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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這一日, 因前線捷報有了個極好的開端。
    簡單地用了早膳,陳夕苑去了皇家學堂。回到帝都,沒了顧紹卿的陪伴日日鎖在宮廷不得出, 她每天除了陪伴家人便是讀書。過得很是單調了, 但她性子素來靜又愛讀書,倒也沒覺得乏味。
    這時, 她怎麽也想不到卯時末永平帝會親臨皇家學堂。
    幽靜深邃的學堂因帝王的到來染了喧熱。孫骁帶着一衆學生朝着他行禮, 恭順而周全,“陛下, 日安。”
    永平帝面帶微笑, “不必多禮。”
    孫骁等人應聲直起身來。
    永平帝睨着衆人, “孤今日來, 是想驗驗皇家學堂諸位的學業情況。”
    如今, 皇家學堂總共十來人。
    除了陳夕苑, 還有陳元朝等三位皇子的子嗣, 這其中最為出挑的是陳元朝的長子陳倫永, 十三歲方過,已現君子之風。很明顯, 無論是二皇子還是裕貴妃, 都是将他做為皇儲在培養。
    當下,帝王話音方落, 陳倫永便朝着他笑道,“勞煩祖父出題。” 面對帝王的考核不閃不避, 顯然是對自己很有信心。
    永平帝循聲睨向他,眼中有欣慰, “今日,論政。”
    帝王詳說了北地戰況, 末了,問諸位學員,“從中你們看到了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無需避忌。”
    在帝王面前展露學識,是誰都舍不得放過的機會。是以永平帝話方落,三皇子陳元嘉的長子陳倫緯就朝着他躬身,“祖父,倫緯願抛磚引玉。”
    從此,論點頻出精彩紛呈,但陳夕苑和陳倫永遲遲未有開口。
    究其根源,是陳倫永習慣做那壓軸之人,而陳夕苑意欲取而代之。無關是否嫡長、地位天然高貴優越,而是她必須把握住每個機會朝政治核心走,那樣的話,她說的話才有份量,她才有機會謀她想謀者。
    除陳夕苑外的所有學員發言完畢後,陳倫永才開口,“倫永以為,此番龍元和安槐士氣重挫,是我泷若大軍反壓的大好時候......”
    從始至終,他都是從容不迫笑容盈面。他亦是幹淨的,不染一絲塵埃。但陳夕苑很難喜歡他,即使血脈相連。他才說完,陳夕苑便冷淡開口,“我覺得明裕世子此番建議不妥。”
    回到宮中兩個多月,陳夕苑一直以柔和示人,幾時也沒像眼下這般鋒芒畢露。
    衆人皆怔,除了孫骁。
    在衆人視線的盲點,他緩緩地勾動唇角。沒人比他更了解嬌人兒有多護着那些權貴眼中的微不足道。
    沉寂須臾,帝王忽而低低笑了聲,“那明樂郡主便詳細說說。”
    陳夕苑朝着帝王略微躬身,“方才夕夕口氣急了些,還望祖父莫怪罪。”
    永平帝笑,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他對似足了若芙的小姑娘寵愛一直勝過旁人。
    “既是論,定是有不同意見的,你有何過錯?說罷,無論你說了什麽祖父都不會怪罪于你。”
    陳夕苑:“祖父寬宏。”
    “夕夕覺得借由此番拓出來的時機,讓北地軍民休生養息才是上策。”
    “一直以來,北地商業網被以殷家為首的門閥巨富控住,各地援助受制于距離氣候等各種因由,想到鎮北軍手裏難于登天。說句難聽的,倘若北地諸門閥起了異心,他們是有能力困死鎮北軍的。”
    “沒有民衆和諸友商的力撐,鎮北軍撐不到今天,但多年來的苦撐,北地中底層差不多被掏空。這般情勢下,鎮北軍如何大軍壓上?被逼急的龍元與安槐若散盡底牌,鎮北軍會遭遇什麽誰能說得準?”
