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北境暂平,颍州水师从直沽撤回, 京中有太后理政, 如今还有什么大事?封离疑惑,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
    进入京畿之后,过了台宁县便是京城,还没等他观察明白, 他们已到了京郊。此番北上,除了北境守军,还从京畿调动大军十余万, 这次带回的便是调动的京畿守军。
    大军凯旋, 并不全部入城游街,否则非出乱子不可, 只有功勋卓著的千余人进城,其余兵士回京畿大营。这都是惯例, 各级将领早已安排妥当,大军在京郊分道。
    太医一直没出现, 显然是为了拖垮他这个伤患,毕竟在皇帝看来,他已是到了生死不明、四处求医问药的地步。这陷阱,看来他已然跳了,周昭宁数日未收到徐清安和卫国公世子程毅的消息,毋庸置疑,京中已生变。
    皇帝率百官郊迎,已在城门外摆好阵仗。斥候来报,周昭宁略微惊讶,转念一想是理所应当,毕竟以皇帝的心性,必是要探一探他的虚实的。而且他若自以为掌控京师,又岂会怕这区区一千人?
    周昭宁猜测非虚,皇帝确实自认为已掌控京师,这还要从三日前说起。
    大军将出建州境时,皇帝联合信国公在朝会上发难,部分效忠皇帝的龙武卫和羽林卫围困金明殿,将百官全部擒拿,逼迫太后。
    太后震怒:“皇帝,百官在此,俱是江山社稷之栋梁,你怎能如此无礼?!”
    皇帝冷笑:“母后怎么能说朕无礼?诸位爱卿只要好好效忠于朕,朕一个都不会慢待。如何?要表忠的尽可站出来。”
    “陛下承先帝遗命,乃是正统,臣从始至终效忠陛下,忠心不二!”
    “臣忠于陛下,望陛下明察。”
    “微臣是忠臣呐!”
    一时,不少曾经的信国公一党纷纷表态,也有一些原本的中立派倒戈。
    皇帝大悦,环顾金明殿,问:“还有吗?你们可要想好了,这天下是封氏的天下,朕乃是天命所归的帝王,谁也别想动摇!如今周昭宁生死未卜,你们不会还指望他一个异姓王吧?”
    这时,却有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站了出来。
    明川侯在羽林卫的刀锋下站起身,扬声说道:“自从陛下被禁足后,贵妃娘娘已大半年未能拜见,她日日以泪洗面,形容消瘦。她母亲每每进宫,都心痛如绞,回府说与臣,臣亦是感同身受。只是臣早已无兵权,身为外戚,又为太后娘娘忌惮,过去未能为陛下尽力。今日陛下重掌乾坤,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亲自将明川侯扶了起来。他被禁足大半年,听说郑贵妃心中念着他,想起昔日郑贵妃的好,顿时心头火热。
    “待朕肃清朝政,便将贵妃册封为皇后!”皇帝满口承诺,明川侯亦做感动之态,一派君臣相得。
    “郑海,皇帝暴虐无道、自私狭隘,你女儿就算做了皇后,亦是亡国之相!”太后怒斥,指着明川侯大骂。
    “这便不劳太后您费心了。”明川侯郑海仰头一笑,轻蔑而张狂,“先帝驾崩,您便该颐养天年,何苦执着权柄、祸乱朝纲?”
    “说得好!不愧是朕的国丈!”皇帝一言,将明川侯架了起来,转而吩咐羽林卫,“请太后回慈仁宫!”
    羽林卫一拥而上,欲要擒拿太后。
    太后眉目一厉,气势悍然,喝问:“皇帝,你是要做那杀母夺权的不孝之人?!”
    羽林卫顿时被吓住,一时不敢上前。
    半年来,太后垂帘听政,皇帝坐在龙椅上只是个摆设,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愿不愿意承认,太后的威势让他有一瞬间的畏惧。
    但他很快振奋,笑谈:“母后说的哪里话,朕只是请母后回宫将养!再说,杀母之说,未免荒诞,这天下哪有帮着外人压制儿子的母亲?”
    皇帝转身踱步,逼近太后,道:“在你眼里,我的母亲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哪里配得上你这个中宫皇后的爱重?来人,带下去!”
    禁卫军统领岑荣未及救驾,太后和百官已被控制,他不敢硬来,将计就计被卸了兵权。
    皇帝重掌权柄,意气风发,一回勤政殿便先招来了为他以泪洗面的郑贵妃。过去郑贵妃待他小意,又聪慧美貌,自是令他喜爱,但没有一刻如现在,令他神魂颠倒。从这个消瘦了却依旧妩媚动人的女人身上,他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他甚至没有叫太监伺候,就这么与郑贵妃共赴了巫山。美人依恋缱绻,在他怀中垂泪,梨花带雨。
    郑贵妃忍着恶心,哭诉道:“父亲一直说希望为陛下效劳,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臣妾替父亲高兴。”
    郑贵妃这一哭,倒是令皇帝定下了主意。保皇党中本就缺武将,仅有的也是出身龙武卫、羽林卫,不是皇帝看不上他们,和卫国公那样的簪缨世家不能比。可如今,明川侯摆明车马投诚,他曾驻守南疆,不说军功赫赫,也是有实打实的战绩,正好能压得住人。
    皇帝搂住郑贵妃莹润如玉的香肩,说:“爱妃,朕有意封你爹为禁卫军统领,你觉得如何?”
