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城,不大不小,座落在玄州之中,不上不下一处地界。
一条大河流经此城。若非近年新兴运河,此地应还是一座脏乱小城。
运河带来的商运和游人让此城两三年之内改天换地,甚至红绿楼都进驻此地。
长势,便如青葱,一朝发芽,几日清白成。到了此时,这片地界的营养已然不够了。于是便将眼界放向山中。
“这片地界自古就是我们泾县所有。鄙人当年赶考即是自尘村赶往泾县,与你渭县究竟何干?”
黄县于泾渭两县距离略等,正处于玄武城至尘村路上,但离尘村仍有不近距离。
泾渭二县的纠纷,便自然而然,选在此处处理。
黄县县衙,县令坐在侧位,主座上,坐着一位熟悉的面孔。
清瘦面庞,贵气身段,正是张台政。
堂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壮年男子。身侧各跟众多护卫。
方才讲话的,便是左侧男人,男人长了一张憨厚老实的面庞,只是眼窝深陷。此人是泾县县丞,名为顾殇,出身尘村。
右侧坐着的则是渭县主簿,刘五。
“渭县离尘村只有百里距离,于情于理都应属我们地界,与你们何干?”刘五据理力争。
“与你们属地那片荒郊野外相近,算个什么情理?那你家中有茅厕,我还说你住在茅厕中呢!”
顾殇吹胡子瞪眼,丝毫不让。
“你!”
底下明争暗斗,张台政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奶奶的,说好来天朝当公子哥,修行修行没天赋,学识学识从头来,
想摆烂享福,又想做点儿大事业,爹不亲娘不爱,只能凭着身份和九年义务教育的基础混个御史当当。
但是怎么着,一个二个的,都跟人精一般…
我好累啊…”
张台政内心一万句腹诽,却是无处排解。
孑然一身来到这个地方,想着平凡一辈子总算当个主角,可是真正面对这些每日徘徊生死一线的不要命之人,才算明白,超出这个时代的,是那些知识,而不是他。
台下,刘五,背地里收集了不少泾县丑闻与作难证据。顾殇,仗着自己对尘村的熟悉,和其村长勾结,优势颇大。
但是几天前,尘村出事,顾殇称发现百民踪迹。一个百民,彻底将水搅浑。
黄县县令作为和事佬,此时也想在其中捞些油水。
若说谁受苦,或许就是尘村百姓罢。
无论谁赢,总会有一支官兵进驻村中,占田夺地,建楼筑屋,随着山道开启,此地也会有一所红绿楼入住,也会建起一根参天神柱,也会有张小小,张炎武,顾殇,刘五,入主此地。
身在大晋,不论躲到哪去,似乎都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他不语,不是因为不愿语,而是无法阻止。若是此三城现在争不出个高下,上通此州,又或通至朝堂,尘村命运,或许更加多舛。
不多时,堂下两人从争吵转为和谈,过程中,并未有人在意过张台政的脸色。
“那便如此敲定了,顾大人可不敢随意再改了。”
“哈哈哈哈,刘大人放心,我顾某别的不敢说,守信还是有名在外。”
“张大人,多谢主证。”底下二人一齐冲张台政一拜,张台政露出一丝与二人相同虚伪的笑容。
短暂的闹剧结束,几人鸟兽散去。
顾殇坐在轿子里,那严惶赫然护在轿中。
“大人,我们让渭县占这么大的便宜,就这么算了?”严惶半跪在地上,向顾殇问到。
“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们,但那黄毛小儿在,闹得不好收场了,结果就是玄州接手,再想牟利就困难许多。”那中年男人看着劈开的指甲,语气平淡。
“先让几分利,到时候进了尘村,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
“也就是说,整个青箭帮都被招安去泾县了…”黄毛与傅季才在去往主殿的路上。
“没错,更准确的说,是被那泾县县丞顾殇招了安,也不知道许给他们什么好处。”
“原来尘村之事,都是这个人搞的鬼…为了权财,连自己的家乡都不放过…”黄毛在心中暗想。
“青箭帮拔寨而起后,什么也没留下?”黄毛心怀侥幸问到。
“没,人去楼空,什么也没留下。”
黄毛此问,显然是寻觅成阳和那支队伍的下落,这样看来,凶多吉少…
“青城派的规矩是,救人不问身世过往,即使是最大恶极之人,犯在山神手中,我们也会留其一命。
所以你不必担心多余之事,凡人也无法寻到我们宗门之地,自管养伤休息,好了再出发即可。”
傅季才微微一笑,在门派中的他,似乎多了一丝自信与成熟。