    “祖父,将士和老百姓的命也是命。”
    永平帝聽完,臉上笑意驟然斂了去。只因小女郎道出了一些她本不該知道的事兒,比如北地局勢,又比如藏在安寧下的肮髒暗湧。
    帝王臉一冷,學堂內的氛圍陡變,從高談闊論到沉谧似冰封只在瞬息之間。學堂內衆子因這變動低眉斂目,仿佛這般就不會被陳夕苑的唐突莽撞波及。然而陳夕苑無懼,但也沒有趾高氣揚洋洋得意亦或是撒嬌賣乖,她此刻就像一汪無風拂動的藍湖,沉靜而深邃。
    帝王目光沉沉地看了她片刻,随即離去。
    這一天傍晚,帝王沒有去中宮用晚膳。楚若芙略有些疑惑,晨早離開時,陛下特別叮囑晚上要多備些膳,他要過來一道用。結果人沒來就算了,連差人過來說一聲都省了。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細思,陳夕苑意外到來。
    楚若芙歡喜不已,叫小廚房上菜,祖孫二人和美地吃了一頓。都是飯量小的,沒大會兒便先後放下了筷子。
    這碗碟還沒撤呢,陳夕苑便輕緩開口,“祖母,夕夕可能惹祖父生氣了。”
    楚若芙微怔,“怎地了?”
    陳夕苑将晨早在學堂裏發生的種種道于楚若芙聽,沒有一點遺漏。
    聽完,楚若芙寵溺輕笑,“沒看出來,我們乖寶對時政頗有些見地。”
    陳夕苑被打趣兒,有些不樂意:“皇祖母!”
    楚若芙:“好好好,祖母不說了。怪不得你祖父早上說好會過來用膳結果到現在也沒來,定是因為你這個小東西遷怒于本宮了。”
    這也是陳夕苑會出現在中宮的緣由,她自認為只是做了一件對的事情,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但由于她是女子以及多年前楚家涉嫌謀逆的舊事......種種因由疊加,這事兒的意義可能生變。
    在炤華宮,她也和爹爹說及此事,爹爹只是道為當為者其餘順其自然。楚家舊事都沒能讓皇後真正失寵,還有什麽能動搖她的地位呢?但陳夕苑還是不安心,這才有了這一趟。
    “祖母,這次是夕夕莽撞了t。”
    楚若芙凝着面帶愧疚的嬌嬌兒,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她忽而伸出手,手掌落在了嬌人兒的手上,摩挲時,溫柔哄道,“夕夕莫要擔心,你祖父啊,他只是沒有習慣。”
    “古往今來,這天下都是男人說了算。就算高坐後位母儀天下,也不能論政。”
    “你是個新奇的例外,這例外是好是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旁人如何想咱們幹預不了,但有一點,祖母可以很篤定地告訴你......”
    話至此處,楚若芙放下了陳夕苑的手,轉而捏了捏她的臉頰,“祖母很是喜歡這個例外。”
    “夕夕,想做什麽便去做吧,祖母和老祖宗都會護着你的。你說得沒有錯,萬民和普通将士的命也是命,怎能随意犧牲只為成就權貴的功勳?”
    陳夕苑杏眸含淚,心中的忐忑和不安卻消失了。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溫柔只是水的表象,真實的她,擁有純淨而磅礴的力量,無堅不摧。
    陳夕苑走後沒多時,楚若芙一身盛裝出了寝殿,甚至罕見地上了稍濃的妝。
    她親手拎着食籃,內裏有三層,分別放了給帝王的點心和湯水。每一件,皆出自她的手。經歷了那麽多之後,她未生出一絲戾氣,始終與人和善。以前怎麽,現在還怎麽。
    夜了,永平帝已回到寝殿。這地兒,不得聖意誰也不敢來。楚若芙從前也沒來過,她素來守規矩,皇後不能做的事兒,她一樣都不會做。是以今次,無論怎麽說,都算是破天荒。
    肖常在一直在殿外候着,遠遠地瞧見皇後娘娘往這邊過來,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随後,是滿心歡喜。
    他們陛下這臉色從晨間出了學堂就沒好過,雖說他也沒找任何人的茬,可哪個做奴才的不想主子爺心情舒坦呢?再加之這位可是真爺,臉一冷下來,周遭衆人連喘息都不敢太大聲。他是不怕,但看其他人這般,他心裏也不甚好受。而能輕易抹平這一切的,除了太後,就只有皇後娘娘了。如今皇後主動前來,他怎麽能不歡喜雀躍?
