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雪天路滑,人行道的積雪被環衛工人鏟到兩邊,堆成尖尖的小山,融化的雪水被淌得多了,變成泥濘的深灰色,印着各種紛亂的鞋印。
    一輛通體銀白的轎跑停在對街旁的停車位上,前排的兩扇車窗關得嚴實,車內開足了暖氣,蒸得人臉上通紅。
    須臾,坐在副駕的青年受不了熱,降下車窗讓撲面而來的冷空氣沖散一些悶熱感。
    “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一下嗎?”蔣雲吐字平緩,指尖敲擊着方向盤,表情淡淡的。
    許江明扭頭盯着車窗外發呆,在警局的幾天沒好好休息過,下巴瘦了一圈,哈氣時吐出的一團團白霧鋪散開,在窗面留下一片模糊的霧跡。
    他搖了搖頭,說:“魏阿姨的死并非我作為,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一點都不無辜。”
    “當初是我鬼迷心竅,被戚皓的威逼利誘蠱惑,想趁這次體檢的機會在魏阿姨辦公室放監聽器。”
    敲擊的節奏被這段話打亂,蔣雲臉上有了些許波動,問道:“他拿什麽威逼利誘你的?”
    “他說……”
    許江明躊躇地頓了頓,很糾結的樣子。
    蔣雲續着他的話繼續往下說:“戚皓是不是告訴你,你其實是戚明準的私生子,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誰,就必須幫他做一件事?”
    “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
    鄒渝那張溫婉秀麗的面容漸漸與許江明的眉眼重疊到一起,兩人長得實在相像,只要見過一方,再見另一方一定會覺得他們有着血緣的紐帶。
    蔣雲看着他,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我見過你母親,”他将微微歪斜的車內後視鏡擺正,兩只拇指無意識地來回摩挲,“她的名字,她的職業,她現在所處哪個國家,這些我都清楚。”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想。”
    許江明嘴角抿開一個微笑的弧,自顧自地說道:“五歲以前,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領養,所以每次有人到院裏來,我都會乖乖地在教室讀書、畫畫,大概那些領養人認為我太內向了吧,沒有人願意把我帶回家。”
    “五歲的時候,有對夫妻來到孤兒院,他們很想領養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孩,他們選中了我,因此我也有了一個家。後來我讀初中的時候,養母意外懷孕了,他們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樣關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這些感受你有對你的養父母說過嗎?”蔣雲說道。
    “沒有意義,”許江明眼神平靜,說,“之後我考到海京讀大學,在這裏工作、租房,只有逢年過節和他們聯絡。”
    “戚皓找到我,跟我說我母親還在這個世上的時候,一開始我還很怨恨,覺得是她抛棄了我,可越到後面越渴望與她相見,想當面問一問她是自願抛棄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蔣雲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在冀西與鄒渝見面的午後,鄒渝一直都在緬懷自己流産失去的孩子,殊不知一切皆是僞造出來的假象。
    “她叫鄒渝,三點水,至死不渝的渝。她原本是楚家掌權人的秘書,由于被秘密派遣到戚家做內線,在楚桉的計劃下接近戚明準,懷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
    蔣雲:“醫院的人被戚家買通,騙她說孩子流産沒了,實則把你偷偷帶離海京,造成了你和鄒阿姨二十多年的骨肉分離。那時鄒阿姨身體狀況很糟糕,是幹媽——魏疏的母親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
    “抱歉,”從警局出來到現在,許江明一直試圖逃避這個現實,可事實證明無論如何他也避不開自責這道關,“我真的沒有想到………真的,他現在好嗎?”
