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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內部輝煌金碧, 宮燈石板,燭火熏香,一應陳設皆如往昔。
    上一回易鳴鳶來到這裏的時候, 整個人惴惴不安, 生怕擡頭直視天顏, 從進殿到出來, 連對方鞋子上繡的花紋都不曾看清。
    這次她昂首闊步,站定之時将目光落在上首那個半頭銀絲的皇帝身上, 程枭更是不為所動, 絲毫沒有行禮的意思。
    座上的皇帝眼珠微轉, 一側的太監會意,掐着尖細的嗓音呵斥道:“大膽使臣,見到陛下還不跪下!”
    按照觐見的規矩,使臣應當用撫胸禮對待大邺的君王, 以示尊敬, 而現在太監要求易鳴鳶跪下, 這就是擺明了要在面上壓匈奴一頭。
    “想不到在這種社稷為墟的時候, 邺國還在執着于虛無缥缈的禮儀?”易鳴鳶捂着嘴輕笑兩聲, 神态中極盡對他們的鄙夷。
    “大膽!”太監指着她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 吩咐左右将人摁在地上。
    易鳴鳶不慌不忙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禁衛, 按住程枭擋在自己身前的動作,冷冷道:“來者既是客,這就是爾等的待客之道嗎?皇帝都沒有說什麽,我看公公此舉才屬僭越,大膽。”
    那太監被她一句話判成了逾次超秩, 當場跪倒在皇帝腳邊表衷心:“奴才絕沒有僭越之心啊陛下……”
    “所謂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可是從太祖時期就定下的規矩, 想來陛下也不會多說什麽,公公又何必如此張皇呢?”
    一旦易鳴鳶二人在這裏斷了音信,匈奴便會認為邺國不願和談,撒開手腳繼續進攻,所以這趟和談,背後的助力給了十足的底氣。
    “太祖的話都能脫口而出,你不是匈奴人。”老狐貍終于坐正身體,帶着審視看向她,他這一生見過太多人了,侍從臣子,甚至後宮的三千佳麗,只有得寵的才配被他記住,一年半前雲淡風輕的一次召見,還不足以在他腦中留下痕跡。
    下首的女子遮得嚴嚴實實,唯獨一雙眼睛透出一星半點的端倪。
    易鳴鳶心中悲哀,索性摘掉臉上的面紗,“和親前我自然不是,但現在我站在這裏,你說我應該是哪國人?”
    “是你,”聽她這麽說,皇帝瞳孔微微放大一瞬,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他跟腳邊還在跪着的太監低聲說了兩句話,随後屏退左右,靠在龍椅上開口:“說吧,要多少金玉珠寶,才肯放過朕的江山。”
    “你不問我為什麽來這裏?”易鳴鳶指尖掐得發白,他就這麽避開了自己前來的目的,也不在意她心中的仇恨,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開始談條件。
    皇帝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他已經不年輕了,在皇位上度過近四十載光陰,知道攬權怙勢,平衡朝堂才是對于帝王來說最重要的,蝼蟻的深仇大恨,他絲毫不放在心上,“無關緊要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朕眼前反複提及了。”
    他要的是天下英才為己所用,凡有異心者皆鏟除,凡得用者皆壓榨,這就是他的治國之道。
    “無關緊要的事情?我父兄盡忠竭誠,卻被你冤屈至死,守關将士并易府上千條人命,在你眼中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易鳴鳶身形搖搖欲墜,轟鳴聲充斥着她的大腦,她眼中聚起淚水,發出對無情帝王的控訴。
    皇帝撫摸着盤龍扶手說:“朕明白你心中苦痛,易豐父子很會打仗,朕原本也舍不得除掉他,可朕的手中是無上權柄,掌權而不馭權,豈非辜負了皇位?”
    平心而論,易豐已經足夠低調謹慎,但他太得軍心,即使每三年改換一次将領,邊關送來的戰報也總夾雜着将士和百姓對他的溢美之詞,而讓皇帝起殺心的導火索,是他擅自改造軍中武器,做成半月後才上書朝廷報備。
    殺傷力更大的武器,今日能朝着敵人,明日就能朝着廣邑!
    易鳴鳶死死地瞪着他,原來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壓在他們頭上的皇權依舊是一個碩大,屹然不動的巨獸,不管她如何聲嘶力竭地替父兄訴說冤屈,都無法撼動它毫厘。
    被他利用的人與物就這樣在平靜中消弭于無形,或在摧枯拉朽的戰争中丢掉性命,或在無休無止的哀怨中喪失初衷。
    “馭權?”易鳴鳶聲音顫抖,四肢開始出現僵化感,“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将軍你用了,譬如我父兄,和親公主你也用了,譬如我和你将要送走的三個女兒。外面屍橫遍野,民不聊生,你在皇都看到亭臺樓榭,歌舞升平,便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這就是你對帝業的所有的演繹?
    所以你說的權,是舉着權力的牌匾在世間橫行霸道,用無辜者的鮮肉堆砌榮華,塑造一個鮮血淋漓的盛世!”