    思緒跌動間,肖常已經提步,沿着層層階梯而下,朝着皇後而去。
    半晌後,兩人碰頭。
    楚若芙柔柔笑道,“下次遇到這種,就來同本宮說道。”
    肖常在笑眯眯:“那奴才,先多謝皇後娘娘了。”
    楚若芙沒再應,她稍一揮手,婢女和侍衛皆散去。
    肖常在知她是有話要說,臉色微凝。
    往前走了一小段,楚若芙才開口,“夕夕還小,又在西地長大,宮廷的生存之道她懂得不多,公公定是要多多提點于她。”
    肖常在:“自是會的。”
    沉寂片刻,他又開口,言辭斟酌,“娘娘,過去的事兒從來不曾真正淡去,郡主殿下若鋒芒畢露,定是會讓陛下憶及舊事......”
    億及之後會如何,肖常在并未明說,楚若芙也不需要了。無非是說,若無意奪嫡有些事兒能不摻合就不摻合了。
    這也是肖常在在暗中釋放善意,是一個來自同帝王朝夕相對的人的提點。
    楚若芙朝他笑笑,柔和,不帶一絲壓迫力。
    她說,“肖公公,這個故事還遠未結束。”
    是以,她的小女郎做什麽都是合适的。她本就是嫡長,論學識才情以及心性,在這內廷有誰能出其右?
    肖常在意會,大驚,“娘娘,您......”
    冷宮十年,到底是改變了一些東西。從前的皇後娘娘不會去争任何,她安寧柔和,像水像雲朵像這世間一切沒有棱角的存在。
    楚若芙的腳步頓住,她轉身,筆直地睨着肖常在,“肖公公,你一直在找的親人,本宮替你尋着了,他們被安置在離帝都不遠的永清州,你尋到機會,便可去探望他們了。”
    進宮做太監的人,原生家庭的境況都不會太好,肖常在也不例外,小時候日子過得極為凄苦。但再如何凄苦都好,他的父母都不曾舍棄他,他是被人販子拐走,幾度轉手才有此遭遇。是以,他對家裏人的惦念從來不曾消失,但作為帝王近侍,他的每一步都有人盯着。
    他不方便大張旗鼓去尋。
    沒想到......
    楚若芙的話,如雷響徹肖常在的耳畔。太響了,他承受不能,怔在當場。
    楚若芙也沒催促他,直到肖常在回過神,驚喜又倉皇,欲跪謝恩。
    楚若芙:“此番,肖公公不必謝,因為本宮有所圖。”
    肖常在聞言,暗自調整情緒,稍稍平靜後才道,“娘娘請說,只要是奴才力所能及,必定會替娘娘辦妥。”
    楚若芙:“倘若有天本宮身殒,煩請公公替我帶句話給陛下。”
    肖常在聞言,慌張跪了下來,“皇後娘娘定會長命百歲的。”
    楚若芙居高臨下看他,目光柔和,嘴角微微翹起,“人終有一死,這沒什麽可避忌的。”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你只需告訴陛下:我心悅他,以及倘若有來世,我不願再為楚家女。”
    話落,她再未多言,慢步朝着帝王寝殿而去。肖常在沒再跟,他知道不需要他了。
    若皇後有心,她能牢牢地控住帝王的喜怒哀樂。從前,她沒做這事;現在,或許她改了主意。
    “宴哥。”
    異動讓帝王擡眸,眼神和臉色都是冷的,明顯是想訓斥人的。豈料看的是一身豔色的楚若芙,手裏還拎着食籃,不用過多思忖,他就篤定是她親手做的,是給他的。霎時間,什麽火氣都散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幼稚,故意讓若芙知道自己在生氣,等着她來哄哄。但無論如何,楚若芙來了這事兒,讓他歡喜不已。
    “芙芙,過來。”
    楚若芙笑着走了過去,她窩在帝王懷中,有條不紊地拿出了食盒中的湯和餐點,低聲絮語在此間浮浮沉沉,
    “陛下,臣妾覺得您這次惱得不應該。”
    “怎地?”
