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照影,臣鏡鑒
寒夜冷透,被衾冰涼,唯有殿外未停的寒夜微雨。
楚明瑱墨色的長發披散在腰際,絲綢質地的雪白裏衣黏在脊背上,昔日的慵懶尊貴,如今盡是倉皇。
他擡手撐着額頭,平抑着粗喘,竟是冷汗浸透。
在纏繞着他的噩夢裏,他看見禁锢燕知微的木枷。
小燕仰着頭,蒼白脆弱的像墜落的鳥,雪白的羽翼傷痕累累,身形輕的像是一片雲。
直到最後一刻,他被按在斷頭臺上,烏黑的眼睛仍然信任依賴地看着他。
這般眼神,好似在拷問他的良心:
“陛下會救我的,對吧?”
“……陛下是這樣無所不能,以前無論臣做錯什麽,都會撈臣,現在也一定會保護臣……”
楚明瑱似乎置身于地獄之中,僵住不動,心火如煎。
他想要厲聲叫停這場行刑,他甚至想要持劍下場,去殺了那持刀的劊子手,殺了冷眼圍觀的所有人。
可是楚明瑱只是一縷被困在帝王這座軀殼裏的靈魂,看着夢向着最恐怖的方向演進。
夢中的“帝王”,究竟是什麽樣的怪物?他竟是為了皇權,連這輩子唯一想要保護的人也要推上斷頭臺。
楚明瑱眼睜睜地看着鍘刀落下來——
鮮血飛濺。
蒼白積雪上,只留下一捧溫熱的鮮血,如同紅梅點點。
青年委頓的白袍裹着半截軀體,浸透了凄豔的鮮血。好似雪色羽毛墜地,失去了光澤。
“知微——”
聲音好似穿透腦顱,他的魂魄幾欲瘋癫,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發黑。
他到了夢與現實的間隙中,一片漆黑。
這片無光的黑暗中,身着明黃衮服的帝王回望,見到燕知微穿着一身染血白衣,提燈走來。
他折腰,遙遙一拜。拜君王。
楚明瑱凝眸,見他逶迤白衣上的血痕,句句盡是詩,是用赤紅心血題成狂草華章。
“陛下天性桀骜,平生不輸,不退,不低頭。”
他垂衣拱手,卻是擡起頭,漆眸明亮如星。
“臣捐微命,願您此生,別與這世情講和。”
直到楚明瑱在紫宸殿驚醒,撕心裂肺的幻痛還在影響着他。
心髒止不住的抽搐,讓他克制不住地握住床柱,手指骨節因為用力顯的蒼白,根根青筋暴出。
“……無論結局是什麽,以知微為代價抵罪,朕從來、壓根沒這麽想過!”
“世情算什麽?”
他的聲音嘶啞,神情劇烈變化,心底生發出的暴戾與破壞欲,好似在對抗着帝王的本能,或許是詛咒。
楚明瑱失控之下,被發跣足,跌撞走出寝殿。他抽出擺在案臺上的天子劍,拔劍出鞘,驟然砍斷了茶案的一角。
“……朕不講和!絕不!”
皇權會徹底改變一個人嗎?
如今再回首,楚明瑱終于承認,七年,他的确變了許多。
燕知微态度的明顯變化上,承載着楚明瑱從燕王變成帝王的軌跡。
他的小燕從那恃寵而驕,變成恭順不敢逾越的樣子。
或許是他想得多,但讓燕知微都感覺害怕,難道君王本人,絲毫沒有責任嗎?