    皇帝從龍椅上站起來,緩緩邁下高臺,站定在易鳴鳶身前數丈遠,說:“是又如何,朕當帝王四十三年,不知冤死多少條人命,朕是皇帝,不是聖人,更不是神仙,想要朕為從前做過的事悔過,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娃還做不到。”
    他轉眼看向虎視眈眈的程枭,渾濁的眼神看不出情緒,“朕送你去匈奴的時候,沒有想過你能活下來,想不到你還能有這種機緣。”
    “陛下——陛下——”太監不顧阻攔,慌慌張張地在殿門口跪下,八百裏加急送回的軍報中說戰事前線又有異動,似乎是匈奴等不及和談,想要強攻進來。
    皇帝蹙緊眉頭,盯着被程枭攙扶着的易鳴鳶道:“朕不喜歡多費口舌,讓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裏,事成之後給你解藥。”
    西羌和南疆是小國,與他們慢慢耗着也能求一個國境安穩,可若是加上匈奴就不一樣了,大邺就算有再多的士兵,也經不起他們三軍同時砍殺。
    他壯年時曾反複吵誦“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沒想到非但沒有達成,反而處處被匈奴掣肘,連秘密派出去的左将軍至今也杳無音信,比起易豐父子二人,真是不中用啊。
    “我們要先看到解藥。”程枭眯起深灰色的雙眸,眼前這個老東西一看就是會反悔的那種猢狲。
    皇帝重新坐回龍椅,皺皮的手指在扶手上輕點,像是在思考。
    半晌,他冷冷道:“先退兵,再給解藥。”
    縱使心中有滔天的怒火,為了易鳴鳶的身體,程枭只得答應下來,他神色憤恨,好似一頭要将皇帝的脖頸咬穿的野狼,“我們即刻傳信回去。”
    當着皇帝的面,他們接過草拟好的诏書,同意了上面以百車缯絮酒面,粟米藥材換取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裏,今後二十年不再來犯的條件。
    诏書一經送出,程枭就急切地沖上前攥緊皇帝的衣領,逼問道:“解藥呢,交出來。”
    他一動作,殿外的禁軍當即提着武器,刀鋒直指他的命門。
    對峙間,皇帝笑道指了指不遠處升騰起的黑煙,身旁太監嘲諷着說:“陛下遵守諾言,自然會将解藥交出,只是不知使臣前去的時候,還能不能來得及看見剩下一層灰?”
    程枭眼中的駭意幾乎要奪眶而出,他忪開皇帝的衣領,回過頭看向被火舌吞噬殆盡的數顆藥丸。
    易鳴鳶跟在他身後跑向炭盆,裏面通紅一片,正中央的藥丸已然沒有拯救的餘地。
    她最後的救命稻草,沒了。
    “和朕鬥,你們還不夠格。”
    在此情此景下愉悅起來的皇帝,頗有興致地在殿中說起曾經收用左秋奕的往事,“左家那小子策論寫得好,是個當翰林的料子,可朕的朝廷中缺的不是文官,而是能打仗的将軍。”
    左秋奕和他爹一心盼望着遠離戰場,可皇帝面上答應,心中卻從沒想過遂他們的心意,他暗地裏差人砍斷他的手臂,再用迷藥将這件事推給易豐父子,接下來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得不說,左秋奕勉強算是一條聰明的狗,死前還留給了他一個身中劇毒,能夠輕易拿捏的和親公主。
    易鳴鳶抿緊嘴唇,難怪。
    難怪她聽左秋奕責怪哥哥時會感到奇怪,原來砍斷他手臂這件事壓根就不是哥哥做的,這位帝王心狠手辣,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左家父子不過是他手中兩枚輕飄飄的棋子。
    “天下群雄逐鹿,匈奴同樣攘奪各方,”皇帝話語中飽含着一腔統一天下的野心,“既鬥就要鬥個徹底,不打得你死我活,朕枉為大邺之主!”
    在他仰天豪言之際,易鳴鳶冷不丁道:“西羌和南疆,三日前已經退兵了。”
    其實早在他們三方使臣踏入廣邑的那一刻起,後方的将士就已經開始向後撤退了。
    以猛攻打法讓邺國以為他們兵力充足,全然不在意這種打法的損耗,給他們造成實力雄厚,試圖蠶食中原疆土的假象,實則舉三國之力,要攻下整個邺國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匈奴需要數量龐大的糧種以便耕種;西羌想讓中原和草原開通互市;南疆不想再受到邺國時不時的騷擾,簡而言之他們結成同盟,再一次像一年半前那次一樣,詐了邺國一筆。
    聽後,皇帝心神俱怔,要是兩國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剛剛送去匈奴的那份豐厚的和談诏書,又算什麽?
    當初被自己随手塞給匈奴的和親公主,竟然攪弄出如此巨大的風雲,他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跌坐在硬邦邦的龍椅之中,啞聲道:“你贏了。”
    易鳴鳶搖頭,如今她與程枭雖然全身而退,但一年來的殚精竭慮,食不安寝同樣也是不争的事實。
    “我沒有贏,我只是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