,專業度很高,用來保證他的人身安全。
    梁津給管家和瓊姨批了三天的假期,回到別墅,Cooper的飯盆附近放着瓊姨用小袋分裝好的狗飯,剛好夠三天的量。
    蔣雲把它舉在懷裏抱着,沒多久,整個人忽地一輕,梁津也學着他的樣子把他托在臂彎。
    Cooper有輕微的恐高症,掙脫了以後朝下一跳,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為了平衡,蔣雲兩只手撐在梁津肩上,自上而下地俯視他,幾秒後,又低下頭碰了碰他的鼻梁。
    噴湧而出的情緒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好比沒人能阻止火山噴發,也沒人能阻止一場驚天的海嘯。
    蔣雲在心裏憋了太多東西,魏淳亭的死是一個引子,牽引出了從前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對的問題。
    他不專心地摟着梁津的脖頸,頭頂的床板被寬厚的手掌擋着,就算撞上也不疼。
    “快一點……梁津,快一點。”
    情/欲能将人從痛苦的漩渦裏短暫地拉扯出來,至少腦海裏除了接踵而至的撞擊可以什麽都不想,只需單方面地承受就好。
    期間梁津不止一次低頭問他要不要輕一些,會不會太用力。
    蔣雲渾身像在水中淌過幾回,壓在身底的被單潮濕一片,柔軟地貼合着肌膚。他仰高了脖子,肩頸扯出一段好看的線條,喉結處一片通紅。
    “……不要停。”
    他湊過去和梁津接了一個濕漉漉的吻,接着說道:“繼續,不要停。”
    是少有的,瀕臨窒/息的放縱。
    持續到深夜,萬籁俱靜,沒有蟬鳴的季節寂靜得猶如無人之地,仿佛到了末日盡頭,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因為各種災害消逝,而他和梁津則是最後的兩個幸存者。
    最後一次,梁津吻去他眼角的生理淚水,攔腰抱着他到浴室清洗。兩個人洗了很久,蔣雲不受控制地昏睡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仍是深夜。
    床側尚有餘溫,可見人才離開不久。
    夜裏冷,他在睡衣外披了件毛毯,趿着拖鞋輕輕走出卧室。
    書房和卧室同層,走到門外,長廊另一頭的房間隐約投出一點光亮,靠近了他才發現書房沒人,但燈卻亮着,擺在辦公桌上的筆記本的屏幕也沒有熄。
    蔣雲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筆記本停在初始頁面。梁津的屏幕桌面很有條理,文件和軟件按順序排列,排在末位的文件夾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他點開這個名為“李繼春”的文件夾,然後在裏面看到了李繼春兒女的詳細地址以及本學期的課程安排和活動軌跡。
    文件夾是最近新建的,甚至創建日期比他意識到李繼春有問題還要早上幾天。
    蔣雲呼吸一滞,右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冷硬的物塊。半截手指那麽大,是一個U盤。
    接口插入電腦的凹槽,屏幕桌面登時彈出一個新的文件框,U盤裏的資料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因為這是一份……針對戚家的不利資料。
    挪開視線的時候,他一度失語到說不出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塊小小的U盤上,等他看到站在書房門口的梁津,已經過去了半小時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