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周昭宁起身,去屏风外处理军务,喃喃自语, “业债难逃啊。”
    翌日,封离是被大帐中议事的声音吵醒的,他隐隐约约听到“王爷”两个字, 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自己来了滁州大营。
    “周昭宁……”还迷糊着, 他唤了一声。
    屏风外,议事的声音为之一静, 所有将领都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瞥向摄政王。他们也没想到,昨日军中传言, 王爷收了个小卒暖帐竟是真的,难怪今日议事让大家小声些。可是这小兵也太胆大了, 竟然直呼摄政王名讳。
    摄政王被喊了名字也不以为意,反而做了个暂停议事的手势,起身去屏风后查看。
    一时,这军机要务都被抛到脑后,个个都想先看了这场热闹,伸长了脖子往屏风的缝隙里瞅,拉长了耳朵想听里头的声响,恨不得把那紫檀雕屏拆了好看个清楚。
    “醒了?”周昭宁问,是与议事时全然不同的语气。
    “唔……你那什么酒,喝了头疼。”封离揉着额角,温声埋怨。
    “全因你彻夜不眠又贪杯,反倒怪上本王的好酒。”
    彻夜不眠……一帮子兵痞有一个算一个,思维已经开始跑偏。这小兵的声音听着确实不柔弱,但没想到如此生猛。
    隔着屏风上的缂丝绢绘,能看到一个坐起身下床的身影,接着另一个更高大的身影走向挂衣架,取了上头的衣裳,亲手帮前者穿上。
    众将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唯有卫国公程文骥低下了头,躲避同侪探问的目光。
    终于有人忍不住凑过来问:“公爷,听说是和你家小公子一起来的,这到底什么来头?”
    另一人也跟着问:“不会是七殿下特意送来的美妾吧,这也太识大体了……”
    程文骥憋笑憋得差点咳嗽,抬头时半点异色也无,老神在在地答:“总会知道的,莫急,莫急。”
    更衣、洗漱,封离彻底醒了神,然后就理所当然地跟在周昭宁身后走出去。众将首先看到的是他身上衣饰,可不要太熟悉,粗糙的武将们都能认出来,这是摄政王的。
    惊讶更甚,心思活络的已经想了很远,这么个爱妾(或许是个没名分的外室)放在身边,七殿下真能识大体到这一步?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想到之前传言摄政王如何钟爱七殿下,都是假的!
    封离放下揉脸的手,看到外头这一圈人,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招呼:“诸位将军,好久不见。”
    方才还在乱想的将领:“……”
    猜测王爷背着七殿下养外室,结果这就是七殿下本人,幸好没说出口,不然还能更尴尬吗?
    一时所有人都望向刚才说出“美妾”二字的那人,眼神调侃,看够了笑话,把那人看得恨不得从大帐顶上撕个洞跳出去。
    “国公,程寅呢?”
    封离一问,这才把众人思绪拉回来,接着他们想起了正事,七殿下怎么来了?没见到贺蠡率部回来呀!
    似是看出众将心中疑问,摄政王令大家重新落座,将北军大营的战报告知,命周泉取来赫连重锦人头。
    一盏茶之前,众将还在窥探人夫妻之事,一盏茶之后,看向七殿下的眼神全是不敢置信和崇敬。看看人头,传阅战报,又看看七殿下,最后看向的是摄政王。
    王爷就是王爷,皇上指婚被迫娶回来的,竟然用兵如神。也有人想,莫不是大将军和陈舟故意给七殿下让了军功?
    “赫连重锦的人头,本王的意思是派人送往梁都,釜底抽薪。”
    封离抚掌而赞:“妙极!这样一来,梁皇必会对阿尔哈图不满。”
    他扫过众将,人数不多,都是周昭宁信得过的人,他也没甚好瞒的,顺势便将自己的谋划也说了出来:“我和大将军早已联名奏请太后,派神枢卫携火器前往颍州,与颍州水师汇合后出海北上,攻打直沽码头,威逼梁都,围魏救赵。此计若成,与王爷这招釜底抽薪正是好配合。”
    在场之人皆未想过这等从海上围魏救赵之法,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不禁问道:“颍州水师并未从海路北上过,如何能保证直抵直沽?”
    “这你们便有所不知了吧,简单得很,只要抓一窝走海路的走私商带路即可。这南北海路,水师不熟,走私商人却熟悉得很。我在梁都时,许多大禹的尖货都能在梁都买到,但是去岁两国商贸会谈,许多货品皆不在其列,为何?”
