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时回头查看周昭宁的状况,他已几近昏迷,阖上的双眼没有再睁开过,要不是还有呼吸打在颈侧,封离都要以为他死了。
    “周昭宁……”他一路上都在唤他,却再也没得到回应。
    奔入大营的时候,他的马彻底脱了力,将马背上两人甩了出去。封离就地一滚,硬生生给周昭宁做了肉垫。
    “来人!军医!太医!”他顾不得自己身上也带伤,费力扶起周昭宁便先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随他北上的太医、军中的军医奔来,将周昭宁团团围住。
    “快,将王爷抬入帐中,准备拔箭!”军医吩咐道。
    封离刚松一口气,就听太医说:“王爷脉象已十分微弱,先取人参来吊命!”
    脑子里嗡的一声,封离一骨碌爬起身便跟着跑进了大帐之中。
    第91章 负伤(1)
    周昭宁的铠甲被脱下, 封离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好在他确实是位好手,受伤位置都避开了要害, 看着吓人,其实致命伤只有胸口那一出。
    他的里衣也被剪开,露出伤口,老军医和年轻太医对视一眼, 眉头都皱出了山川。
    一个说:“这位置我拿不准,不知道是否伤到了心脉。”
    一个说:“应是伤了肺叶,但拔出来止不止得住血, 会不会呛血,难说。”
    封离看着那箭伤, 因在马上疾奔回营, 断箭已将伤口撕裂, 怕拔了止不住血,他看着这不拔也拖延不下去。
    久经沙场的战将,受伤多了就粗通药理, 知道野外哪些药草可以止血化瘀,但更熟悉的便是各种兵器造成的伤口。不仅要知道如何杀伤敌人,对于如何自救、如何救治战友, 多少都有心得。
    封离没有犹豫, 周昭宁的状况容不得犹豫。他当即拿起一块绢布,卷起来直接往周昭宁嘴里一塞, 说道:“拔,凡事有我担着。来两个人和我一起按住王爷。”
    在旁帮忙的药童刚要过来, 封离让他们去外头叫两个士兵来。周昭宁若是疼醒了,万一挣扎起来, 这两个小童可按不住。
    “你们尽管拔,我看哪路阎王敢收他!”封离说着,当即按住了周昭宁的左肩,又让进来的两个士兵按住他的右肩和腿。
    见状,两个大夫也不再迟疑,封离身上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让他们也跟着稳下心来。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受的又是这样的致命伤,这世上怕只有神医或医痴能从容以对。他们也不知道紧急,知道不可能不拔,但下不了手主要还是心有疑虑。
    老军医当先说:“老夫来拔,在营中这样的伤见得多,积攒了经验,有劳太医从旁协助。”
    “好,您来。”太医一边应下,一边已作势准备堵血口。
    封离低头看他,他脸上沾了不少血污,显得更加苍白。封离心中一痛,忍不住俯身在他耳边说:“你一定会挺过去……阎王爷不收我,也不会收你。”
    拔箭的那一刻,鲜血溅了封离半身,周昭宁被疼醒,死死咬住嘴里的绢布才没把舌头咬了。
    “没事了,没事了……周昭宁,你撑住!”封离急急喊道。
    和他对视的瞬间,封离整颗心都揪成一团,周昭宁的眼瞳毫无神采,明明睁开了眼,他却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似的空茫。
    太医用力按住他的伤口,试图堵住血口,鲜血将一团团绢布浸透。
    周昭宁也就醒了那一瞬,很快又脱力昏迷,封离面对过许多死亡,第一次觉得自己软弱,眨眼间便泪盈于睫。
    他强迫自己冷静,帮着太医去按血口。
    “快,金针刺穴止血!”
