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俞骋上了周昭宁的车驾,行礼过后,封离亲自将他扶起,单刀直入问他:“若宫里有人要杀我,你可敢开弓射杀之?”
    俞骋本来还面带喜色,他是北军第一神射手,但多年未有大战,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打马游京,只待受赏的机会。一听封离的话,笑容僵在了脸上,转而沉重起来。
    溪春山一战后,他跟随封离左右,知道这位在大事上不会玩笑。
    “宫里?”俞骋复述。
    “不错。下令杀我之人,或许是天下至尊。”
    俞骋呼吸骤然紧绷,目光扫过车内两人。七殿下的神情平静,可其下流动的杀意,比溪春山时面对赫连重锦更甚。而摄政王……他仍是卧着,却如猛虎在侧,对视的瞬间令他汗栗。
    那一刻,一条他从不敢想的道路在他面前敞开,他紧张、兴奋又本能地畏惧。北梁南下,他们初时被动,几番不敌,才让梁军在滁州夺城劫掠,残杀他们的同胞。他知道,那是战前被迫临时调整边防之故。
    听说当时不得已调整边防,是因为我军边防图泄露。后来他与程寅并肩作战,才知晓了更多京中之事,皇帝竟纵容北梁人在宫中掳走七殿下,对北梁如此宽纵,私下勾结,是北梁能够盗得边防图的根本。
    想到这,想到战死的同袍们,想到滁州府城数日不息的焚尸之火,他应了,铿锵有力。
    “我敢!”
    封离将车壁上挂的映日弓取下,那是周昭宁惯用的大弓,接着伸手朝向俞骋,问:“你的弓箭拿来,你自己是带不进宫门的,我就挂在这车窗边方便你拿取。但只能留一箭,你不要轻举妄动,这一箭若不中,便只好硬拼了。”
    “定不辱命。”
    车行至宫门,一千余人的队伍,不可能都入宫,大多数人留在宫门广场上,将领们入内。程寅被封离留在宫外策应,由他调动这一千兵士。他虽是卫国公之子,却未受封赏,只是个不显眼的游骑将军。相反,他将俞骋带在车边,充作护卫进了宫。
    临别时,封离将封珏所书纸条悄悄递给他,那上头他加了四个字:枕戈待命。
    程寅看完,立刻塞回袖中。他目送他们入宫,眉宇间锋芒毕露。待宫门重新关闭,他立刻整顿队列,宫门广场上军中精锐一派肃杀。
    虽不知将要发生什么,虽程寅以不能丢大军的脸面为由,但经久沙场的战士之中,有些已有了山雨欲来的预感。程寅眉头深蹙,立于宫门前一言不发,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很紧张,因为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而尤为紧张。他不知晓周昭宁的布局,在他看来,手里这一千人就是唯一的筹码,若胜,便是从龙之功,若败,便是株连九族。
    他不过十六七岁,要不是此番去了北境历练,真不敢说自己能担起这样的责任。七殿下毫不犹豫托付给他,他必不能叫他失望!
    程寅在宫门外暗下决心,已是想好了调动兵士的说辞。宫门内,摄政王车驾随御撵入内,众将随行,百官其后,宫门一关,众人行走在甬长宽阔的主宫道之上,忽然,最前的御撵停了下来。
    皇帝霍地掀帘而出,高高立于车上。秋末的天空蔚蓝高阔,他身披日光,神色是极致压抑的疯狂。
    “摄政王昏迷不醒,诸位将军,还要不顾一切地追随于他吗?朕已掌控京师,只待尔等表忠!”他话音未落,两侧宫门冲出大批禁卫,将所有人团团围住,领兵的正是明川侯。
    “周昭宁勾结太后把持朝政,违背先帝遗命,不肯还政,其罪当诛!今日你们若是识时务明正道,将他夫妻二人斩杀于此,朕保你们官职爵位,仍可坐享太平。”
    俞骋临危受命,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他始终站在马车一侧,手不由自主搭上了车壁。
    皇帝见这些武将都不回应,目光一寒,又问:“怎么,你们还要效忠一个昏迷不醒的残废?!好,那就别怪朕无情!卫国公,你不想要国公爵位,有的是人想要!”
    车内,封离已握紧手中青罡,随时待要出鞘。今日是入宫受赏,宫门口便收了众将的兵器,唯一人除外,那就是“昏迷不醒”的周昭宁。他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也无人敢上他的车驾检查。
    周昭宁起身,抓住封离手中剑就要拿回来,封离不让,两人一时僵持。他虽说不是昏迷不醒,但是伤势没有好全,尤其是伤在肺腑,此时动刀兵必然会加重伤势,封离怎么会让。
    两人眼神一碰,最后是周昭宁先松手。封离以为他放弃了,准备乖乖听话被保护,结果就见他打开座椅下的长柜,从里头将佩刀取了出来。
    外头气氛紧绷,车内封离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引得周昭宁勾唇浅笑。见他神态轻松,封离只得相信,他应当是有后手的。
    “来人,将他们拿下!”皇帝一声令下,封离推门跃出,拔剑在手。卫国公等武将虽无兵刃在手,却将车驾围住,呈护卫之态。
    封离以为出来就要和禁卫军一番死斗,没想到皇帝一声令下,动的禁卫军只有部分羽林卫和龙武卫,其余人等全看向明川侯。
    明川侯举起手中虎符,高喊:“护卫摄政王,违者,格杀勿论!”