    郑贵妃大喜,起身便要拜谢,可她方承恩露,气虚体软,还未站稳便身子一歪。皇帝伸手接住,将美人又抱了个满怀,亲香道:“哈哈哈哈,爱妃何必跟朕客气?”
    郑贵妃从勤政殿离开,皇帝便下了任命,明川侯接掌禁卫军,从被捉拿下狱的岑荣处拿到了虎符、名册等物。之后,明川侯按照皇帝和信国公的布置,与京兆府配合,将摄政王府、卫国公府等此次北上将领的府邸通通围住。
    不肯松口的朝臣被捆在金明殿中,皇帝决定先将他们饿上一两日,刹刹他们的威风。
    第二日,他授意郑贵妃于宫中设宴,借太后之名请各家小辈入宫赴宴,借机挟持。他这一请,便请了京城大半勋贵、世家,此番投诚的朝臣家属亦在受邀之列,可见皇帝对他们的信任有限。
    挟持官员家小,宫宴之上皇帝杀小童取乐,令不少官员只得屈从,以作权宜之计。他们心中还有念想,摄政王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其中当先被杀的小童,便是内阁次辅魏显之孙。魏显、宿墨焓、解渊、于鸿等内阁大臣闭口不言,饿得体虚乏力,眼见子孙受戮,亦不肯趋附。
    郑贵妃被这场面惊吓,缩进皇帝怀里,才令皇帝只杀了三人。皇帝忙着安抚贵妃,郑贵妃借机劝道:“这些文官最是骨头硬,又门生一堆,真闹得下不来台也不必。臣妾以为,只要他们确认摄政王已死,最终都是要向您效忠的,他们能耐尽有的,都是好刀。”
    可郑贵妃口中的效忠,自然没有这么快来,因此皇帝率百官郊迎之时,这百官之中缺了多位内阁大臣。
    封离挑帘看过去,虽不知前情,但见是皇帝亲迎,已猜到宫中生变。他放下车帘,看向躺在一旁的周昭宁,联系这些时日周昭宁基本不下车的表现,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要装死?”
    周昭宁笑问:“你也没拖个棺材回京,我怎么装死?”
    “装半死不活,行。”
    两人共历艰难,寥寥几句就达成默契。
    封离又给他整了整衣被,将他的头发拨得更散乱些,又找了点醋涂在他嘴唇上,看着他嘴唇渐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昭宁捏捏他的手,打趣道:“要不要再弄点血在胸口?”
    “那倒不必,显得我完全不照顾你似的。”
    “是吗?我看你每日出去玩,开心得很,确实顾不上我。”
    封离没想到他这时候来算前些日子的旧账,轻嗤一声,拍了拍他额头说:“毕竟你是装半死不活,又不是真半死不活,后悔不后悔,是不是该一开始就装,连我一起骗?”
    说到骗,周昭宁顿时缴械投降,松开了他的手:“我哪里舍得叫阿离那样担心?”
    “嘁……”
    马车停下,封离推门下车,将车门仔细关好,掩得严严实实。
    他满脸忧虑,众将下马,跟在他身后上前拜见皇帝。
    皇帝叫起,封离抬头看过去,只见他意气风发之态前所未有,果然是已得了手,不知京中局势被掌控到了何种地步。但是周昭宁早有应对,又胸有成竹,还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皇帝急得很,第一句便问:“摄政王何在?听闻摄政王受伤,朕忧思深重,难以安寝。本来是要派太医院院正北上的,谁知太后竟身体不适,叫太医院束手无策,我只得命他们先想办法医好太后。摄政王如今到底如何了?可脱离险境?”
    一字字一句句,眼底全是兴奋喜悦,面上却假作关心。封离看着他这蹩脚的演绎,嗤之以鼻,他必不能输!
    只见他听到这最后一句,立时便红了眼眶。眼中蓄满泪水,将落未落,扑通一声重又跪了下去,他身后众将有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当即也跟着跪。
    封离哽咽:“是愚兄没有照顾好王爷,令他至今未完全清醒……皇上,求您张榜寻医,我们已是试了各种法子,都没能见效。若不是他总唤我的名字,愚兄恨不得先他一步去阎王殿前求情!”
    周昭宁在车里听着封离那真假莫辨的哭腔,只想将这满嘴胡说的祖宗抓回来拷问,看看他脑袋里还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先一步去阎王殿前求情?亏他想得出来。
    可偏偏,这假情话惑人得很,怎么办?
