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休养生息三年,卷土重来?”
    封离破功,笑出声来:“只打断一条腿,豺狼还是会拖着残腿上来扑咬,必须将他打得爬不动才行。”
    他拿起茶杯,以茶代酒和周昭宁碰了一下:“消息明日便至,静待佳音。”
    周昭宁收到他象征性的歉意,突然改了口:“其实也并非全出于战略,我有私心。”
    封离直觉后面的话听了危险,却还是好奇地看向了周昭宁。
    周昭宁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地说:“阿离已立下大功,我却徒劳困守,岂不是被阿离彻底比了下去?”
    他抬眸,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目光锁定封离:“那阿离更要看不上本王了……”
    似嗔似怨,欲语还休……封离被茶水呛到,咳得天昏地暗。周昭宁从容自若地给他顺背,目光全落在他羞红的双耳上。
    封离装聋作哑,又混过去一天。周昭宁这人,逮着机会便要撩拨于他,明知道他这话不是真话,却还是心旌摇曳。他仿佛已从周昭宁眼瞳之中,看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自己。
    封离说消息明日便至,说的是“南禹七皇子”的消息。都没等到第二日,当晚,扶江城战败的梁军残部退回到了滁州州府,他们给阿尔哈图带回了南禹七皇子封离在贺蠡军中的消息。
    封离在北梁为质十年,阿尔哈图见过多回,他在梁都时文治武功都不行,怎么会上战场?他心中疑惑,问得便多了起来。
    他的猜疑是对的,但他没意识到一件事。扶江城被禹军夺回,五万守军被打得只剩五千人,几乎是逃回州府,就指着这消息戴罪立功。阿尔哈图问起,他们是不确定的也说确定,咬死了就是七皇子封离。
    这个消息让原本还在犹豫的阿尔哈图终于下定了决心。云伯中的话有理,打下的城池放弃,他就是寸功未立回京,在他手下的吴王还死了,他难辞其咎。他要抓住机会,拿下封离的人头,听说他如今是南禹摄政王的王妃,他的项上人头,能抵不少罪责。
    阿尔哈图连夜召集众将议事,第二日一早,派出十万大军,截杀追击扶江城残兵而来的贺蠡。
    梁军出城的同一时间,在大营等消息的禹军横刀立马,按照计划迅速行动起来。所有将士都在等待这一刻,这是他们立功的时候,是打完这一场就可以归家的时候,披甲执锐的禹军士气如虹。
    按照计划,周昭宁和卫国公程文骥兵分两路,周昭宁负责攻城,卫国公负责和贺蠡前后夹击出城截杀的梁军。
    此战核心仍在于攻破州府,因此主力在周昭宁这边,封离提出跟随卫国公同去夹击,只要了三万人马。他战绩在前,贺蠡那边又带来了十万大军,比上次更为妥帖。
    分别时,封离出营在前,他在马上朝周昭宁说:“我先行一步,稍候会合。”
    周昭宁看他乖乖穿了一身重甲,担忧稍减,却仍是打马走近,忍不住低声说:“莫要以身犯险。”
    两人都知道,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战场瞬息万变,战机转瞬即逝,真到了那时候,封离根本不会顾忌他这句话。但一个要说,另一个也不忍心太绝情,封离想了想,应了声:“好。”
    滁州大营外,他们分道扬镳,两路兵马如苍龙出海。
    北梁南禹开战七月有余,终于迎来了决战之机。
    卫国公和封离率领的三万人马并不疾行,甚至故意拉开了一些时间,以免被梁军发现,他们要等贺蠡的十万人,才能形成夹击之势,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
    这一跟踪,便走了两日整,待接到贺蠡传信,双方距离只有二十里,已到了第三日。
    两方都估算着距离,一南一北对十万梁军发起了夹击。卫国公只带了三万人,梁军若摸清楚了状况,想要突围必然是先攻打他们好调头回州府,因此封离和卫国公商议,将开战之处选在了山坡上。
    山坡地形利于从上向下冲击,而梁军要从山下往山上反攻难度却大。同时又能阻挡视线,让对方有种不知道山那边还有多少人的错觉。
    果然,他们占据地利,当真迷惑了梁军。再加上贺蠡那边有戚炎假扮的“七皇子”,梁军将领下令全力往南冲击贺蠡率部。
    这一战从清晨打到黄昏,封离在山上看着,每每梁军被他们衔尾打得死伤无数,想要改主攻方向时,山下就有个穿明黄蟒袍的戚炎冲到最前面叫嚣。
    这小子那颐指气使、嚣张跋扈的模样,比他像皇子多了。
    打到黄昏时,梁军已溃不成军,封离被卫国公按着,没捞到上前线的机会,本来此时倒是可以冲一冲,但他已失了兴致,谁想跟浑身是伤的对手打架?反正他是不想,没意思。
    他们大胜而归,路上全军的氛围都是欢快的。封离也高兴,打完了,他终于不用被迫穿这重甲了,路上他便脱了下来。十月的天气,他被重甲压得浑身是汗,总算舒服了。
    他满心以为回到大营便会听到周昭宁的捷报,却没想到的是,捷报是有,府城城门已破,但周昭宁率前军冲入城中,与梁军巷战,目前状况不明。
    封离眉目一肃,只思考了一瞬便高举手中青罡宝剑,扬声道:“国公、贺蠡,立刻整军,与我杀入府城,驰援王爷!”