黄毛则是一惊,青城派…这便是遗世独立的宗门门派之手段与气度。怪不得能安然立与各国交伐攻略之中,千年不衰。
言语间,两人便来到了一处以密集的红柱构起的大殿门前。
两根细长的红柱间,静坐着一位弟子,面前有一道白玉葫芦飘浮。
一列共有十三根柱子,十二位弟子。
殿门前的广场地面,则有一神鼠图腾,遁地挖土。
“一扬师兄。”傅季才拱手一礼。
“季才啊,来登记?”那弟子见着傅季才,一脸慈笑。
“自然自然。”傅季才拿出气貘。
那弟子将其长鼻与白玉葫芦口相连接,气貘吭哧吭哧,向葫芦里喷吐着什么。
弟子看不出年岁,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却看着似有年岁,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时不住闪过丝缕讶异。
“季才,你这次带回来的小家伙里面,有不少好玩的玩意儿啊。”
一扬师兄留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傅季才也不惊不异,只是黄毛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小兄弟,没关系,你们的秘密我们都会保守的。青城派里,比你们更吓人的秘密比比皆是。”似是看出黄毛的担心,一扬师兄安慰到。
黄毛连连点头。
程序走完,傅季才便领黄毛回住地。
“黄兄,你们最多在此地留三天。
你且放心,我们也会帮助你们疗伤,三天足以正常行动了。
有什么问题,我会在寅虎关修炼,顺着最高的山峰找过去,只有一条路,很好找,尽管找我就是。”
傅季才告离黄毛,后者回到自己的小崖屋内,瘫坐在木椅上。
众人睡的睡,昏的昏,弧矢山之行留下的创伤与疲累,在此刻肆意生长,消散…
约莫一万里以外,泾县。
“尘村恶民!勾结百民!!横行乡里!鱼肉乡民!今日午时!在此斩首示众!!”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神柱传遍全城,一些闲来无事的人早早的聚集在神柱竞技场周围。
神柱竞技场,有时也担任处刑场之责。
几辆破烂沾血的木板车,带着咯咯拉拉的扭响,一扭一晃向竞技场驶来。
其上,几个眼瞎舌断,五指全失的老人被镣铐紧锁,白色的囚衣染血,跪在车板上,缓缓驶来。
车队最后,则是一位精神矍铄,背挺直,头高昂,手指完好,不瞎不哑,但伤势最重的老人。
那老人,就是顾村长的弟弟,顾川的亲爷爷,顾殇亲爹,顾珉生。
老人眼神中并无太多情绪,反而带着一丝淡然。
他近百余年的人生中,有光彩,有遗憾,有幸运,有不甘。
将死之际,他脑中却只有寥寥几个画面。背离的亲人,远行的儿孙,出生的新婴,离去的少年。
“老天爷,你真是好算计,让我看了那么多,却一个结局都见不到。”
他心中自嗟叹。
一生,见过无数背叛,无数别离,没想到自己最后,也是这么个结局。
百里外,一队马车正向泾县驶来。
“大人,顾老爷子,真的就这么算了?”
“他不去,尘村之拓,举步维艰。”
顾殇闭目养神,好似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或许能作为棋子与刘五等人周旋?”
“原本或许可以,但是我等捉拿了那队百民,为了避嫌,他也不得不死。”
严惶只觉背后一阵恶寒。
他生长自弧矢山边一处小村落,青年时曾见过山中仙人行走世间,当时,他就放弃了以武证道的梦想。
差距太远了,即使他现在已通过各种方式修行至降地,那种天堑一般的差距,他仍未有一丝可以动摇之想。
机缘巧合,他遇到了顾殇,而立之年,欲寻一条入官之道。
可越认知,越发现,这世间,这为官之人,与修道之人,却有某种相似。
被他们盯上之时,都有一种,被来自九天寒穴中,冷酷无情的巨蟒那利剑般的瞳孔锁定之感。
他如今缓缓认识到,那是刚入修道时,师父与他说过的,“执念”的力量。
良善之人,优柔之人,平和之人,凡运之人。
狠毒之人,偏执之人,疯魔之人,孤注之人。
能活下来的,是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所认可之人,也是无奈之人。
无论怎么挣扎,还是飘零而去的,也只不过是平凡之人罢了。
“斩!”一声高喝。铡刀落下。
凡尘之中,鲜血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