    “郑海!!!”皇帝目眦尽裂,眼看着其他禁卫军与羽林、龙武两卫战至一处。
    封离这时才知,什么后手,周昭宁下的根本就是先手。
    这时,入京以来未曾露面的周昭宁从车内缓步而出。他从容下马车,手持佩刀一步步走近御撵,封离在车前看着,没有急着上前。俞骋飞身攀上车辕,从车窗里将自己的弓箭取了出来,随时准备射杀,只看局势变化,只等封离一声令下。
    他们身后,原本有官员想冲上来立功,一看周昭宁出现,顿时不敢再上前。唯有信国公,冲上前去怒骂。卫国公从一位羽林卫处夺了刀,一刀斩下其右臂。
    周昭宁根本不理睬,扬声道:“明川侯,开宫门!”
    “开宫门!”明川侯郑海的喊声穿过宫道,唤醒了守门的禁卫。
    宫门大开,程寅没想到会这么快,带着兵士们便冲入了宫中。他们身后,摄政王府和卫国公府的府兵赶到,沿街肃清京兆府调动的所谓清君侧的“勤王之师”。
    明川侯投效只为作内应,与女儿郑贵妃里应外合,接下禁卫军统领职权。所谓围困两府,亦是迷惑皇帝,其实摄政王府在城外的府兵早已入城,就在王府之中枕戈待旦,只等王爷回京。
    京兆府兵权有限,能调动的不足五千人,摄政王府和卫国公府两府的府兵,再加上见势而动的齐王府派出的府兵,已足可对抗。
    百姓们没想到大军凯旋之日,京中会有此刀兵之祸,四处逃窜奔回家中,京中街面上只余打斗的两方兵将。喊杀声不绝,长街染血。
    反而是宫内局势更快平定,禁卫军大部分掌握在明川侯手中,最后负隅顽抗的,只剩皇帝的暗卫。封离在其中看到许多见过的面孔,正是当日将他当街绑进宫中的那帮人。
    周昭宁没有冲杀,但回京众将、禁卫军皆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伐上前,肃清障碍。那些负隅顽抗的暗卫,如风吹麦秆,一茬茬倒下,鲜血浸染宫道,溅上周昭宁的衣袍。
    皇帝以为胜券在握,到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一切都在周昭宁掌控之中,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输的,但是显然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无比可笑。
    可他是不会承认的,他怒吼:“乱臣贼子!朕是先帝传位,名正言顺的皇帝,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圣旨,高举着展开,大喊:“父皇驾崩前留下密旨给我,说周昭宁若有不臣之心,可凭此旨意诛杀!你们看!郑海,你还有机会,现在给我杀了他,我既往不咎!”
    那圣旨上盖有传国玉玺,字迹是先帝亲笔,在场诸人差点动摇。
    可周昭宁没给他们倒戈的机会,他长刀出鞘,斩杀了护在皇帝身前的最后一个暗卫,接着便从怀中拿出了另一卷圣旨。
    “先帝亦留了密旨给本王!先帝驾崩时,成年皇子只余七皇子和八皇子两位,七皇子为质十年,不知心性品行与能为,先帝迫于无奈传位于八皇子。可先帝担忧八皇子能否肩负起这大禹基业,因此留了一道密旨给我。”
    “密旨上言明,若八皇子昏聩无道,残害忠良,不堪为君,而七皇子或十二皇子有为君之德,可持密旨废帝,另立新君。”
    周昭宁将那卷圣旨展开,令众将和百官观看,果然,亦是先帝亲笔,用了传国玉玺的圣旨。没想到当年,先帝驾崩时无可选择,令已成年的表弟周昭宁摄政,传位于在京的唯一成年皇子,却早已做好了准备。分别给两人留下密旨,令两人针锋相对时,为国为民者能名正言顺。
    周昭宁看向封离,封离迎上他的目光,直觉有什么正在彻底脱离掌控。
    “先帝皇七子封离,为质十载隐而不发,功在社稷。其敏而好学,贤明果决,机辩善文,进退闲雅。其爱恤民命、忠厚仁恕,不以民贱而缄默不言。其文武兼通、权略善战,抗击北梁一役中武功卓著。先帝皇七子人品贵重,深肖先帝,当克承大统,立为新帝!”
    周昭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听到最后,封离才回过神来。他觉得周昭宁有帝王之才,周昭宁却要拥立他为帝?
