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急診室的紅燈一直亮着,像行走在沙漠的旅人頭頂上的烈日,蔣雲光盯着它看都覺得口幹舌燥。
    原本他就沒想把鑒定結果給魏疏看,被那個趕過來報信的李主任一打斷,他自然地将手機放回口袋中。
    彌散着消毒水氣味的長廊幾乎被身着白大褂的醫生占滿,魏家掌舵人、他們的頂頭上司魏淳亭生死未蔔,沒人敢率先離開。
    “李繼春主任已經進去搶救了,小疏,你母親一定會平安無事的。”開口的那位是新康醫院副院長袁媛,她和魏淳亭共事多年,關系很不錯。
    在場的所有人裏,除了蔣雲,只有她有這個資格安慰魏疏。
    如今魏疏整個人情緒亂了套,不是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就是在走廊盡頭來回踱步。他心裏難受,蔣雲便由着他去,等待的空隙裏,他單獨找袁院長要了份魏淳亭的體檢報告。
    支撐魏家的這幾十年,她壓力不小。報告單被蔣雲攥得發皺,光身體上的就有高血壓、胃炎、甲亢等七八條,另外魏淳亭還有輕微的焦慮症。
    他和袁媛的站位離人群較遠,蔣雲刻意壓低聲音,問道:“幹媽休克前在做什麽,袁阿姨知道嗎?”
    讀書時期他經常跟着魏疏到醫院找魏淳亭,有時候魏淳亭忙,就拜托袁媛看顧他們一會兒,因而他和袁媛還算熟識。
    “我想想,”袁媛被他問得一愣,思考片刻,說道,“淳亭當時應該在辦公室。我記得她上午說過,今天安排了家宴,要早點下班。”
    家宴……幹媽料到魏疏會安排她跟許江明見面,所以特地提前下班騰出時間?
    袁媛問他哪裏不對,蔣雲搖搖頭,再一次望向大門緊閉的急診室,目光沉靜。
    休克的誘因主要有三大類: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和過敏性休克。這三種,無論哪個和魏淳亭放在一起都不太對。
    幹媽是有心髒方面的疾病不假,蔣雲心想,但一個人好端端的,連接下來做什麽事都計劃好了,怎麽可能突然倒地休克呢?
    “袁阿姨。”
    蔣雲眸光微顫,喉嚨裏宛如硌着沙礫,啞聲道:“我想借用您的權限,調取幹媽辦公室以及辦公室周圍的監控錄像。”
    他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躲在暗處對魏淳亭下手。
    醫者仁心,袁媛身為新康醫院副院長,兼他幹媽多年的好友,情急之下第一反應是先救人并沒什麽問題。
    蔣雲能往別處想,純粹是因為他重生過一次,吃一塹長一智,不敏感不行。
    經他這麽一提醒,袁媛意識到魏淳亭的休克有可能不是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一小時內的監控錄像。
    毫不意外,設置在魏淳亭辦公室左上角的監控出了故障,其他的監控全被人為損毀,只有一個安裝角度比較刁鑽難發現的幸存下來。
    由于角度問題,監控拍到的畫面不全,像素畫質跟諾基亞沒差,盡管如此,蔣雲仍找到了一小時內唯一一個進過辦公室的人。
    假如那個人的打扮很尋常,尋常到扔進人堆都找不出來的程度,他或許這輩子也沒法抓到兇手。
    但偏偏進去的人穿着一身交警制服,身形、所戴的配飾,以及那個花裏胡哨一看就是魏疏強迫他裝上的手機殼,無一不與十分鐘前來到這一層的許江明如出一轍。
    許江明大概率跑着找過來的,大冬天的額角盡是汗水。魏疏把頭挨在他鎖骨處,宛如一只被遺棄後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的小狗,許江明撫摸着他的發絲,蒼白的唇瓣動了動,似乎在說一些安慰的話。
    “許警官。”蔣雲同他打了個招呼。
    “聽說許警官單位今天到新康體檢,結果如何?有沒有哪兒不好?”
    許江明肩頭布料被魏疏的眼淚打濕,蔓延開一團水漬。
    這個節骨眼上,蔣雲的問候看似随意,實際卻是在轉移話題,聊點別的放松情緒。
    “指标一切正常,多謝關心。”許江明一板一眼道。
    “一切正常就好,”警方的人還在路上,蔣雲嘴角上揚,眼底一片冷然,“人活在世健康平安最為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本錢沒了別的方面再好又怎樣?”
    “可話又說回來,人一平安無事,就喜歡琢磨些身外之物,譬如金錢、利益、美色之類,許警官覺得呢?”
    許江明的眼型是典型的瑞鳳眼,眼尾弧度上翹,做起表情來特別生動好看,可惜眼睛的主人脾性淡薄,很難在這張臉上看出驚慌之色。
    蔣雲話裏有話得過于明顯,許江明抿着唇沒應,魏疏上半身坐正,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都這個時候了,阿雲你在開什麽玩笑?”
