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好累啊。”
“烛儿乖,马上就到家了。”
漆黑的山道上,母女俩步履蹒跚。大雨滂沱,好似一生也不会停息。
女儿很困惑。这场大雨好像从她出生就在下,这条山路也好似自她出生以前,就在走了。
狂风不止,雷电交加。她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因为记忆里,这段路走完,就可以睡很久很久了。
那个地方特别暖和,不用干活,也不需要害怕,因为那里只有她一个人。
雨水打在迷蒙的意识上,女儿昏睡过去。
“老板,大人,您多少再给点,俺们家烛儿这么漂亮,您再给两个子儿也行啊。”
女人带着泣声,颤颤巍巍的哀求着。
“赶快滚赶快滚,淋了一晚上不知道能活不能呢,热病了我可没钱看!还问我要钱,赶紧滚!”
一道似用砂纸打磨破锣发出的声音,不耐烦地应付着女人,随即一脚踹上女人肩头,却听不见一点叫声。
女人把下唇都咬出血痕。
那破锣嗓子丝毫不在乎面前的血泪,薅起仍未清醒的女儿头发,就要离去。
“大人!”女人突然大喊。那人回头,神色狰狞。
“您让我跟女儿告个别吧。”女人并不抬头。
那人意外的没说什么,只是松开了薅着头发的脏手,背过身去。
女人爬到女儿身边,轻轻托起小小的头颅,就如同多少个日夜那般,为她唱起那首歌谣。
女儿似乎感觉到了,自己黑黑的一觉还没到来,又要醒来面对刺眼的天光了。
她轻抬眼皮,一滴混着汗与泥的浊泪,恰好滴入她的眼眶。
梦醒时分。
原来是清晨的叶下露水,滴进小乞丐的眼眶,她揉了揉眼,向着树荫眨巴眨巴。
那对眸子,眼骨浑圆,睫毛修长,眼尾下拖。十分漂亮,但引人瞩目的,定是那只左眼。
纯白发灰的银色大瞳重叠着,一颗朴素的黑色眼眸。
银色重瞳。右眼,却闪着淡淡金光。美丽,却诡异。
她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抖落一身残灰和露珠。
自怀中掏出一只木盒子,拿出两片晶莹小圆片,在眼眸上摸索一会儿,奇异双瞳霎那间变得平平无奇。
小乞丐拉上身旁板车,继续向北面行去。
荒山往北走,缓坡向上,渐生苔树,松树高耸入云,针叶深长,青苔被绿石,略显滑溜。
“还没到吗。”一道清甜的少女之声自小乞丐泥泞的外表下传来。
“我知道,穿过松林,到白桦林,见着青石路。还有多远么。”
“三里地?你知不知道,这老头很沉的。”
“能听到又怎样,从小我就叫他老头。”
“我平常很沉默的。”
小乞丐时不时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随着她说的路行去,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石拱门,一道牌匾,上面写着“冥镇”两个歪歪扭扭的楷书。
拱门向后,林渐渐稀疏,一座山腰上的青石小城缓缓现形。
人烟随坡而立,石筑的青屋,在地势低的地方筑起地基,地势高处开出门脸儿。
一座座小石屋小木屋,在青石路上纵横捭阖。
开阔明亮的半山腰,小城熠熠生辉。
高地,一处小院中,立着一道小亭阁。小亭阁里,而立之岁的男人躺在坐凳栏杆上,似假寐,阳光洒满全身。
一黑一白两位老人,正对坐石桌旁,激烈地下着一盘并无多大波澜的棋局。
“老吕!你又悔棋!”黑发老妇吹胡子瞪眼。
“怎么了怎么了,就一两步棋至于动那么大气么。”白发老人慈眉善目,平和且毫不在意地说道。
“这一把你能悔一百次!不玩了不玩了。”老妇愠怒。
“诶诶诶!白云!错了错了,不悔了行不行,来,子儿还你。”老头忙认错道歉。
坐凳栏杆上的男人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嘴角挂着一抹笑。
男人鼻头微动,然后猝然睁开双眼,坐直身子,继续拿鼻子向南探寻着。
“狗娃?怎的了?”老头发现男人异动,不由问道。
“平生的味儿!”男人一脸兴奋,四步并作两步,向山下奔去。
……
“冥镇…就是这儿吧?”小乞丐仍不知向着何处说着。
“还有十五里?那我先在这寻个住处了,太远了。”
一道白衣身影迅速向拱门奔来,脸上挂着急促地喜色。离门近了,神色渐收,步伐微滞。
“阁下留步!”
此时小乞丐看清男人身影,修长或有八丈的身子披着一身灰白的布麻袍,胸前绣着一只略显粗糙的青灰色天狗。
此乃镇关边将之衣。
“这位大哥!俺是冥教信徒!特来上山参拜!”