    中军大帐中肃穆沉郁,两位大夫忙碌了足有两个时辰,子时才将周昭宁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期间,周昭宁的箭伤止血后,太医提出帮浑身是血的封离看伤,封离拒绝,要了伤药自己在一旁处理,只叫了个药童帮忙。
    “我的都是小伤,你们管好他就是。”
    他所谓的小伤,太医余光瞥见才知道,手臂上七寸长的伤口在他那也是小伤……太医无奈,只得专门叮嘱药童处理时要注意的事,自己则尽全力将摄政王的伤处理得仔细些。
    “今夜我等随时待命,王爷应当会烧起来,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两日了。”
    “好。”
    中军大帐,哪怕王爷身受重伤,他们两位大夫也不便在军机要处久留,退去旁边营帐等候。出去时,正碰见匆匆进帐的周泉。
    周泉神色惶急,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箭已拔了,人还昏迷,情况如何得等。”
    周泉听完,便直挺挺在帐中跪了下去。
    “殿下,周泉回来请罪。”
    屏风内,封离正拿着帕子给周昭宁擦汗,闻言他的动作顿了顿,眉目冷肃,说:“你确实有罪。无论他给了你什么任务,你是摄政王府侍卫长,他出事,你难辞其咎!”
    “但你的罪,我今日暂且不论,等他醒来,让他来断。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去州府衙门内寻药,要能救命的灵药。如果没有,就快马回京,便是把太医院洗劫了也要带药回来!”
    “是!”周泉领命而去,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七殿下所言,半点没错,虽说是王爷命他去迎回出使北梁的使节,但保护王爷是他职责所在。
    因为好奇心没及时退出去的太医:“……”
    倒也不必洗劫,他还是赶紧追上周侍卫长,跟他说说哪些药有用吧!
    大营内灯火通明,在周昭宁被救治时,各路兵马相继回营,将领们在大帐外集聚,一是担忧王爷的伤势,一是要汇报战况。守卫进来禀报,封离这会半步都不想离开,但也只能叫药童进来替他守着。
    出得帐外,众将领皆是目光殷切,见他一身血衣未换,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尚在昏迷,但他吉人天相,定会醒来。”封离的视线扫过众人,坚毅地道。
    众将连连点头,这也是他们的期望和信念。
    卫国公上前一步,报:“梁军已被彻底击退,残兵退回了穆娄关。贺蠡的部将还在府城清理残兵,其余人马皆已回营。”
    他话音未落,营门处进来一队兵马,打头的正是程寅。程寅的马拉着一辆板车,上面盖着面破损的“禹”字旗。
    封离似有所感,他和程寅的视线隔空交汇,不由得往前迎了过去。
    众将分列两旁,让封离得以通过。封离一走近,便看到了旗帜下伸出来的半截雉羽盔缨,那上头染了鲜血,更加鲜艳,却死寂。
    程寅下马:“云伯中大人战死,我将他的尸首带回来了。”
    众将颔首,或敬佩,或哀戚,他们当中有不清楚当时战况的,回营后也已听说这件事。他们平素里最瞧不上的酸腐儒生,还是个被话本子迷了眼的情痴,今日叫他们刮目相看。
    封离上前,掀开旗帜查看,半晌,他说:“将尸首装棺,要送云大人回故土安葬。这顶金盔随葬,其余奖赏,回京再议。”
    程寅应是,他神色复杂难言,但似乎是沙场上见了血,再没有半点软弱。
    “在府城内劫掠的梁军残兵,杀死不论,生擒的暂行关押。待肃清后全部押往穆娄关,就在关前斩首,垒筑京观,震慑北梁。其余各部,暂且修养整顿,请国公安排,轮流在穆娄关外巡视,不得叫梁兵再出关一步。”
    “是!”
    封离曾教程寅“慈不掌兵”,此言非虚,面对州府惨状,面对周昭宁重伤,再想到望城已几乎被屠为空城,谁又有“慈”的资格?
    过去他虽有不少妙计献上,但笑容亲切,还爱插科打诨,和周昭宁那副冷脸一对比,众将虽说心中已生敬佩,却谈不上臣服。可此番周昭宁重伤昏迷,他不仅寥寥数语就切中要害,举止得宜稳定军心,更是该狠辣时狠辣,该慈和时慈和,令人叹服。
    封离顾不上管他们怎么想,交待完他急着回去看周昭宁的状况。
    他就在床边守着,除非有要事来找,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甚至第一晚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件血衣,是第二天程寅来时提醒,他才换下来。
    衣不解带地守着,周昭宁烧了一夜,他就亲力亲为一整夜。
    第二日上午,烧终于退了,可人还未醒,他便继续守着,困了就在一旁的椅子上睡会,直守到第三天下午。昏迷近三日的周昭宁终于醒了过来,听到他的声音时,封离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水……”
    封离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凑到他面前去看,侧耳去听,这才确认真是他在说话。
    “王爷醒了,要水喝,快,传太医!”他扬声喊道,说着取了一旁的水杯,用筷子蘸了水喂他。
    可这点水明显不够,周昭宁不知是不是喝不到所以急了,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初时有些模糊,他想说话,可一张口别扯得胸口疼。如老军医所说,这一箭伤到了他的肺叶,别说说话,喘气都疼。
    封离看到他的口型,顿时急了:“你现在不能起身喝,这么灌会呛着……怎么办?”