難怪他要走。
激流勇退,功成名就。他行至最巅峰,一切戛然而止。
多聰明的小燕啊。
他把君臣關系凝固在了最好的一刻,規避了未來可能的反目成仇,亦然不會成為改革的犧牲品,全身而退。
此時,他尚未成為真正的權相,卻把兩年他經營的寒門關系網拱手交帝王,示意自己并無私欲,只有公心,把一切猜疑斷在還未開始前。
不但如此,他還留下了一整套的方案,一本本寫滿的奏折裏,說盡了“地域不公”“門第障礙”與“标準不一”種種弊病,并且給出了相應的解決辦法。
他規勸帝王在北方大建書院,破除地域、門第藩籬;他建議廢除行卷,學子不得與考官提前接觸,違者以舞弊論處。
燕知微甚至寫下:“門閥破除後,學閥必然興起,以同鄉、學派、政見而分朋黨。陛下切記。”
小燕句句都在替他考慮,卻不留下涉及私情的只言片語,唯有一首《行行重行行》,寥寥寫盡幾句相思。
所幸,無遠弗屆,功不唐捐。
大儒顧長清寫表上奏,将燕相提為天下士人當做改制的首倡者,贊譽有加。
那短暫的“燕貴妃”身份與罷相後在京郊養病的“燕相”,早在最初被皇帝徹底分開。
半朝受過燕相恩惠的官員立即追随表态,把燕相捧上神壇。他們縱然心中明白大概,卻将其用春秋筆法模糊,将一切歸在“燕相”頭上,傳出長安城。
受此影響,未來入仕的寒門學子終于得到科舉改制的恩惠,亦會把自己當做燕相門下。
一個棄官離京的丞相,一個皇帝念念不忘的心尖尖,是最得罪不得的人。
他已經離開官場了,不會再發揮影響力。沒有人再與他過不去,哪怕是曾經的政敵。
只要不擋路,他們都能學會和解。
唯有君王放不下,與自己永遠無法和解。
楚明瑱單手握住劍,看着手掌被割破,再攥住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咬緊了牙關,道:“若是朕無能到這般地步,被人脅迫着逼死知微,才能換得坐穩江山三十年。如此,這皇位要了何用,朕索性不要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楚明瑱抵着額頭,漆黑沉沉的眼睛,此時好似淬着毒液。
“朕怕什麽,史書上的幽厲之名?還是玉石俱焚?身外之物,要了何用。”
他的聲音低啞,卻是笑了,一字一頓:“敢逼朕,敢奪走朕的人,那就一起死啊。朕有誰不敢殺?世家?勳貴?還是皇親國戚?這朝廷,缺了誰還能不轉了?就算當真不轉了,不轉就不轉吧。”
“朕豁出去,全都殺了,說不準還能殺出一個新天地。”他的聲音看似冷靜,實則早已瘋了。
“這種荒唐的夢,朕絕不可能讓其發生。”
纏繞着他的噩夢或許會慢慢褪去。但是楚明瑱不知曉,下一次,新的噩夢會什麽時候來臨。
楚明瑱赤足走到衣架邊,也不包紮掌心的傷口,只是随手披衣,将燈燭點燃,再打開紫宸殿的窗戶。
屋外的春雨如酥,洗着杳杳漆夜。潮氣湧入殿內。
最寒冷的冬天早就過去了。明明已是暮春,楚明瑱卻越來越畏寒,被冷風一吹,甚至還打了個寒顫。
他雖知無望,卻還是往身側一撈,沒有攬住另一具溫熱的軀體。
時過經年,他仍是雙手空空,悵然若失。
細細算來,燕知微只做過他一個冬日的貴妃。
那些時日裏,小燕在他懷裏依偎着,給予他陪伴與溫暖,時不時還獻計獻策,替他周全。
燕知微陪他度過了登基以來轉守為攻,徹底收攏權力的難捱之冬;卻在春暖花開時結束冬眠,飛出了禁宮。
頭也不回。
多麽清醒又殘忍的小燕,就連告別也不留下太多念想,只以詩文遣悲懷。
楚明瑱被他留在了長安,他将會用往後的餘生,去懷念那個再難回還的冬天。
“相見不如懷念,朕與他沒有未來可言,朕該走帝王坦途……這就是他想要告訴朕的事情。”
“可是,朕若沒有燕相為鏡鑒,又如何能知道,朕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楚明瑱肩上披着玄色龍紋的外袍,他随手扯着松散衣衫,敞着衣襟和鎖骨,一身蕭索寥落,站到等身的銅鏡前。
鏡中威勢甚重的帝王,俊美面容顯出幾分蒼白憔悴,華貴的袍服披在肩上,卻也不系衣襟。
風透過洞開的窗,輕輕吹拂他的衣袂和鬓發。
衣帶漸寬,他不知何時清減了許多。
帝王像是一縷孤獨的影子,茕茕孑立于荒原,分不清東南西北。
朝政新氣象、科舉改革、人才接連湧現。
景朝蒸蒸日上,腐朽的衰敗的出清,蓬勃的春草萌發,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楚明瑱的文治武功獨步于世,百官敬畏,百姓敬仰,并且為新朝改制,清除弊病而振奮。
江山萬裏活了。誰也不知,帝位上的人是如何靜靜枯萎的。
楚明瑱被噩夢纏身,陷于流言傳聞,又困鎖深宮庭院。縱然皇位至高無上,卻是無邊寂寞孤獨。
時至今日,他終于被過往的七年幻象追上。
一刀又一刀,殺的他心頭鮮血淋漓。
“真是狡猾的知微。”楚明瑱嘆息,才回想起那些深埋在回憶裏,只在細微處紮根的情絲。
當他的一切被綿綿春雨悄然滲透,再抽離,會是什麽滋味?