    第96章 宫变(1)
    皇帝听到封离这话便心生怒意, 若不是封离,他和周昭宁不会反目,他仍受周昭宁庇护, 只等弱冠亲政。哪怕没有亲政,哪怕周昭宁摄政,也并非全然不顾他的想法,不说名副其实, 却也有一国之君该有的体面。
    这一切的改变,都怪封离!他如今还敢在他面前显摆他们夫妻情深。
    若是过去,皇帝恐怕已当场发作, 要将封离就此擒拿问罪,好生折磨。可这大半年空坐皇位, 由太后把持朝政, 让他学得收敛了些。封离这话, 正中他下怀。
    “竟如此严重,快,让朕先去看看皇叔!”说着, 皇帝径直越过封离等人,向摄政王车驾走去。
    形容急迫,皇帝登车推门而入, 便见素日里威风八面的摄政王躺在车内, 面白消瘦、唇无血色、双目紧闭。
    “皇叔,皇叔?”皇帝唤着, 那声音故作哀戚,却隐隐兴奋。
    周昭宁一动不动, 生机都仿佛不断在从他身上消散。封离追上车,半跪着去牵他手, 紧握着说:“怎么都捂不热,还是这般冰凉……你何时能醒?”
    封离埋首在他手背,眼中未落的泪落下来,沿着他的指缝落了下去。周昭宁心头一颤,下意识想为他拭泪,但克制住了。
    皇帝冷眼旁观,道:“那便速速进宫吧,先让严岭诊治。”
    封离用指尖挠了下周昭宁的掌心,确认他的意思。周昭宁回握,表示同意。
    于是封离回头,一脸感恩戴德:“多谢陛下!”
    本是意气风发的大胜之师,可入城时却个个肃穆。周昭宁是此战统帅,封离在此战中功勋卓著,两人本该打马游街,受百姓景仰膜拜,可如今全留在车内,均未现身。
    御撵在前,万民朝拜,待御撵行过,百姓们才起身,为凯旋将士喝彩。看到有英俊少年,便有大胆的姑娘掷荷包、巾帕等物,程寅被扔得马上挂了一堆,还有那位北军第一神射手俞骋也是。
    程寅侧身躲过一颗掷来的橘子,就见人群中有一人垫着脚,神色焦急地挥着手。那人作小厮打扮,却是齐王世子封珏。
    两人目光相遇,封珏见他终于看到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往前挤。他会作此打扮,总不可能是好玩,封珏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迫不得已。正好,姑娘们朝他扔信物,他借着躲避靠近了封珏,弓身抬手一捞,封珏将一张纸条准确无误地塞进了他手里。
    他在马上太张扬,不便查看,于是靠近周昭宁车驾,在车窗边掀帘问道:“殿下,王爷还好吧?”
    封离露出半张脸,答道:“平稳。”程寅点头,将那纸条从窗沿塞了进去。
    车帘重新落下,有过去没见过七殿下的百姓,为他容貌气度所摄,一时议论纷纷。
    封离捡起纸条,打开来看。
    “封珏报信,皇帝在朝会上发难,太后和百官被困宫中,王府被围,明川侯掌禁卫,宫里有埋伏。封珏在户部的职司是不上朝的,许是就此成了漏网之鱼。”封离说给周昭宁听,低声凑过去问他,“你早料到了?”
    “没想到他会下手这么狠。”
    封离一时没说话,他迅速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过了一遍,想来想去,定是他遣周泉回京寻药暴露了周昭宁的伤情,才令皇帝找到了机会。而周昭宁既已预料到,便是将计就计,也就他没多想,一路上快到京城才警惕些许。
    “明川侯,郑贵妃的爹……郑贵妃当初让她妹妹给我报过信示警,不过这也做不得数,时移势易,人心难测。”
    周昭宁点头,应了一声:“入宫以后,随机应变。”
    “还入宫?你可有后手?”封离打量他胸口,“动起手来你怕是撑不住。”
    周昭宁未答,反而问他:“今日可是生死之争,你如此淡然……”
    “若技不如人,输了只能认命。”车外是百姓的欢呼,两人为了听得清,说话时贴得极近,封离俯身,仿佛情人间的耳语,说的内容却不见半点旖旎。
    周昭宁侧头看他:“那若技高一筹,他是皇帝,你待如何?”
    封离笑容狡黠,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俊脸,手痒戳他脸颊。
    “技高一筹也是你高,你问我如何?我可是全无防范,傻愣愣就进了城。”
    两人对视,周昭宁忽然说:“若输了,我们都要交待在这……阿离,过来。”
    周昭宁说是说让他过来,却二话不说按住了他的颈子,仰头吻了上去。
    “呸呸呸,你唇上还都是醋味!”封离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可一转头,又轻轻落了一吻在他脸颊,青涩温柔,是压抑间泄露的脉脉情愫。
    周昭宁震住,半晌未语。
    封离重又掀开车帘,果然,程寅仍在窗边随行,在等他吩咐。
    “叫俞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