    他不是在问周昭宁,纯粹是又激动又着急,才显得慌乱无措。
    他这副模样,周昭宁瞬间觉得伤口都不那么疼了,口也没那么渴了。有王妃疼,谁还记得这点伤。
    他抬手想摸摸封离的脸,又有些无力抬不起来往下掉,封离以为他是招手让自己过去,怕他拉到伤口,忙低头凑过去听。于是,周昭宁落下去的手,就正好擦过他的脸,刮过了他唇角。
    封离一愣,如醍醐灌顶,面色涨得通红。
    周昭宁不明所以,正要说话,就听他用万分羞耻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目露挣扎,最后豁出去一般说:“这么重的伤都拦不住你发疯……行,看在你现在残废的份上……”
    周昭宁蹙眉,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下一瞬,他便不需要再问了,因为封离端起水杯,灌进去半杯,然后就这么倾身覆了下来。
    以唇哺酒什么滋味他不知道,但只是半杯水,他便醉了个彻底。清凉甘甜的水滋润了他干涸的嗓子,柔软丰盈的唇瓣,平复了他满身疼痛。这世上若有什么止痛药百试百灵,在别人那他不知道,在他这一定是一个,叫封离的傻子。
    嘴硬得像中军大帐外压帐的石头,心又软得像那微风吹过便倒下的野草,唇更软……被他仰头追过去攫住的舌尖,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第92章 负伤(2)
    刚才还没力气的“残废”, 这会不仅仰头追着人亲,还抬手按住人后脑勺不让走。封离想起身,又怕太大力弄疼他, 只得予取予求。
    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也贪恋,面前的周昭宁劫后余生,他静静等候的这三天, 不是没有想过他醒不来怎么办?
    似乎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料理,大不了一走了之独自逍遥, 不管这一摊子破事,可他重活一世才遇到这么个人, 会与他较量、逗趣、耍赖、心有灵犀……
    要是死了, 或许就再也不会有了。
    封离忽然发狠, 贝齿咬住他的下唇,直到咬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漫溢,周昭宁似乎懂得他的情绪, 指腹在他后颈摩挲着安抚。
    太医和药童进来时垂着头,脸上还带着点可疑的红,也不知是刚才看到了多少。封离有些尴尬地扭头别开眼, 硬邦邦地说:“给他看看, 死不了了吧?”
    结果他抓瞎随手一指,指的是周昭宁的唇。
    太医刚才进来时确实看到了两人亲昵, 是悄声退出去等了等又再进来的。他年轻面皮薄,心里本就尴尬, 这一看封离所指,想也没想便脱口答道:“一道咬伤不要紧, 不致命。”
    封离目瞪口呆,这手收也不是,继续伸着也不是,回过神来起身就跑。
    “谁问你这个!”
    周昭宁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只觉可爱。
    太医看周昭宁笑,嘴比脑子快:“王爷您昏迷了整整三天,这三天七殿下衣不解带地照顾,怎么劝都不肯走,事无巨细不肯假手于人。”
    周昭宁垂眸看自己身上衣服,按太医所说,那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封离换的了?连日鏖战,他身上全是血污,看来也是封离帮他清理的。
    三天,他不可能不吃不喝,总得喂点参汤、药汤之类……周昭宁心猿意马,不知道他昏迷的时候,阿离是怎么喂他的?可惜他当时意识全无,没能亲眼见到。
    太医一看周昭宁那表情,心里已经下了定论,王爷都能顾得上惦记王妃了,想必问题不大。但他还是仔细为周昭宁切脉、问询,又给他看了伤口,换药,这才告辞出去。
    “你与殿下说,就说我很不配合换药,还是你趁我虚弱才换上药。”
    太医不明所以:“啊?您很配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