    他还未转过弯来,皇帝大吼:“不,不,不可能!父皇属意的人是我,是我!封离不过是罪妃贱种,最低贱的质子,他凭什么,凭什么?!”
    “周昭宁……不,摄政王,我可以改的,你不满意的,我都改!我才是皇帝!你喜欢封离什么,是他美貌,还是他媚术缠人,我也会的,我也会……”
    皇帝已失了神志,说出来的话令在场众人恨不得没长耳朵。如今拥立七殿下已是板上钉钉,这废帝竟还不知死活扯这些。
    果然,下一刻,周昭宁的刀毫不留情,一刀刺入了废帝的心口。
    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半点不惧人言,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弑君夺位。废帝胸口喷溅的热血洒在他颈间和脸颊,衬得他身上杀意更甚。
    他霍地转身,以刀掷地,入木三分。
    “永庆帝已死,拥立新帝,谁有异议?”他目光扫过全场,那仍在铮鸣的刀就是威慑,明晃晃地在说谁敢有异议?
    谁敢?皇帝都被他杀了,谁还敢?
    这时,被囚禁在金明殿的数位内阁大臣匆匆而来,魏显、宿墨焓为首,朝向封离的方向长跪。
    “恭请七殿下继位!”
    百官、众将尽皆俯首:“恭请七殿下登基!”
    准备射箭立功结果没派上用场的俞骋忙放下弓箭,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封离看了看周昭宁,又看了看百官,左看右看,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啊!
    “那个,这不急……”他听着宫门外的动静,灵机一动,“外头还闹呢,先平定了再说,再说。”
    说完,他闪身便钻回了车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上辈子也就当个镇北军统帅,这当皇帝不在他的概念范畴啊!可外头皇帝的尸首尚温,拥立他的声音震耳,周昭宁的决然更是令他心惊,这是要赶鸭子上架!
    他恍恍惚惚,回想这一年多以来的桩桩件件,他怎么会相信皇帝的鬼话,以为自己是替身?谁家替身不仅不遭受冷眼折辱,当然,他也短暂的遭受过,但那时周昭宁对他有戒心也算正常,更重要的是,后来周昭宁一直救护于他,想方设法教导于他,给他上战场的机会,如今亲手弑君,要拥立他为帝。
    谁家替身有这个待遇?
    外头声音暂歇,他听到周昭宁说:“殿下言之有理,先平定京师。郑大人,有劳护送诸位同侪回府,稳定宫中局势,查看有无其余乱党。信国公等,一概捉拿下狱。传内卫大统领清查后宫,其余人等不得冲撞后妃。”
    封离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周昭宁又说:“请七殿下暂居昭明殿,以备大典。”
    昭明殿,那是东宫主殿,周昭宁的意思半点没变,让他入昭明殿,备什么大典?还能是什么大典,当然是登基大典!
    封离有点急了,见侍卫上来牵马拉扯,攀着车门重又探出头来看向周昭宁。周昭宁虽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当即跳下御撵走了过来。
    “我来为殿下驱车。”
    众人如潮水般退开,为两人让出路来,宫道之上横尸数百,立刻有禁卫军上前搬开。
    封离无奈,任他驱车带自己往昭明殿而去。
    本无太子,东宫空置多年,可他们到得殿中时,已有宫侍被安排前来。周昭宁屏退众人,等封离开口。
    “你,早就谋划好了这些?”封离想了一路,最想问的还是这个,“早就想好了要拥立我?”
    “是。”
    “可我当不了皇帝,也不想当,我就想混混日子,打打北梁人,就行了。”
    “好,那你便混日子,本王保你稳坐皇位。”
    封离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不确定地问道:“奏折你批?”
    “好。”
    “议政你来?”
    “行,你旁听总要的。”
    “祭祀你去?”
    “阿离,这不妥当,再如何混日子的皇帝,祭祀大事总该亲力亲为。”
    封离想了想也是,点头,祭祀倒是不难。
    “宠幸后妃的事归你?”封离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刚才还很好说话的周昭宁,一瞬气势暴涨,逼近封离。
    第97章 宫变(2)
    “本王都不知道, 该夸你后妃也懒得宠幸,还是该骂你居然想要纳妃。”周昭宁脸上还沾着血,靠近时血腥气扑面, 配上他那喜怒莫测的神情,多少有点人。
    封离故意支支吾吾:“那个……当皇帝不都得三宫六院,偌大江山,总要留个后吧?你看你, 当个王爷,后院都集齐二十八星宿。”
    “你还想三宫六院?还想留后?”周昭宁步步紧逼,将封离逼到了小榻上。
    他们在昭明殿的正殿之中, 阔大的堂屋,一侧是议事理政之所, 另一侧则可供小憩, 安置有小榻、花几等家具。
    “是你让我当皇帝。”封离抬起一只手虚抵着他的肩, 半点不惧。老虎受了伤便是病猫,还想吓唬他?
    本是逗周昭宁,以为他会气得跳脚, 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反而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