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轎車在車道上一路疾馳,因為別墅地處偏僻,前後同行的車輛少之又少。
    蔣雲還沉浸在梁津朝他走來的畫面裏,肩膀仿佛還殘留着一絲溫熱感。在王勁青面前對他喊出的那聲稱呼,不出一小時就會小範圍地傳播一圈,蔣氏前任繼承人與現任繼承人不和的謠言将不攻自破。
    看上去是件好事,可他還是擔心別有用心之人會在其他地方作文章。
    不過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操心——梁津的情緒似乎不大對。算上“回家喝蜂蜜水”那兩句,梁津再沒和他講過別的話,以前有幾次也是他載自己回家,在紅燈間隙,怎麽說都聊上一兩句。
    蔣雲捏了捏袖口的暗色刺繡,下一個紅燈即将到來時,漫不經心說道:“Cooper的狗飯做了嗎?”
    “嗯,換了一個新口味,他很喜歡。”
    “花房的鈴蘭是不是還沒澆水?”
    “我澆過了。”
    “飯桌上光顧着聊天,好像沒有特別吃飽……”
    “前幾天包了餃子,待會兒煮些當夜宵。”
    紅綠燈交替,轎車恢複行駛,蔣雲沒再幹擾駕駛員開車。
    梁津開車很穩,讓人有種坐在屋子裏,人和房間一塊平移的安穩感,輕微的颠簸更像被人推動的搖籃,蔣雲下颚抵着大衣衣襟,昏昏沉沉睡到終點站。
    被叫醒的那一瞬,他神情出現片刻的茫然,解開安全帶坐直後,墊了一路下巴的布料微微下沉,留下一個淺淺的凹陷。
    駕駛座和副駕駛的兩個人都沒下車,蔣雲指尖掠過充當車飾的毛絨小狗,問:“這裏貌似有一個人不開心的人。”
    遲鈍如他,也不可能遲鈍到覺察不出這麽明顯的情緒。
    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梁津并不擅長表述他的感受,難過了悶着,開心了悶着,生氣了還是悶着。
    盡管梁婉把母親這個角色飾演得很好,在梁津年幼的時候就教會了他許多美好的品質,但她過早的離世對當時正處在青春期的梁津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沉悶寡言或許是一個人穩重的象征,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是缺點。
    “抱歉。”
    沒做錯任何事的人反而率先低頭,一個充斥着古龍水餘韻的擁抱襲來,他拍了拍梁津的後背,輕聲道:“為什麽說抱歉?”
    “因為不知道你在哪,”梁津下半張臉都埋在他頸間,聲音有些沉悶,“很擔心。”
    這确實是他的問題,蔣雲心想,出門前Cooper誤吞了一朵花苞,為了逼它把東西吐出來,他和瓊姨一人控住兩條腿,折騰了半天才搞定,為此耽誤了不少時間。
    出門趕得急,所以忘了和梁津說一聲他要去哪裏。
    這麽一想,梁津在他身邊經常表現出不安的狀态,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梁津偶爾突然驚醒然後一把摟住他,額頭冒汗嘴唇泛白,像被噩夢魇住一般,又或者長久地注視着他的背影,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過了一會兒劫後餘生地從後面抱着他。
    蔣雲胸口忽然變得很軟,心一軟,自然不會深究為什麽梁津能夠這麽快趕來,并且這麽準确地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相擁了幾分鐘,他仿佛影視劇裏被妲己的美貌所迷惑的纣王,迷迷糊糊地跨過副駕,迷迷糊糊地坐到梁津腿上,又迷迷糊糊地脫了一半的衣服。
    一個小時過去,下車時他腿都是軟的,站不住,得有人在旁邊扶一把才行。
    到了下一周,他收到一個包裹,寄件人是常青。可能是他急于脫身,辦事效率異常得高,在蔣雲确認收貨以後還問他夠不夠,不夠他再去薅一把。
    還是那句話,頭發可以再長,機會錯過了就是真的錯過。
    蔣雲哭笑不得地回複他說不用,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聯系上楊勇,把兩份樣本交到她手中,囑咐她記得換一家醫院做親子鑒定,別去新康。
    逼近年關,第一批投資回報達到預期金額,甚至比預想的還要好。蔣雲在公司建立上沒那麽心急,時間線早了好幾年,他可以空出更多的時間規劃籌謀,不必像上輩子那樣步履維艱,在不走錯的同時還要保證每一步都走得完美漂亮。
    饒是如此,他依舊不堪重負地病倒了。
    重感冒,鼻子堵了三天沒通氣,感冒痊愈不久便開始咳嗽,咳到瓊姨熬了幾天梨湯也不奏效,于是蔣雲拒絕了梁津親自送他到醫院的提議,叫鄭思勤送他去新康。
    坐在輸液室挂水,戴着口罩的蔣雲滿面倦容,頭點成了撥浪鼓。當他聽到室外傳來的那聲“阿雲”,自然而然地把這當作來自夢境的呼喚,沒搭理。
    旁邊的空位多了個人,他眼神一瞥,看清來人後驚訝道:“老魏?”