小乞丐青雉细嫩的声音让男人略微一愣。
冥教是生死教,在大晋也有些教众,冥镇向北有雪山,雪山峰顶有神殿,便是此教最崇高的转魂殿。
“小姑娘,你有教令吗?”男人语气明显少了些戒备,缓步上前,边走边问。
小乞丐手忙脚乱,自怀中掏出一块沾满泥土的令牌。令牌上,十三颗星辰,南六北七,似两柄银勺互相勾连。
男人此时走到小乞丐面前,看了一眼麻布兜帽下的小脸,即使是满脸泥灰也遮掩不住,那小巧精致的五官,和珠圆玉润的面庞。
特别是那双眸子,清亮又透着一股亘久。
男人为那对眸子短暂晃了晃神,接过令牌,仔细端详。
小乞丐也盯着他,男人长了一张长脸,微翘的高鼻,温润向下的眼眶,仿佛灵犬的眼睛。
“嘿,抱歉啊小姑娘,没吓着你吧。”男人看完那令牌,面上露出一道阳光的笑容。
小乞丐摇摇头。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大晋北冥关守关将士,叶灵缇。”
男人左臂背后,将右掌拇指与四指分开,如同飞鸟之翅,虚覆在左胸之上,拇指抵住胸膛中央,四指指向腋下三寸。
小乞丐知道,这是大晋所有将士的唯一军礼。
四象守天府,乾坤尽紫微。
面前之人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士兵。
“来,跟我走吧,各教教徒参拜神山,守关将士当好生招待。”
叶灵缇的笑容自然带着几分真诚,与一般人相去甚远,天然与人信任之感。
小乞丐也并未多言,推起吱吱呀呀的板车跟着他的背影走去。
叶灵缇一开始便注意到了那奇异的板车,但也并未多言。
大晋各类教派也是五花八门,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奇怪,且难搞。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叶灵缇对他们也是有所了解。
他们有什么奇异的举动,听之任之便可。
在冥镇,唯一不怕的就是各种小手段。
两人一前一后,叶灵缇微不可察地嗅着小乞丐身上的味道。
杂乱无章。但其中隐约是混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姑娘,你打哪儿来啊?”叶灵缇回头一笑,轻松问道。
小乞丐一言不发。
叶灵缇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一股强烈的抗拒之意自鼻尖传来。他便识趣不再问这回事。
“你来的路上,可曾见过一位黑布蒙眼的少年?”他便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未曾。”小乞丐声音斩钉截铁。
“嘿嘿,那或许只是巧合,在你身上,我总是能闻出一股故人的味道。”
小乞丐疑惑看向眼前可以用细长来形容的男人。
“你别误会,我不是人,其实我是一只细犬,闻味儿是我的本能。”
叶灵缇忙解释道,他可不想被认为是什么变态。
小乞丐并未搭话。叶灵缇也只得无奈一笑。
未走太远,开阔的坡间小镇便映入二人眼帘。
“靠近神柱的那东面小楼,就是我们镇上唯一客栈,不收钱。你在那先歇歇脚。”
随着叶灵缇指的方位看去,一根漆黑高耸的独柱矗立。与周边稍显寒酸的人家格格不入。
小乞丐眼中稍有一丝动容,不知是否惊讶于这种边陲小城也有神柱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歇好了,想上山去,就沿着青石板,去最高处找我。我们会负责将你引至山脉入口。”
“谢谢。”小乞丐头低低的,稚嫩的口音还和着一丝方言。让人实在也是提不起什么戒备心。
“不必,这都是我们该做的。接下来小姑娘你就自己走吧,我还要看守关隘。”
叶灵缇稍一拱手,便如一阵风般离去。
小乞丐一个人推着板车向高处走去。
“没办法,言多必失。”一个人时,她又开始自言自语。
比之前声音低了许多,语气中却是不复一丝稚嫩之声,或方言之色。
“别小看任何一个守关士兵,我不是你。”
“就算你来了也不好使,六大关隘之镇,皆有龙潭符护城。在此地,除通天外,无法调动一丝天地之气。
若动起手来,比的,就是杀人的手段。”
“哦?你这么有自信?”小乞丐平静的面庞随自言自语浮起一丝轻笑。
小姑娘个子不算高,晃晃悠悠,这小镇却比想象中的大些,也有四之一个时辰才到了客栈之下。
“这位客官,欢迎欢迎。”黑发老妇满面笑脸迎出来。
“我们家叶小哥已经告知,姑娘自来下榻即可。”
“大娘,那个…俺有个不情之请。”小乞丐脏污的脸上泛起一阵为难。
“小姑娘你尽说,能办到的大娘肯定给你安排了。”大娘看见小姑娘这幅模样,心中不由一阵怜惜。
“有没有柴房马厩,让俺对付一宿就行了,住屋里,俺爹会臭。”
老妇听了心中一紧,望向小乞丐背后的板车。
“小姑娘,大娘,能看一眼吗?”本也是驿站例行公事,但此时老妇却咽了咽口水。
她双手颤抖着,缓缓上前去,轻轻揭开板车上的麻布一角,还想再揭开,却被小乞丐阻止。
但已然露出其中,那如枯骨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般,了无生机的老人面庞。
老妇转头,看向小乞丐那肮脏倔强的脸庞,心中一阵酸楚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