    “不是您自己和嬌嬌說,當這內廷是自己家。既是家,說話行事自然是随心所欲,不帶作假的。”
    永平帝生生給氣笑了,而那雙手,卻将懷中人禁锢得更緊了,“搞了半天,成孤王的錯了?”
    楚若芙溫柔看他,忽而一瞬,紅唇落在了他的臉頰,“不,我的宴哥永遠不會錯。”
    “有一事,宴哥到現在都不知曉。多年前,若芙悄悄地去了求姻緣很靈驗的滿福寺,我向神明求了姻緣。”
    “宴哥,你和我的姻緣,是我三跪九叩求來的。”
    帝王寝殿一角,泷若帝後摒除了地位之差,以你我相稱,親昵也溫馨地閑聊。皇後輕松無懼,帝王不以為意,寵溺無聲。
    待到楚若芙話落,帝王冷硬的心化水,柔軟得不可思議。他的吻落在了楚若芙的唇瓣,一觸即離,溫柔而珍視,“下一世,這事兒我來做。”
    “好啊。”
    “你一定要等我,不然我把這天給翻了。”
    “那你來晚了,也要怪我嗎?”
    “這是聖旨,楚若芙。”
    帝後重歸于好。
    此刻太後寝殿,明嘉應和陳元初正在對坐閑聊,水盞半空,明顯已經聊過一會兒了。經歷了龍骨嶺被燒的喜悅,兩人說到了未來。
    明嘉應問陳元初如何想的,柔和也直白。
    陳元初甚至不曾頓滞,“不瞞皇祖母,我想我和錦歌的孩子站在這泷若至高處,一世顯赫,無人能及。”
    明嘉應聞言輕笑一聲,神色間尋不到一絲驚詫。
    “你倒是敢想。”
    陳元初:“那也是随了皇祖母您的。”
    火燒龍骨嶺,明嘉應幾十年前就想過,這魄力和膽識,世間罕見。
    明嘉應:“你不用給我這把老骨頭灌迷魂湯。你該知道,若你為帝,朝堂便不會允許你只有一個孩子,更遑論夕夕還是個女孩。”
    陳元初:“可若是我死了呢?”
    “死” 之一字,碎了明嘉應的冷靜,她不禁冷喝,“你們......”
    在不久前,她從楚若芙那裏也聽到過類似的話。
    “你們可想過,若你們不在了,夕夕她将如何自處。她獨坐高位,又會不會一如你們設想的開懷?”
    陳元初不忍祖母擔憂,亦是絕對信任她,他伸手,虛松地攏着她的雙手。那是一雙曾經拿過沉重長槍的手,如今雖有了皺紋,卻仍舊有力。
    “祖母,我還沒陪您去北地瞧瞧呢,怎麽舍得死?”
    “我只是想......”
    *
    東t境軍中,王三璟聽聞顧家三郎一戰驚天下十七歲封将的消息急得不能行,但再急又能如何,他無錢無背景,在軍中,可謂人微言輕。
    轉機出現在這一年的七月中,兵部執掌江興在結束了北地之行後,轉輾來到東境。東境軍久違警醒,列隊迎接。
    灼灼烈日下,王三璟忽然出列朝着高位上的江興扯着嗓門喊,“大将軍,天虞山王三璟有一事相求。”
    言辭還算謹慎,可是這一喊本身突兀又大膽。
    衆将士的目光頓時灑了他一身,意味各異,但總歸是嫌棄和不屑多。
    東部軍最高将領侯明正欲喝止他,察覺他意圖的江興忽然大手一擡,制止了他的訓斥。
    王三璟?
    江興的嘴角緩緩上揚,他怎麽也忘不了這個名字。他出帝都時,白通專門找了他,讓他趁着這次出行也去東邊轉轉,在那裏,說不定會看見另一只蛟龍。當時他就問了,是哪只蛟龍這麽厲害能進右相的眼。
    白通笑着說了個名字,“王三璟。”
    結果,他還沒開始尋蛟龍,蛟龍便出水,強勢駐入他的視線。江興心情大好,倘若東境也能有強将,是兵部是福,也是泷若萬民之福。
    “王三璟,你走近些詳禀。”
    衆目睽睽之下,王三璟虎步生風,片刻功夫,已近江興。
    江興:“王三璟,你有何事相求?”