    “叫你半天都不應,剛吓得我差點跑去找護士給你做急救了。”
    魏疏攥着一沓報告單,腰後挎着一個灰不溜秋的背包。一段時間不見,他身上那股逍遙人間的松弛勁煙消雲散,眼皮底下覆了層淡淡的青色,想必被接手魏淳亭産業一事折磨得不輕。
    “我怎麽記得你前不久才來過醫院?”
    魏疏眉頭緊鎖,報告單卷成筒指了指懸挂的輸液瓶:“你自己說說,這一年進醫院多少次?阿雲,人要學會放過自己,努力不一定有收獲,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
    “少在這策反我,”蔣雲笑罵了一句,瞥一眼紙筒,“您老人家又是哪兒不好?”
    “呸呸呸,可別咒我!”
    魏疏:“小許警官單位組織體檢,我作為陪同家屬來的,一點病沒有。”
    這層是輸液室,體檢區域在其他樓層,但蔣雲的檔案被新康特殊标記過,魏疏知道他今天在醫院挂水也不奇怪。
    “許哥體檢做完了嗎?”
    “沒,”輸液室的椅座很軟,靠起來舒服,魏疏仰着頭說道,“差大幾項。我想閑着也是閑着,下來在這躺會兒也是一樣的。”
    做了十幾年好友,蔣雲知道他這會兒不是真睡,只是閉目養神而已。
    他沒怎麽接觸過醫療行業,卻不妨礙他明白不論做什麽事,做好都很難的道理。
    魏淳亭公私分明,尤其在工作上,絕不給魏疏開一點後門,她頂多把人一腳踹進去,至于接下來如何做、如何往前走,全靠魏疏自己摸索。
    “努力不一定有收獲,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蔣雲反過來勸慰道。
    魏疏右眼眯開一條縫,笑了一聲:“世界上有那麽一類人,就愛給自己找罪受。你說舒舒服服不好嗎?當然好。可魏女士總有退休的一天,她讓我無憂無慮活了這麽多年,我不能什麽都不做吧?這是不孝。”
    蔣雲鼓勵的話還未出口,他這位好友緊跟着咬牙切齒道:“是,魏家在海京已經做到行業內頂尖的地步,但也沒人跟我說維持着這個現狀比登月還難啊?”
    “為什麽這麽說?”
    “醫療、餐飲,”魏疏從椅子上彈起來,說道,“兩個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的行業對吧?你猜怎麽着,我是這沒想到戚皓那個龜孫能跨行業給我下絆子!惡心透頂!”
    輸液瓶的液體差一點點流完,蔣雲按鈴叫來護士,問魏疏這個惡心是怎麽個惡心法。
    “好比……好比你第二天睡醒嘴巴有點渴,喝完放在客廳的杯子裏的水後,發現杯底躺着一具淹死的蟑螂屍體那樣惡心。”
    真是個好形容。
    蔣雲這段時間本就不好的胃口越發雪上加霜。
    “你有想過他為什麽這麽做嗎?”
    針頭從皮膚抽離,細微的痛感轉瞬即逝,蔣雲摁住護士壓在針孔處的棉球,皺眉分析道:“戚皓跟你毫無正面沖突,在生意場上,你們兩家沒有競争關系,私底下……他針對的人更應該是我?”
    “幹媽知道這事嗎?她怎麽說?”
    魏疏:“別提了,我壓根沒和她講這事。”
    “多虧咱兩好說歹說,魏女士這個月終于做了回全身體檢……結果不是很明朗,”他揉了揉眉心,“她需要好好休息,可新康沒她不行,魏家的産業沒她不行。我早該醒悟的……阿雲,我媽自己一個人扛了這麽多年,我以為她很輕松,其實她每一天都很難捱。”
    “今天借着江明過來做體檢,我想着一會兒等檢查做完,或許可以讓他兩見上一面,”魏疏說,“之前跟她提了幾次,她還挺喜歡江明的。”
    蔣雲“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輸液室沒多少人,手背的針孔已經止住血了,他把棉球丢進醫療垃圾桶,轉頭回來的時候,鎖屏彈出一條未讀消息,楊勇問他方不方便通話。
    他看了看在靠椅上躺得看淡生死的魏疏,回了句“不方便”,須臾楊勇說了聲好,檢測結果還有幾分鐘出來,要他再等等。
    “我真想不明白,戚皓他這麽做有意義嗎?有價值嗎?我看他就是閑得沒事幹,在內比不過他親妹,在外比不過咱,所以氣得亂刷存在感。”
    【老板,我拿到報告了。】
    魏疏的聲音在這一刻被按了暫停鍵,蔣雲點開楊勇傳過來的圖片,放大,挨個地讀着沒什麽閱讀障礙的文字。
    “看什麽呢阿雲?阿雲………阿雲?”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蔣雲親眼看到的數據卻并未因此發生改變。
    白紙黑字,他看得真真切切——
    依據現有樣本與DNA分析結果,支持戚皓與許江明存在血緣關系。
    蔣雲将手機熄屏,雖然提前預想過這個可能,但預想是一回事,親自得證又是另一回事。
    許江明和戚皓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戚皓為什麽針對魏家……
    要讓魏疏知道真相嗎?
    檢查結果就保存在他手機裏,只需解開鎖屏密碼,把圖片放大即可。
    蔣雲張開嘴,第一個音節咬在唇齒間,就在這時,一名醫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闖進輸液室,眼神驚懼:
    “魏院長……魏院長休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