正如一場生命的大旱,是江水斷流,是深井幹涸。
楚明瑱走在禦花園裏,看到的不是春花綠樹,而是冬雪裏飄然如仙的紫衣。
伊人曾在此以梅枝代劍,一舞傾城。
帝王步辇行過深邃宮道,宮花寂寞紅。
楚明瑱阖目,身側似乎有他聲音的幻聽,好似風也依偎在他肩頭,笑着喊他:“陛下,陛下”。
在朝堂之上,楚明瑱看過奏折後,無論是滿意或是不滿。他的第一反應,總是看下階前,先喚知微。
有時他分得清,卻是心情不佳,看着垂衣低頭,戰戰兢兢的臣子,眼底的厭倦清晰可辨。
他雖不欲遷怒,卻還是失望地搖頭:“不如燕相。”
自燕知微走後,代行丞相職責的臣子換了三個,堅持最久的一個,也不過撐了二十天,就實在幹不下去,痛哭流涕地請辭。
臣子們心裏明白得很,現在的皇帝是個瘋的,精神完全不穩定,忽喜忽怒,時不時大發雷霆,把帝心幽微發揮到了極致。
無論臣子做到何種程度,他的心裏永遠只有燕相。
這丞相的位置固然是文臣最顯耀,人人都想執相印,踏上人生巅峰。
但在本朝,在當今聖上那裏,壓根就是碰不得的禁忌啊!
楚明瑱還不覺得自己瘋了,只覺得滿朝臣子,也都是俊傑翹楚,怎麽一個比得上燕相得都沒有。
偏生他最近厲行改革,大量原本沉淪下僚的寒門士子開始參加“黃金臺”拔擢試,聖上親自主持,果真挑中了不少有真材實料的臣子,補了世家勳貴的缺。
活水注入後,朝堂煥然一新。但是,所有人都默契的,再也沒有提那空懸的相位。
臣子們心裏都知道,那個位置,是留給燕相的。
除了燕知微之外,沒有人坐得。
陛下瘋的明明白白……
但是他瘋的明白又清醒,過去的幻影追上了他,讓他不與世情講和。
所以陛下仍然沒有荒廢朝政,反而做的要更好,非常地好。不然,他就不敢照鏡子了。
他的小燕在江湖之遠看着他,他如果廢弛朝政,小燕會失望他的低頭服輸嗎,會不喜歡他的頹唐嗎?完全就是鞭策了。
百官快哭了:相位還是空懸的,陛下您找人代理幹什麽,沒丞相朝廷還是轉,但是您非得找人代行一下,再說一句“不如燕相”,這不是職場pua嗎?不得行啊!
被欽點代行相權的幾名重臣抱頭痛哭:誰知道伺候瘋批中的陛下有多困難啊,想燕相了,太想燕相了。
點頭,小燕回不來,說明陛下還不夠瘋。
讓陛下再把朝堂百官都折磨一遍,大家估計得敲鑼打鼓地迎接燕相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