    “只因走私商人众多,这其中至少一半走的不是陆路。此事颍州官吏定然知晓,过去是无人查问,此战正好利用起来。”
    周昭宁看他侃侃而谈,自信从容,神采飞扬。他心中欢喜,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殿下,这下我真服了!您高明,真高明!”有将领肃然拱手。
    “阿尔哈图龟缩不出,空耗我们这许久,若是梁都来了旨意,他要么得殊死一搏,要么得撤兵救梁都。”
    “殿下您不知,这阿尔哈图简直是属乌龟的。他在滁州州府,整日里便是押城中百姓做苦役加固城墙。也不知道他一个草原来的不放羊,怎么还学起建堡垒来了!”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这些时日的憋屈。
    卫国公程文骥饮着茶看向摄政王,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这些将领这时候才算是把七殿下当做“自己人”了。
    这送人头的活是个危险差使,要深入北梁,有去无回很正常,帐中议起人选,却都是习以为常的姿态,还有人主动请命要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使节。
    封离没有参与此议,心中却激荡难平,当初他的镇北军中亦是如此,有的是愿意为家国天下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士。入了军营,便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马革裹尸又如何?
    最后送人头的差使落在了宣德将军曹永亮的裨将身上,此人机变神勇,可堪此任。周昭宁没有让普通兵卒去做护卫,而是让周泉点选精英,命王府暗卫同往。他们这些暗卫,惯是暗中行事,届时若梁皇恼羞成怒要斩杀使节,他们便可施展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之术,或可把人安然带回。
    暴露,甚至是牺牲自己的暗卫,曹永亮和他的裨将对周昭宁深表谢意,领命而去。
    此事议定,滁州大营彻底安稳下来。将士日日操练不辍,不时仍去州府城门外挑衅,却做样子的成分更多,他们都在等,等人头送到梁都,等颍州水师捷报。
    很快,北军大营柱国大将军来信,说神枢卫已与颍州水师会合,整军出海。
    众将精神为之一振,更加勤勉地做起大战的准备。
    这样的情形下,反而是周昭宁这位主帅闲了下来。但他也不算闲,因为封离勤勉了起来,日日练剑,还要拉着他对练。除了练剑,封离还要出营跑马,亲自查看滁州州府附近的地形。
    周昭宁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便顺便带兵操练,与他同往。每每此时,封离便换上亲兵服饰,脸上抹点香灰遮掩真容。
    一日,他们出营操练时,竟撞见了一个受伤的姑娘。那姑娘一身荆钗布衣,灰头土脸,可眼眸却晶亮。他一见到禹军,便奔上前来,急急拜见为首的周昭宁。
    虽不知周昭宁身份,但见他穿着打扮亦知晓至少是个将军,她倒地便拜:“民女拜见将军,民女受人之托,有要事求见摄政王,求将军带民女回营。”
    那女子胆魄非凡,孤身一人,竟敢叫人带她回营。别说都是禹人,若是碰到见色起意的,冠她一个奸细之名,充作禁脔不过小事一桩。可她目色清明,神色坚毅,半点不惧,令人凛然而生正气。
    而且她运气好,遇到的是周昭宁和封离两人。
    他们倒不怕这女子弄鬼,真将她带回了营中询问,一问之下大惊,她竟是受云伯中所托。
    “阿尔哈图占领州府后,需要人手管理州府事务,原先的官员大多不从,都被他杀了,他手下兵将只懂威逼,于是他便张榜招募。云公子便是借机进入的府衙,他与阿尔哈图虚与委蛇,声称自己被朝廷迫害,心中仍是只有北梁三公主,想在此战中立功,再随梁军回梁都,与公主相见。”
    “阿尔哈图大喜,几番考验后交给云公子许多府衙事务。民女乃是滁州通判家的外甥女,因是寄居,梁军抓人时侥幸逃过一劫。我得云公子照拂,他见我胆大忠义,又在城楼上远远见到这几日有大禹兵马过境,便设法送了我出城,让我来送信。”
    周昭宁问:“什么信?”
    那姑娘答道:“可否容民女去屏风后将信取出?这信我缝在了夹衣里。”
    “请便。”
    待取出信来看,封离大喜,那信上详细记载了阿尔哈图的布兵、州府的人丁存粮等信息,从这些时日他们在城外巡查的情况来看,应当不是作假。
    北梁当初设计窃取边防图,可曾想过有一日,他们的布防也会被“偷”?
    说来寥寥数语,可云伯中其中艰辛绝不是一星半点,要取得阿尔哈图信任,也不知是又经受了哪般“考验”?说来此人经历,令人唏嘘,倾慕佳人本不是错,坚守忠义并未叛国,却也因此受尽酷刑折磨,落下残疾,远走他乡。
    弱质文人,以身涉险,何等孤勇。
    命人安置那女子,封离和周昭宁对着滁州布防研究起来。两人商议着,封离突然说:“夺回府城后,该让云伯中以功抵过,恢复功名。”
    封离仰头看他,认真地等他答复。周昭宁点头应是:“你说得对。”
    想了想,周昭宁收回指着舆图的手,忍不住问:“云伯中之爱赫连敏华,天真无邪。阿离若爱谁,又是哪般模样?”