    第90章 大战(6)
    封离带兵至府城外, 见到东门被破,入目一片断壁残垣。他知道周昭宁在府城外北上的道路和码头安排有后军拦截,用以阻击从府城出逃的北梁兵马, 而他自己负责率前军入城决战。
    城外可谓尸横遍野,近五日的攻城战役,两方阵亡无算。尤其是城墙下,禹军使用投石车、火箭、云梯等攻城, 杀死的梁军、牺牲的禹军落在护城河里,堆出高耸的尸山,已令护城河断流。
    封离一生经历大小战役上百场, 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却始终无法漠视, 他偏头看去, 眉头深锁。尤其是战况愈惨烈, 就意味着周昭宁多一分危险。
    尽管有担忧,但就两方兵力而言,封离认为不至于太过被动, 但他没想到的是,策马驰过城门后,会见到那样的场景。
    府城被占有一段时日了, 据云伯中信中所说, 阿尔哈图主要是拿城中官员和富户开刀,对普通百姓未动刀兵。可封离今日入城所见, 梁兵在城中奸/淫掳掠、打家劫舍,简直无恶不作。
    沿街百姓、商铺皆是门户大开, 惨叫声不绝于耳,女子衣不蔽体倒在街边没了声息, 更有孩童、老人的尸体被从楼上丢下。
    封离见到有一些大禹军士在街面上奔走,击杀梁兵,保护百姓。
    “畜生!”程寅这样头回上战场的少年已是双目赤红,大声喝骂,拔刀便要帮忙。
    封离却一眼就明晰了局势,说道:“他分兵了……阿尔哈图放纵士兵劫掠,他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已分兵了。”
    封离按住程寅拔刀的手,直接对贺蠡下令道:“分两万人马在城中肃清梁兵,其余人跟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贺蠡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安排。
    马过长街,踏进血泊时溅起血水,封离带兵往州府衙门的方向而去,迎面撞上了手持利刃、面颊染血的云伯中。
    他一身素蓝长袍被染出大片红色,拄着刀在街边喘气,他身下是一具梁兵的尸体。而不远处,梁兵的弯刀插在一个垂髫小儿胸口。
    唤醒他的是轰隆的马蹄声,他抬头望去,以为又是梁兵,竟一瘸一拐又举起了刀。
    “吁……”封离勒马,认出了他,“云伯中!”
    “殿下!”云伯中如见亲人,紧绷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手一松刀便落了地。
    “你怎么在这?”
    “阿尔哈图下令屠城,我不能坐视百姓死于北梁屠刀之下,趁着他撤兵跑了出来。”
    果然,与封离猜测的一样,阿尔哈图下这样的命令,也是为了拖延他们的脚步,令周昭宁分兵应对。光是刚才那粗略一看,并不知道周昭宁分兵多少,攻城损耗又有多少,战况难以准确估计。
    他不禁心中焦急,忙问:“那你可知王爷在哪?”
    “我知道,从西门追击而出。”云伯中连连点头。
    封离:“上马,带路。”
    程寅闻言,打马过去伸出一只手,直接将云伯中拽到了自己马上。他们再不停留,顺着云伯中指的方向而去。
    封离从府城出城时接近晌午,追到周昭宁大军时已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色渐暗,远远他们听到刀兵声、喊杀声,而位置已到了梁禹两国边境。
    梁禹两国虽说是划江而治,但实际国境勘定并不是一路沿江划分,江南有梁国郡县,江北亦有禹国州府。这一处边境便是依山分割,往北是梁国在两山之间设置的关隘,往南是禹国的堡垒。
    两军便是在此正面交锋,梁国关隘打开,正向禹国境内增兵,掩护阿尔哈图撤军。
    封离一声令下:“斩杀梁军百户,封百户,杀千户,封千户,杀阿尔哈图,赏金万两!从侧翼包抄,杀!”
