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听是放血,苏州知府脸上的神情微变。
他神情犹豫地问:“这放血的方法,你们可有什么把握?”
大夫说:“没有什么特别多的把握,只能说勉力一试。”
他不说话了。
林重寒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犹豫。
现在有一条救命的路子摆在他们面前,采用这个方法可能会死,但如果不用这个方法,病人却一定会死。
知府看出林重寒的不解,于是低声跟她解释。
之前大梁曾经出过一个神医,因为医术极其高明被无数达官贵人奉为贵客,这神医有一手绝活,那就是会给人“放血”。
哪怕是再偏僻的疑难杂病,到他手上一放血,都会药到病除。
话说到这里,林重寒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灾民死于鼠疫,那他这个知府只能算是无功无过;如果本来可能会好的灾民,却因为“放血”死亡,那他恐怕就难以说清了。
这其间有太多的不确定。
“要放!”
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林重寒灼亮的双眸和知府对上视线,她的眼神中俱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说:“大人,救了或许会死,但最起码我们已经试过;但不救,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相信您,也相信陛下,”林重寒说,“就算放血出了什么事,陛下肯定也不会怪罪您。”
苏州知府听后抬起头,和这营帐内或期望或绝望的一张张面孔对上视线。
这些并不是他管辖下的子民,不是苏州人,但尽管他们来自大梁各地,在他这个一方父母官眼中,他们就是千千万万的苏州百姓。
知府长嘘一口气:“郡主比我有魄力,倒是我迂腐了——既然如此,那就放血!”
*
林重寒等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孙神医他们一边摩挲刺激穴位,一边给病人施针放血。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围观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退了!烧退了!”
苏州知府喜上心头,他连声道好,觉得鼠疫也不过如此。
但孙神医却在放完血后,走到他们旁边,低声说:“郡主,放血的方法不能这么一直用下去,还是要靠药材。”
林重寒的面上同样也没有任何喜色,鼠疫在前朝同样出现过,前朝也有大夫擅于放血,但这疫病却同样害死了不少人。
“嗯,”她点头,“我已经派人送信去京城,让京城多支援点药材来。”
孙神医捋捋胡须,疲惫地叹口气,这几日下来,他真觉得自己变得苍老了几岁。
“现在有乌柏叶等药材,还能勉强撑几日,”他想了想,“幸好这一批鼠疫患者都属于同种鼠疫,我们还知道怎么救。”
“要是混进不同种类的鼠疫病人,那我们这些人累死,恐怕都忙不过来。”
林重寒倒是被他提醒了一件事,她扭头问旁边的春日:“我这几日忙的头都要晕了,不曾注意到大哥的动向,不知道他那里情况如何。”
春日抿唇一笑:“姑娘,您又忘了。前两日大爷有传信回来,还是您亲自看的呢。”
林重寒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了。
“瞧我这记性,”她无奈地笑笑,“竟然忘记大哥已经剿匪结束,准备回来了。”
难民营内,大夫们正满头大汗地帮着流民们放血,不少流民在放血后,精神都好了不少,一个个也有了力气说笑。
“哎,”其中一个头发秃秃的男人的依靠在营帐上,他努努嘴,“王武,你说王二狗也放了血,他咋就没用呢?”
叫王武的男人刚放了血,整个人好转不少,他左右看看,见到没人注意这边,才跟他小声嘀咕。
“声音低点,”他眼神鬼鬼祟祟的,“你怕是不知道,这王二狗啊,路上吃那个了。”
男人不解:“哪个啊?”
“什么哪个,”王武急得拍拍瘦骨嶙峋的大腿,说,“就是这个啊!”
他这么说了,男人却还是不明白:“这怎么了,这一路走来的,咱谁没吃过那个?——就说咱俩吧,不也是吃了?”
王武遮掩着嘴,眼神骨碌碌地转一圈,在灯光地照映下有些诡异。
他问他:“可是,你吃了你全家吗?”
男人悚然一惊。
接着,王武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听见王武如恶魔般喃喃细语——
“据说这王二狗啊,不仅把他老婆孩子吃了,就连老子娘都没放过呢——啧啧,他娘都六十了吧。”
王武的话说完,一直垂着头倚靠在墙角阴影处的王二狗微微抬起头。
他的面容被额头过长的头发所掩盖,让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二狗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地上,上面还有几道放血留下的伤口。
为什么还是治不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
王二狗仰起头,却看不真切帐内的人,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
自从他最后吃完了他的儿子后,他就彻底变成了现在不人不鬼的怪物,王二狗知道同路的村民都在议论自己,说他狼心狗肺。
但他只是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至于他的家人,与其死在别人手上,不如彻底变成他的盘中餐。
这样,他们一家仍然会一直在一起。
王二狗短促地笑了笑,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在众人或惊或异的眼神中往前挪动。
林重寒此时正在和知府商议后续的事宜,看见有灾民走过来,忍不住微微皱起眉。
照理说,流民现在吃饱了,应该都恢复不少神智,但眼前这个人,却隐隐给她一种类似于野兽的危险感。
就在他缓慢抬头地下一秒,旁边的孙神医却看出了不对,他想起了之前隐居在山中听过的某种传闻,连忙大叫:“郡主小心!”
果不其然,在电光石火间,那个流民直接疾走几步,猛地向前扑来。
林重寒压根没想到,虚弱的流民现在竟然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如一头野兽般扑到她面前。
距离近的林重寒甚至能隐约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和脏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