    封离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和他撞上,那满目柔情期盼,分明是在问爱不爱他?
    第89章 大战(5)
    “不知道, 没爱过。”封离答他,语气寻常,可说到最后时还是避开了周昭宁的目光。
    没得到回应, 周昭宁倒是不恼,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纵容、牵挂,不惜以身犯险。”
    封离嘴唇煽动, 正要反驳,周昭宁又把话题拉回到府城的兵防上。封离不得不接上,没能否认就像是默认, 弄得他心里有些别扭。
    可一讨论起正事,这点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在收到云伯中报信后没几日, 北梁也有消息传回, 赫连重锦的人头已送到, 梁皇大怒,扣押使节,同时下旨申斥阿尔哈图。
    赫连重锦此番领偏师南下攻打大禹, 除了为立军功,更是想洗刷封离让他致残的耻辱。这机会是他从三皇子手中抢来的,他这一死, 不仅是梁皇为死了儿子发怒, 更是引发了三皇子的耻笑和反击。其他皇子亦参与其中,忙着瓜分他在朝中的势力。
    连点表面哀戚都没保住, 北梁可不似南禹讲礼义,兄弟之间利益冲突, 他们敌对起来直接得很。
    这乱局,也让远在南禹境内的阿尔哈图陷入漩涡, 不少皇子将他打为敌对兄弟的阵营,借题发挥。
    就在这时,封离的安排也奏了效。颍州水师攻打直沽,火器威力巨大,在码头击沉数艘北梁商船和战船。北梁是马上民族,水师本就不如南禹,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沽距离梁都不过百里之遥,消息传回梁都,朝野震动。
    一旬之内,梁皇连下三封诏书,督促、申斥阿尔哈图,最后一封,是督促这位北梁第一名将班师回朝,拱卫梁都。
    阿尔哈图在滁州府衙中气得砍坏了一把椅子,部下群情激奋。
    “当时是吴王不尊您的帅令,非要去建州攻打禹军大营,这么久没传回消息,我就说凶多吉少,果然!”
    “明明是他一意孤行,最后却要大帅担责是什么道理!”
    “大都有雄师二十万,还可调动国内兵马,非要您班师,明明就是要向您问责。皇上是不信任您,不信任我等了!”
    阿尔哈图抬手,止住众将话头:“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大都有难……”
    他未说完,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云伯中站了起来。他一身素袍,像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可眼中沧桑、腿上残疾,皆是阅历。
    “元帅,您若是此时撤兵,便是寸功未立且损兵十余万,折损一位皇子,回到梁都要如何自保?”云伯中眉眼一振,反问道,“解甲归田,还是……自裁谢罪?”
    “大胆!姓云的,你胡说什么!”阿尔哈图的部下当场便跳了出来叫骂,“大帅是王位世袭的异姓王,皇上不会真的怪罪大帅。”
    “异姓王……你也说元帅是异姓,并非赫连氏皇族血统,可死的却是二皇子。”云伯中下巴微抬,面上傲气,说罢朝阿尔哈图一礼,“云某不知兵事,但朝中倾轧却略懂一二。若有军功傍身,还可辩驳一二将功抵过。没有……想必梁都之中想要看您倒台的,也不是一两个。”
    “云某还想借您的势在梁都站稳脚跟,自然不希望您有事。肺腑之言,请您三思。既然大都有雄师二十万,还要在此时连下三诏召您回京,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云伯中说到这,刚才骂他的将领一拍大腿,说道:“大帅,打了那南禹姓周的再说!”
    阿尔哈图不语,他心中犹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真要违逆旨意不回朝,尤其是直沽遇袭的情况下,并不是轻易就能下的决心。
    他挥退众人,独自思量。
    出得门来,云伯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回自己的屋子,他心跳如雷,只是没表现出来。虽说没能收到摄政王的回信,但他知道,如今局面定在摄政王意料之中。特意将赫连重锦的人头送往梁都,而不是送给阿尔哈图,近日王爷又频繁在城外练兵,费尽心思恐怕不只是要将他逼退。
    阿尔哈图急了乱了,才更能寻到破绽。
    梁都的消息传回滁州大营的那一刻,周昭宁和封离便知道,决战已在眼前。
    封离问:“其实也可以任由他退兵。”
    周昭宁反问:“真的?”
    两人对视,说出违心之语的封离被他盯得无奈低头。
    “故意考验本王?”
    封离摆了摆手,连忙否认:“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