    王三璟:“近些時日聽聞北地戰況,王三璟有嘆服亦有啓發。”
    “鎮北軍有自己無堅不摧地刀刃蛟龍隊,那我東軍能不能有?王三璟一人确實勢微,定是不能成事,但整個東境傾盡全力呢?”
    那個衆人以為只想填飽肚子養活幾對父母的山匪,其實比誰都敏銳,火燒龍骨嶺一戰,絕大多數都在看熱鬧,他卻看到了團結和一把尖刀的重要性。
    話落時,有人覺得這山匪想出風頭想瘋了,有人覺得他沒事找事兒天真又蠢笨,有人覺得他鋒芒外露最後肯定得不到什麽好......
    王三璟嘗盡人間冷暖,他怎會猜不到?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對手顧紹卿,以及他不想被甩得太遠。若他不做些什麽,若幹年後他連和顧紹卿對戰的機會都沒有了。
    “若是将軍肯給機會,王三璟願立生死狀,三年磨一支隊伍,成為像蛟龍隊那樣的存在。”
    江興擱這鎮着,東部軍高層就是怨念滿滿,也不敢放個響屁,只能由着王三璟“胡說八道”。
    他說完,整個操練場陷入沉寂,恍若冰封之地。過了許久,是江興的大笑聲破了這沉寂,
    “少年當如是。前有顧紹卿召集天下群英破了龍骨嶺,後有天虞山王三璟願為東地磨出尖刃。”
    “有何不可?又有誰敢說少年們絕對做不到?”
    “王三璟,本将就将這任務交給你,以三年為期。三年後,本将會親至東境軍驗收。”
    “侯明,你不必寬待他,但他要的,可允準地範疇內全部要給他,違令者,軍法處置。”
    侯明趕忙應下。
    王三璟躬身抱拳,嘴角再也壓不住,“謝将軍,王三璟必定會全力以赴。”
    ......
    顧紹卿封将的傳聞在各國瘋傳時,昭豐珩孤身一人來到了安槐國帝都,當衆攔下了專門處理皇家事務的內務府高官蕭松景的馬車。
    蕭松景下車,定定地瞧了這陌生的青年半晌,旋即問他,“你是誰?何故攔下本官的馬車。”
    蕭松景之所以會問,是心有不安,今日這趟是私人行程,除了家中人誰也不知。所乘馬車,也不是平日上朝議政時乘坐的,這人是如何做到精準地攔截他?
    昭豐珩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想法,嘴角輕掀,“請大人放心,我無意傷害大人。”
    “我今日攔下大人,是因我想認祖歸宗,以及我想為我逝去的母親和外祖父母讨回公道。
    蕭松景怕他搞混,冷肅強調:“本官只處理皇室事務。”
    昭豐珩:“您不處理皇室事務我還不攔您了。”
    蕭松景禁不住冷喝:“大膽,天家容不得你輕佻冒犯。”
    昭豐珩笑意盈面,可若是認真瞧,這笑是丁點都未有映至眼底。
    “蕭大人,你可還記得明窈庭。”
    蕭松景又呼大膽,後續定是還想說些什麽的,但昭豐珩沒再給他這個機會。
    他不曾拖怠地繼續說道,“我怎麽大膽了?明窈庭裏困住的人是我的母親,是安槐帝後殺死了她。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昭豐珩......哦,不,應該是寧宇遲若不能報仇雪恨,枉為人子。”
    帝都鬧市,熙攘喧熱,昭豐珩的話順着人群蔓延開來。霎時間,掀然大波起。
    “他說他是昭豐珩?豐珩公子不是被劍聖大人誅殺了嗎?”
    “那還用問,死的那個是假的呗。”
    “豐珩公子四個字可不是吹出來,他哪兒有那麽容易死?”
