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前世他太計較得失,為了與梁津一較高低,為了在整個海京站穩腳跟,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他始終記得接到魏疏電話的那個晚上,那時他不在海京,因為要談一筆訂單,已經高強度運轉了四十多個小時。
    聽筒裏傳來魏疏的聲音,他渾渾噩噩地半眯着眼,腦袋裏像塞滿了棉花,機械地用幾個單音表示他正在聽。
    當魏疏顫抖着說魏淳亭搶救無效,已經被宣告死亡的那一瞬,他仿佛突然間醒了過來,渾身一凜。
    “你說什麽?”他好似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謊言,不可置信地反問,“你再說一遍,誰被宣告死亡了?”
    魏疏的聲音漸漸遠去。
    幾秒過後,一聲哀恸的哭音幾乎将他耳膜震裂,電話的那一頭,一道清脆的撞擊聲傳來,似乎是他這位至交好友跪倒在地的聲音。
    坐最早的飛機也要幾個小時才能趕回海京,蔣雲沒見到魏淳亭的生前最後一面,只在火化的那一天,看見一個顏色壓抑暗沉的骨灰盒。
    那麽小的四方盒子,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裝在裏面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魏淳亭去世之前,也常常無緣無故地回想起初遇她的那天。
    蔣豐原從小對他态度冷淡,盡管養子身份從未暴露,一個不被父親在意的孩子,與養子又有什麽區別。
    蔣家負責接送他上下學的司機因為家事把他落在學校,班主任給蔣豐原、蔣豐原的秘書一一打過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
    他蹲在校園的沙坑邊,圍觀一只沙裏的小螞蟻是如何越過“崇山峻嶺”,翻過一片樹葉,又繞過一顆瓶蓋。
    小螞蟻好不容易上了岸,爬到他腳邊,結果他一個沒忍住落了淚,于是那滴水正巧砸在它身上,變成了一片翻湧的汪洋。
    在這個時候,魏淳亭快步走到他背後,幫他擦掉眼淚,問他叫什麽名字,家長是誰。
    “小雲你好,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阿姨。阿姨的兒子被老師留堂了,這會兒我先去接他,等下阿姨把那個臭小子介紹給你認識,如果小雲不嫌棄,你們可以做好朋友哦!”
    六歲的小孩識字少,不知道這個“wei”是為什麽的為,還是位子的位,總之整個小學一年級,蔣雲送魏淳亭的賀卡開頭寫的都是“致最親愛的為阿姨”,引得她哭笑不得。
    從小到大的每一次除夕夜,蔣豐原從不在主宅過。一開始有霍蔓桢,後來她走了,主宅只剩下蔣雲和徐姨。
    小孩子大多好面子,新年的時候魏疏問他蔣家的人那麽多,走親訪友是不是特別熱鬧。呆在一樓客廳,剛吃完徐姨下的雪菜肉絲面的蔣雲環視四周,說謊話不打草稿:“嗯,人特別多,爸爸讓我挨個叫人,可是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呀!”
    “我這邊也是,累死了……你聽聽,還有鞭炮聲呢!”
    蔣雲把電話設置成揚聲器模式,音量調到最大,魏疏那邊噼裏啪啦地響,只是響得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正準備把音量調回去,不料徐姨一句“別聊太晚,九點前得上床睡覺”戳穿了他的謊言,魏疏在電話裏哈哈大笑,還笑出了回音。
    “你也在騙我吧,”蔣雲反應敏捷,說道,“鞭炮聲是電視機裏的,你現在……在廁所裏蹲着!”
    魏疏笑聲停了,忿忿不平道:“你在我家裝了監視器嗎?”
    怎麽可以猜得這麽準!
    蔣雲得意地哼哼兩聲,問:“魏阿姨沒陪着你嗎?”
    “醫院有點事,我媽還在處理呢。”
    “诶,反正你也是一個人,要不來我家,我媽快回來了,咱們今晚一塊看春晚重播!”
    蔣雲猶豫道:“可是徐姨……”
    “你把手機給她,我跟徐姨說!”
    在他跟魏疏的軟磨硬泡下,徐姨松了口,親自把他送到魏家然後陪着自己的家人過年去了。
    魏淳亭差不多零點左右才到家,一進門,蹲在玄關的兩個小蘿蔔頭就被兩個巨大的禮盒砸了個滿懷。
    “新款游戲機,”魏淳亭裝模作樣地數落魏疏大晚上把蔣雲折騰過來,須臾從手提包裏摸出兩個分量厚重的紅包,“來,壓歲錢,一人一份。”
    蔣雲仰着頭,傻傻道:“我也有嗎?”
    “是呀,本來打算明天給你的,但小雲既然提前來了,那我就提前給了吧。”
    客廳回放的春晚即将結束,主持人們正在進行最後一段新年祝詞,玄關頂部的燈光暖黃,将魏淳亭的面部線條襯托得十分柔和。
    “想不想換個稱呼呀,小雲?”她笑着說。
    從此,魏淳亭平等地給予了雙份的愛。
    趕回新康的路并不長,蔣雲卻覺得他好像走了一輩子。
    他沖進醫院大門,不巧幾個電梯全都處于上行狀态中,随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樓道的聲控燈一層層地亮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世事無常,天意弄人,讓相愛者錯過,好人結惡果,讓醫生倒在手術臺,不知生死。
    重活一世,難道不能避開從前那些遺憾的事嗎?明明他争取過,明明他已經盡量做到了範圍內的極致,如果最後什麽都改變不了,那上天賦予他的新生又有什麽意義?
    他跑過一整條長廊,魏疏站在走廊盡頭的手術室前,他的身邊站着副院長袁媛。
    蔣雲腳步漸緩,嘴裏喘着粗氣,還差最後一步與魏疏并肩。長腿伸了一半,戴着口罩的醫生推開門,問誰是家屬。
    得到回複,醫生宣布道:
    “很抱歉,病人搶救無效,請節哀。”
    砰、砰。
    直到膝蓋上傳來痛意,蔣雲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跪在了醫院冰涼的地面上,
    有人上前扶他,蔣雲把那些人的手揮開,上半身因重心不穩狠狠一晃,最後他雙手撐地,仿佛忏悔一般低着頭跪在手術室前。
    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沒能改變?
    為什麽他總是留不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或事?
    長廊的玻璃窗外,陰雲密布,陰沉沉的天幕不見一絲日光。半晌,一片指甲蓋那麽大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到窗臺,無聲無息地化了。
    海京市,冬季,一場暴雪驟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