    這裏的“他”自然指的魏疏。
    算上前世,蔣雲和他也有幾十年的交情,那樣一個潇灑随性的人,喜歡的人說追就追,說愛就愛,表面瞧着拿得起放得下,本質卻是一個弱不經風的紙老虎。
    魏疏忙魏淳亭的喪事忙得團團轉,加上昨晚梁津因為一筆交易臨時出國,他索性和魏疏分工協作,準備幾日後的追悼會。
    連着大幾天,他很少吃飯,魏疏更是粒米不沾,上午才突發低血糖暈了過去,在醫院挂了一個多小時的吊針。
    “不好。”蔣雲實話實說。
    他勸了魏疏好些天,只是心結易結不易解,作為朋友他最多不過勸到他吃口飯的地步,至于其他的,他幫不了太多。
    很早蔣雲就加了許江明的微信,他推過去一個地址,是海京一家五星級酒店,離新康不遠,方便随時處理魏淳亭遺留下來的項目和工作。
    “老魏一般晚上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回酒店,要是想解釋清楚,可以在這個時間段去找他。”他說道。
    開車把許江明送回家,他又緊趕慢趕地和魏疏彙合,商量挑選墓地的事情。
    魏淳亭的墓地遲遲定不下來,主要糾結在地址方位的選擇上。有一處比較偏遠,但好在山清水秀,風水合适,空間很是開闊;另一處的距離要近得多,墓園管理優良,只是布局拘謹局促。
    “雖然那個人和她沒葬在一起,但畢竟都在同一個墓園裏,魏女士要是死後還能撞上他,大概也會說一聲‘晦氣’。”魏疏彈了彈第二個墓園的宣傳手冊,說道。
    “那就第一個吧。”
    蔣雲一錘定音,說:“幹媽在海京呆了大半輩子,事業倒是順順利利的,可總是少有閑暇時間享受游玩。我們辛苦一些沒什麽,給她提供一個看看山看看水的環境,大不了清明多開幾小時車。”
    魏疏沉默一會兒,随即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蔣雲。
    “最近戒了,”他把煙推回,從羽絨服口袋裏抓出一把糖,軟的硬的,各種口味應有盡有,“你也少抽,忍不了就來一顆。”
    魏疏難得地笑了一聲:“梁津管着你?”
    “他說抽煙不好,傷肺,”蔣雲風輕雲淡道,“跟管不管沒關系,我現在很惜命。建議你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幹媽要是看到你這副不要命的模樣,今晚就得跟我托夢唠叨你了。”
    “真托夢就好了。”
    魏疏幾天沒清理過下颚,已經長出薄薄的青色胡渣:“這麽多天了,我沒有一天夢到過她,你說她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別這麽想,”蔣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獨自撐起諾大的産業本就十分艱辛,幹媽不會失望,反而會誇你做得好。”
    “那就好……阿雲你知道嗎,許江明昨天找過我了,但我沒見他。”
    蔣雲不擅長在感情上開解人,光憑他和梁津糾纏不休的那些年便能窺出一二。
    他找了個借口溜走,追悼會的前一晚,還給遠在美國的梁津發了條跨洋短信,問他哪天回來。
    晚上零點發的,美國和國內有十二小時時差,梁津那邊應該是中午了,等到第二天追悼會開始,他也沒收到回複。
    魏淳亭生前結識的朋友衆多,在海京幾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裏排得上號,因此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因為梁津人在國外,蔣家派來的是一位被他親手提拔上來的董事。楚家來得人很多,包括掌權人楚桉,不過那位大少爺楚南緣意外地缺了席,按常理來講,這麽重要的場合,他總該得露一露面的。
    又有一輛車即将駛進來,蔣雲重新理了理喪服,待走近後瞧見來人,他當場把半開的車門摔了回去,吩咐司機趕快開走。
    “怎麽?不允許我們戚家人到場吊唁嗎?”
    汽車半天沒動靜,司機被吓得松開方向盤,戚皓從後排推門下來,整個人松松垮垮地站在蔣雲面前,眼裏流淌着笑意:“來者都是客,阿雲。”
    “來者都是客,狗除外。”
    蔣雲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犯了狂犬病的狗就更進不得了,因為會被我叫人亂棍打死。”
    方才情緒上頭說了些沖動的話,冷靜片刻,他瞥向轎車後排,發現戚家這回來的只有戚皓一人後徹底松了口氣。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大的惡意,”戚皓裝模作樣地委屈道,“大家相識這麽多年,你、我、老魏、楚大……還有那個楚二,阿雲,我只是代表戚家勸你們節哀,盡一份綿薄之力。”
    “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不是嗎?我相信以戚少的聰明才智,不會猜不出來,”蔣雲往追悼會的方向走,順手拿了一杯飲品,“這段時間見多了大風大浪,我這個人喜歡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免得有些小人以為我是什麽好欺負的玩意,背地裏做一些肮髒下作的勾當。”
    “行了阿雲,見好就收。”
    戚皓咬緊後槽牙,僵硬道:“戚家與蔣家合作多年,早就是堅不可摧的盟友與朋友,你何必作出這麽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非得把這份合作弄得分崩離析?”
    憑以往對戚皓的了解,他今天說這番話的姿态已然低到塵埃裏,全然不似他往日嚣張跋扈的作風,但是蔣雲暫時也沒想明白他一時示弱的緣由。
    “戚少這話可就錯了。”
    一到聲音突然插進來,蔣雲循聲回頭,後背正好撞上一塊沉悶的胸膛。男人棱角年輕而鋒利,嘴邊挂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各行各業誰也離不了誰,大家都是利益合作關系,戚少怎麽就把它上升成了‘盟友’?”
    戚皓臉色恍然變得難看起來,手指着蔣雲背後的方向,咬牙切齒道:“楚……”
    “楚、盡、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