    “豐珩公子是我們安槐的皇子?話本子都不敢怎麽寫。”
    “确實,但若不是真的豐珩公子犯不着這般啊?他要什麽沒有。”
    “帝後心怎地如此狹窄,權貴三妻四妾都屬正常,帝王在別苑藏個美人怎麽了?非要趕盡殺絕。”
    “重點是美人嗎?重點是美人有子,未來還成長為豐珩公子。”
    來自民間的聲音一縷縷凝結于蕭松景耳邊時,他忽而笑開來,“豐珩公子好算計。”
    鬧市之中将往事揭開,還這般的刺激。幾日內,必定是全城皆知,明窈庭從帝王的風花雪月變成了索命窟,無論結果如何,皇家威嚴喪盡。
    這豐珩公子若真是帝王血脈,他此番,不像是奪嫡的序曲,而是想要徹底毀滅安槐。
    蕭松景心中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但眼下,發散了想明顯不合時宜。他強行斂神,凝着昭豐珩,“既是如此,請豐珩公子随本官去內務府解決此事。”
    翌日晚間,昭豐珩在奢華明亮的大殿見到了安槐帝與後。一對狗男女由內而外的髒,可他們身着最華麗的衣裳坐在這世間權勢的至高點,受盡恭順。
    昭豐珩睨着他們,恨不得能啃他們的骨頭喝他們的血,可明面上他仍笑着,翩翩公子溫潤如玉不過如此。
    “你是豐珩公子?你說你是......” 時隔多年,安槐帝早已忘記了他曾萬分鐘愛的那個女子的名字。
    昭豐珩垂落于身側的手,細密的顫着,那是他想殺人的預告。他拼盡全力按耐,以他一貫的柔和語調,“我說我的母親是昭清漣。”
    安槐帝這才有點印象,“對,是昭清漣。”
    安槐帝把昭清漣都忘幹淨了,他又怎麽會在乎他和她的孩子呢?多年以前,他就接受了這對母子死去的事實,與他們有關的記憶也快散幹淨了。今兒若不是鬧的人是豐珩公子,他不會理會這事兒。
    “既是這般,那便驗驗吧。”
    “宣太......”
    安槐帝的話音還沒落全,帝後娜敏便怒不可遏地開口,“在宣太醫之前,有些話還是說清楚好,倘若豐珩公子不是我安槐的皇子當如何?随意污蔑本宮又該如何?”
    昭豐珩細微地勾了勾唇,他竭力隐藏,影影綽綽間,仍有暴戾滲出,“我孤身一人來到安槐,以帝後您的手段,還怕治不了我?”
    “你!”
    敏娜被激怒,還欲在說些什麽,安槐帝側眸冷瞥她一眼,“夠了。”
    太醫本就在隐秘處待命,聽到召喚立刻來到殿前。古法驗之,血液相融。豐珩公子乃皇家血脈得到證實,并于這一日傳遍安槐內廷。既是親生子,便也不能強硬抹殺他想為母報仇的訴求。但時隔多年,涉事者又是帝後,安槐帝未多思忖便決定端水将此事抹平。
    他對昭豐珩道,“逝者已矣,安槐又才經戰殇,此刻大動幹戈不合時宜。但無論怎麽說,是皇家欠你的。”
    “孤滿足吾兒一個願望,當做彌補。”
    可就這,敏娜仍想反對。她現在腸子都悔青了,當年為何要給這孽種機會?她渾然忘記了,當年說是給昭豐珩機會,其實是想讓他經歷野獸啃噬之苦,并不是真的對他起了憐憫心。
    安槐帝忍無可忍,聲音挑高,“你做了什麽你心裏清楚,這是孤的孩子,孤今兒定是要讓他認祖歸宗的。”
    還有一些因由,安槐帝并未訴諸于口,那就是安槐需要“豐珩公子” 這麽一位被神化了的皇子,一如泷若有蛟龍戰将橫空出世。t
    昭豐珩靜靜地看着這對荒唐的夫妻鬧完、達成一致,冷寂神色中有笑意氤氲開來,
    “此番豐珩能認祖歸宗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要求更多。可若是陛下執意,豐珩想要謀一職。”
    安槐帝:“哦?豐珩公子想要什麽?”
    一對對彼此毫無感情的父子,即使認了親也無法父子相稱,更荒謬的是,他們誰也不在意。
    昭豐珩直白道出了自己所想:“豐珩想入職禮部門,負責對外交往和談判。”
    安槐帝對這個忽然到來的兒子不可能沒有防備,聽昭豐珩說完,他的眸色頓時染了冷,“你想做什麽?”