    援军疾冲入战阵,封离目光锁定帅旗方向,二话不说便御马奔去。战场上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封离看不到周昭宁的金甲,心中焦急更甚。
    卫国公知道拦不住他,示意程寅赶紧跟上。程寅带队,紧追着封离,他马上还带了个云伯中,也顾不上找个地方把人放下来。
    封离手中长剑已出鞘,一路冲杀,浑身染血,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他握剑的手都有些发颤,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到周昭宁的雉羽盔缨。
    忽然,为彩霞遮蔽的落日跳出云朵,照出前面一抹耀眼的金光,封离定睛一看,那是周昭宁胸前的护心镜。
    连日激战,他的铠甲上数道破口、无数血痕,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难怪看不到周昭宁的雉羽盔缨,他的头盔已掉落,手持长刀正和阿尔哈图战在一处。
    “驾!”封离催马更急,撞开梁兵冲了过去。
    近了,他们不过十余丈之遥,可就在这时,阿尔哈图一个矮身受了周昭宁一刀,他身后万户将军却借着这个机会朝周昭宁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避无可避,周昭宁几乎没有反应机会,他的刀嵌在阿尔哈图肩胛骨上还未拔出,箭矢已当胸而入,就这么擦着他的护心镜边缘,刺穿了他的铠甲。力道之大,几乎将他击穿。
    “周昭宁!”封离目眦尽裂。
    周昭宁忍着剧痛,刀刃一转,迸发出巨力往上横挑,从阿尔哈图的肩胛骨一力刮到了脖颈,拉开一道长口。
    血流如注,哗啦淋了他一手。阿尔哈图震惊的神情还在脸上,人已摔落马下。他徒劳地捂着脖子,一代名将陨落于此。
    “谁还要战!?”周昭宁一声高喝,收刀便砍断了胸前羽箭的杆身。
    他浑身浴血,当胸中了一箭,却气势骇人,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封离终于冲到他眼前,与他并骑,伸手搭在他腰上,帮助他支撑。
    碰到了人,他才知道周昭宁状况真的不好,他几乎是立刻便压了部分体重到封离身上,若不是伤重乏力,他绝不会向封离借力。
    程寅已带人向梁军冲杀,与那梁军那名万户战到一处,云伯中在他马背上影响他发挥,这位前翰林院侍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冲到封离和周昭宁面前帮忙。
    封离问:“还好吗?”
    周昭宁轻笑,不答,只唤了一声:“阿离……”
    那一刻,封离仿佛看到了上一世,在京郊竹林中,身陷重围,中箭而亡的自己。
    “我带你回家。”他说着,勉强接住彻底脱力的周昭宁,要将他挪到自己的马上来。幸好有云伯中帮忙,不然他一个人真不行。
    两军仍在交战,但封离带来援军后,禹军已呈压倒之势,封离没再关心战局,他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周昭宁带回去。他调转马头,对周昭宁说:“抱紧我,别睡。”
    云伯中笨拙地翻上周昭宁的战马,把刚才捡到的头盔戴在了自己头上。
    艳丽雉羽做成的盔缨、金雕兽首于其上,那是禹军统帅、摄政王周昭宁的头盔。这头盔是禹军的象征,是梁军的仇恨,在这战场上,既是禹军的士气,也是梁军的目标。
    封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没待他说什么,云伯中已朝他摆手:“殿下快走,带王爷回营救治。云某……拜别……”
    他一拱手,拉住缰绳便举刀高喝:“杀啊!”
    这位腿伤致残的文弱书生,脸上写满的是悍不畏死,是一往直前。
    封离眼见他跟在程寅之后冲杀,根本不懂武功,刀却握得死紧。他回转目光,策马折返,凭着手中青罡剑杀出一条血路。
    越往外围跑,禹军人数越多,他很快得到了支援。与卫国公程文骥打了个照面,命他支援程寅,封离便在掩护下先行撤离,送周昭宁回营。
    “此战必胜,殿下放心!”卫国公信誓旦旦,接过禹军指挥权。两军统帅一死一伤,没有了阿尔哈图统领的残兵,他半点不惧。
    封离没有再回望战场,周昭宁胸口流出的血已将他的后背染透,从热烫一点点变凉。
    夜幕渐渐降临,只剩昏黄光亮,他在马上疾驰,往滁州大营的方向狂奔。
    “周昭宁。”封离唤他。
    只得到了微弱的回应:“嗯……”
    “你挺住。”封离大声说,既是鼓励他,又像是在鼓励自己,“很快就能到……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寡。”
    周昭宁的手还揽着他的腰,头搭在他肩上,发出一声低笑。
    明明是贴在他颈侧,他们那样近,可封离却分不清周昭宁是真的在笑,还是假的在笑。他像是不信,在笑话他嘴欠嘴硬,却又像是信了,在表达一份放心。
    “好……”半晌,周昭宁低低应了一声。不为他守寡才好,他若死了,封离也要快活地过日子。
    封离的情绪瞬间决堤,他将手中剑归鞘,空出手来死死扣住了周昭宁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姓周的……你他妈……给老子撑住!”
    封离马速更快,手几乎要在周昭宁手背上掐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