    眼角餘光掃到袁媛,蔣雲拍兩下手,将下載了監控錄像的平板交給魏疏。視頻畫質被梁津遠程修複過,就算沒拍到臉,僅憑拍到的身體特征和飾品,不難看出畫面中的人就是許江明。
    視頻時長很短,播完即停。
    魏疏:“這……”
    “許江明,我最後問你一次,”蔣雲果斷打斷好友的話,與肩背緊繃的清俊青年四目相對,語氣銳利,“幹媽休克前一個小時,只有你進過她辦公室。在你進去的這二十分鐘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這一回,蔣雲捕捉到了許江明的無措與慌亂。
    “我沒……不是我。”
    後三個字說得十分堅決,要是有臺測謊儀在這,恐怕也會被騙過去吧,蔣雲想。
    膝蓋上的平板停在許江明推門前那一秒,魏疏低着頭,像是将這個被攝像頭抓拍到的片段自虐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确定視頻的那個人是不是他朝夕相伴的愛人。
    确定了幾十遍,他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理解你的苦衷,”蔣雲呢喃道,“我也沒有追究。”
    在看到鑒定結果,發現許江明真實身份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幫他保守秘密。
    他手指向急診室,言辭激烈:“當初你是怎麽向我保證的?你知道躺在裏面的是什麽人嗎!那是魏疏的媽媽,他唯一的直系血親!”
    同樣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蔣雲看了一眼垂頭一言不發的魏疏,轉身對暗處的人說道:“帶走吧,把他押到一樓大廳,警察很快就到。”
    新康幾位重量級專家制定了三套救治方案,考慮到魏淳亭的身體狀況,沒一套稱得上最佳。
    選擇和簽字的重任壓在魏疏肩頭,留給他做決策的時間不多。
    蔣雲陪着他選完方案,随後魏疏坐回鋼制候診椅,手指幾乎把後頸那塊的皮膚搓破皮。
    “為什麽……阿雲,為什麽?”
    魏疏擡眼,滿是不解地看着他,波動的眼神裏摻雜着濃烈的悲痛:“他為什麽這麽做?”
    “幹媽這邊情況穩定以後,你可以親自問他。”蔣雲說。
    搶救持續幾個小時,蔣雲沒吃晚飯,低血糖的症狀逐漸上湧。魏疏強硬地把他扶到樓下,塞進梁津來接他的轎車裏,說今晚他守着魏淳亭,讓蔣雲不用操心,先把飯吃了。
    “有情況立馬通知我。”
    魏疏關上車門,道:“好。”
    “魏阿姨脫離危險了嗎?”事發沒多久,在總部辦公的梁津收到待處理的視頻,通過蔣雲的簡要概述得知此事。
    “還在搶救。”
    梁津:“我認得一些公立醫院的專家,需要我出面請他們幫忙參與搶救嗎?”
    蔣雲嘴裏含着車上常備的水果硬糖,氣色稍微好了些,說:“我跟魏疏說一聲,聽他的主意吧。”
    他一邊打字一邊跟梁津複盤整件事的脈絡,說到魏家近期和戚家的摩擦以及監控這塊時,梁津突然變道,把車停靠在途經的一家餐飲店附近。
    “監控拍到的人就是魏疏的男朋友?”
    蔣雲點頭道:“對。”
    梁津又問:“他和戚家有關系嗎?”
    他問到了關鍵點上,許江明的确和戚家有關系,并且關系匪淺。他可是戚明準的親兒子,戚皓同父異母的哥哥。
    察覺到蔣雲的回避,梁津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仿佛一聲輕笑,又仿佛一聲嘆息。
    “海京幾大世家在明面上都是合作關系,背地争得再厲害,也大多點到即止。戚皓對魏家出手多半有戚明準的授意,包括魏阿姨……戚家脫不了幹系。”
    蔣雲心中疑團加重。
    梁津說的沒錯,貿然發起攻擊必然有一定原因,戚魏幾十年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麽非得打破這個平衡?
    而且沖對魏淳亭下手的架勢,幕後的人是奔着把魏家整垮的目的去的……等等。
    既然抱着一擊必中的決心,為什麽會這麽“不小心”地漏掉一個監控?
    “許江明是被推出來擋刀的障眼法。”
    蔣雲牙齒一合,水果硬糖在口腔內分崩離析,化成了一小塊的碎片:“在許江明身上耗費的時間越久,拖得越久,他們就更有利。”
    他想錯了。
    許警官誠然牽扯其中,但兇手未必是他。不論幕後元兇是不是戚家,對方的目的都是想讓魏淳亭死,如果挑一個下手時間,哪一刻最好,最容易逃脫?
    當然是他忙着調查許江明,魏疏遭受打擊在急診室外一蹶不振的時候。
    回想起來,當時他是被魏疏親自送下樓的,這個空檔有沒有人趁機鑽進去使壞?
    新康醫院那麽多醫生,混進去一個,誰發現得了呢。
    蔣雲胸口一震刺痛,宛如在刀口滾了一圈,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在為這股無名之痛叫嚣。
    “往回走……梁津,往回開!”
    魏淳亭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