    昭豐珩:“禀陛下,豐珩只是想為陛下分憂,哪裏需要去哪裏。眼下龍骨嶺被燒,安槐和龍元兩國士氣大損,民衆将它視作不詳之兆,這是民心渙散的開始。這個時候,休養生息才是正道。豐珩有一半的泷若血脈,又熟知雲嘯将軍顧紹卿的行事方式,若陛下存了暫時休戰的心,豐珩願代陛下前往談判。”
    昭豐珩的話音淡淡,可他說的每一個字就像是有尖角的石頭直戳安槐帝的心,這些是他眼下最焦心的事兒,也是他的恨他的意難平。但這個時候,“豐珩公子” 成了他安槐的皇子,總算彌補了些。
    沉寂的半晌,安槐帝的思緒跌宕起伏,他想了很多,唯獨沒有去想昭豐珩是他的孩子他的母親荒唐屈辱地死在了安槐。
    終于,他遂了昭豐珩所想。
    十五日後,“寧宇遲” 三個字進入了安槐皇家族譜,入職禮部,主要負責對外交往和談判事宜。
    十月初,北疆先冷,荒寂再臨。顧紹卿即将迎來第一個北疆的冬。他也在這裏過了生辰,迎來他的十八歲。認真計較起來,他仍是少年人,但他肩上的擔子重如祁山。
    帝都,明家,廣袤北地......都對他寄予厚望,期待着他革新時局,至于能到哪裏,事到如今,誰也不敢輕易下定論。
    萬民亦在看在說北疆,那殺神一般的赤冶劍主。
    十月九日,寒露的前一日。不複蔥郁的龍骨嶺前,顧紹卿和昭豐珩面對面而立,中間隔了半丈距離。他們一人着了黑袍一人是無暇的白,冷冽撞上柔和,差距永遠存在,不可能有相融的一天。
    在剛過去的半盞茶的功夫裏,顧紹卿經由眼前之人知道了很多事兒,譬如他是真正的豐珩公子,又譬如陳夕苑被掠走、後又被放入斷魂嶺中自生自滅都是他的手筆。
    他還知道了,名震諸國的豐珩公子有着悲慘的過往,現如今,他成了安槐國的九皇子寧宇遲。這次,為停戰協定而來。
    顧紹卿的感覺很複雜,但有一點,他無比篤定,“昭豐珩,你慘不是你傷害她的理由。”
    “在失去她蹤跡的那幾日裏,我親眼見到了無間地獄的模樣,每日都在被火煉痛苦不堪。可我連死都不能夠,因為我還沒找到她,我深知即便是死了也是不能瞑目的。那時我就對自己說,最好別讓我找到始作俑者,不然我定是将他碎屍萬段。”
    昭豐珩聞言,細微地勾了勾唇,他沒接顧紹卿的話茬,兀自說着自己的,“顧三,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身世雖然慘,成長過程中卻不斷地遇見溫柔敞亮的人。”
    山一般強大的師尊劍聖,性格各異卻親善有愛的師兄弟,溫柔的檐上雪陳夕苑,古怪卻也熱血仗義的如蜚老人......
    “你知道嗎?我曾向郡主建議用和我成婚換取性命,結果她拒絕了。她幾乎沒有思考,直白地對我說,她有心悅的郎君,她只想嫁他。”
    “她說顧家三郎一腔赤忱待她,她怎能因懼死嫁與他人?”
    “四海八方之尊的誘惑,都頂不過她心裏的執。顧三,你何德何能?”
    顧紹卿聞言,心緒亂了,然而面上未顯半分,“這是我和她的事,與你無關。”
    昭豐珩:“怎麽沒關?她那一線生機是我給的,若我當時手起刀落,顧三,現在的你沒死也瘋了。”
    顧紹卿聽明白了,這是昭豐珩放上桌的籌碼。昭豐珩給了陳夕苑一線生機,幾乎等同于給了他顧紹卿一條活路,現在他要他還。
    沉默須臾,顧紹卿低冷開腔,“你想要什麽?”
    昭豐珩:“我要泷若安槐簽訂停戰協定,為期三年;我要若安槐政局有變,你顧紹卿親自出面支持我。”
    像是怕顧紹卿拒絕,特別是第二條,昭豐珩不等他回應便急着落了補丁,“陳夕苑的命,不值這些嗎?”
    顧紹卿目光似冷刀,掃向了昭豐珩,“陳夕苑這個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現如今,顧紹卿帶來的壓迫感越發的尖銳和強盛了,僅僅一眼掃過來,便讓昭豐珩生出一種若他再叫一聲陳夕苑的名字眼前的人定是會将他誅殺于此的錯覺。他不懼,可他的背脊卻是一片涼,根本無法抑制。
    “這一次,本将如你所願。從此,你是你她是她,兩清了。”
    昭豐珩得償所願,眉眼微彎,既而朝顧紹卿伸出手,“一言為定。”
    顧紹卿恍若沒瞧見,定定睨他須臾,轉身離開。黑袍随風擺動,一層層淩冽波紋蕩開。
    昭豐珩凝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風姿綽約,溫柔絕美。
    “陳夕苑,從此你我兩清,未來該如何鬥就如何鬥。我不會再留一線,希望你也不會。”
    回到軍中,将情況詳禀明煥瑜後,顧紹卿回了蛟龍隊駐地。才進屋沒多時,徐璟亦從外面進了來,手裏還拿了青果在啃。那樣兒随意不羁,貴公子和軍中精英的氣度是半點尋不着的。
    現如今,徐家二郎也因在火燒龍骨嶺一戰中的突出表現進了蛟龍隊,後又靠着關系和胡攪蠻纏和顧紹卿住了一間屋。
    他一瞧見顧紹卿,眼兒驟然大亮,“這麽快回來了?結果如何?”
    顧紹卿粗略說了那時情形,話還落全,徐璟亦就扯着嗓子喊了句,“我知道了!”
    顧紹卿:“......”
    “你知道什麽了?”
    徐璟亦:“這豐珩公子定是喜歡我家妹寶,妹寶這魅力真不是蓋的。顧三,未來光殺情敵一項就夠你受的了。”
    徐家二郎講得帶勁極了,完全沒注意到顧紹卿的那張俊臉一冷再冷,直到他低緩地喊了他的名字,“徐璟亦。”
    “嗯?”
    “你過來了些。”
    自家妹夫,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是以徐璟亦也沒防備,非常配合地走近顧紹卿。豈料顧紹卿猝不及防出手,掐實了他的脖頸兒。
    徐璟亦:“?”
    “顧三,你發什麽瘋?我是你小舅子,不是情敵。”
    顧紹卿冷冷道:“掐的就是你。”
    徐璟亦還沒來得及問,他又說,“收回你剛才的話,不然現在就死吧。”
    徐璟亦也不用他掐了,直接歪倒在地。這占有欲也恁強了,幾句玩笑話也經不起。
    就在顧紹卿以為這幾日都要被昭豐珩膈應時,翌日寒露,帝都有信至。而帝都,只有一人會給他寫信。
    他的殿下,大倔種陳夕苑。
    她做的事總是瑣碎而浪漫,比如在信上給他畫畫,這回她畫了在斷魂嶺遇見的那只獨角花斑鹿;又比如她的信剛好在寒露這一日送來。
    她說想念他,她說她在帝都種種,她說萬分恩愛的帝後和了卻遺憾的太後, 她說開始學打拳強身健體的大殿下......唯獨不說自己有多辛苦。
    熟悉的淡香沁入顧紹卿的鼻翼間時,思念兜頭,他的唇落在了信末她的名字上。
    愛極,無聲。
    ......
    明宣三十年秋
    黑衣的老嬷嬷再度來到了楚若芙的面前,從冷宮到中宮,一時凄寂一時奢暖,處境是大不相同,楚若芙的心境也是。
    過去的三年,她過得極好。夫妻恩愛,子孫在旁。時不時去陪太後娘娘抄經,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死之前,能過上這麽一段,她很知足了。
    楚若芙扶着楚流霧坐定,又親自給張羅了杯花茶,放到她手邊時,笑着問她,“楚家覺得本宮該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