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中，飘浮着羽毛一般白色的烟雾，混杂着雪花，赵福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
或许人死之前的走马灯，和身体的状态，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战场直觉让他觉得已经没有幸存的可能，从而让大脑开始提前准备迎接终局。
张弓，拉弦，赵福的身躯，就如同当年在朝鲜牡丹峰时的样子，也如同这二十年来在长生岛打猎的模样，两个原本割裂的身影开始在他心中逐渐重叠，而后归一。
他曾经听陈楚说过，黑旗军今后的将会面对两种敌人，一种是残忍而又狡诈的，另一种则是既残忍又粗暴的。
而女真八旗，现阶段属于后者。
对于病入膏肓的大明朝而言，后者的破坏性，反而会超过前者。
一座内部腐朽的木屋，即便外在加了再多的装饰，野蛮和暴力，也能够快速轻易摧毁一切。
而木屋里的珍宝，那些华夏几千年来所累积的东西，从精神到物质，则会不可避免地被殃及池鱼。
黑旗军要做的，便是要终结后金，这个残忍又粗暴的敌人，而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复州卫诞生的赤明，将会代替旧明，精准而细致地将腐朽的朝廷，彻底重塑。
这些话，在整个复州卫，知道的不超过五个人。
“陈兄弟，我真想见到那一天啊。”
赵福喃喃说着，最终，在漫天的绝境之中，他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那个蓟镇的幸存者，自认为的逃兵，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救赎。
八牙喇骑兵，在这一轮进攻中，显得非常有耐心。
女真人先锋距离八百步，而他们却并不着急立刻冲锋。他们从容地布阵，从容地前进，三千多八牙喇和两倍数量的重步兵，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蚕食着。
估算着后金军的距离，赵福叫来了仇远。他选择了向阵地上所有人公开目前的战况，无论是教导营精锐，亦或是来自农会的民兵。
“鸟铳上刺刀，弓弩手仔细选择目标，长枪手在前，掩护中军斩马队。同袍们，敌众我寡，然我等今日之牺牲，必有价值，众民万岁！”
九百多人的民团总队，每个人都露出了坚毅的神情，现在活着的人，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众民万岁！”
“众民万岁！”
“众民万岁！”
。。。。
陆陆续续，残破的防御胸前之后，陆续发出了坚定的声音。
六百步，八牙喇骑兵不知不觉直道前进到了这个距离，按照军情司在战前的情报，后金的重骑兵，在五百步时便会策马冲锋，同比之下，目前官军的骑兵却需要到三百步。
“六百步！”林准的声音，回荡在战线上空。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八牙喇们还是呼喊起来，他们举起了骑矛，开始向前催促战马。
“五百步，准备！”林准大声喊着，随后收起了千里镜。
熟悉的海螺号角，再一次更加嘈杂地响了起来，后金骑兵们，开始了冲锋。
阵型好像一只巨口，直咬向民团总队。
八牙喇们士气高涨，眼神里泛着疯狂，士气高涨，这一次的冲锋，乃是由两名旗主亲自带头，这种情况，是以往所没有的。
代善和阿敏，两位天命汗努尔哈赤的和硕贝勒，二人各自带领着一半八牙喇，好像在暗自较劲一般，身先士卒。
此时的后金八旗，太需要一场酣畅大胜了，无论对手是何人，他们只要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让女真将士们找回之前席卷辽东时的节奏。
右岸的所有女真士兵，都渴望同黑旗军正面对决，然而后者却始终能用出乎意料的方式，把他们引入预先设计好的战场。
对手表现得比自己更加灵活，这种自顾自打仗，毫不在意对手的功利举动，这让后金军非常不适应。
满是箭簇的岩石上，赵福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他屏息凝神，而后快速射出了三支飞雷箭。
这三支原本是暗卫用以传递军情的特制飞箭，此刻却化作了整个民团总队九死一生中的唯一机会。
飞雷箭拖着灰色的尾烟，向着冲锋的八牙喇骑兵飞去。他们间隔二十步，在半空中划出了三条轨迹。
如果一切顺利，这三支飞雷箭，将会在代善的面前凌空爆炸，凭借着战马向前的惯性，理论之上女真旗主会连续经历三场爆炸，如果能够当场将敌方主将格杀，或许能够形成出其不意的效果。
然而设想中的情况还是没有发生，三支飞雷箭还是太少了，即便是精准地在目标上空爆炸，弹片却并没有击中主要的目标。
代善身旁的两名八牙喇亲卫，被凌空炸开的火焰轰了脑袋，当场阵亡，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后金军不是当年的倭寇，仅是这样的突袭，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反而更加激起了代善的怒火。
迎面的风，带来了一股浓厚的牲畜臭味，空气中再一次弥漫起了腥臭。
民团总队的防线虽然地势较高，还有半身高的胸墙作为掩护，但这种微小的地利却显得无足轻重。
四百步的距离，防线前排的一堵胸墙之后，最后的两百名鸟铳手上好了刺刀。
随着一声刺耳的铁哨，他们整齐地端着鸟铳，从胸墙后站起，排成前后四排。
为了最大限度提高发射密度，他们采用了四段射击。
连绵的箭雨此时扑面而来，三百步，对于精工鸟铳和硬弓而言，是一个能够保证相互摧毁的距离。
胸墙之前，爆豆般的铳声响起，白色的硝烟快速形成了一层薄雾。
鸟铳手们沉着地轮换着队列，量产的鲁密铳，以十五秒的发射密度，向正前方倾泻着铅弹。
长生岛自产的鲁密铳，比起原版增大了两寸口径，由原本的竹筒装药，改为了纸包定装火药，几乎已经将鲁密铳的潜能挖掘到了极致，然而却因先天的缺陷，并不能和弓箭拉开什么差距。
密集的枪声一支传到了清河的浮桥之上，陈楚立在马镫上，看着远处的民团总队，手在微微地颤抖。
“时间太短了。。。”他喃喃说道。
他设想之中的黑旗军火铳队，是一支全面换装了米尼步枪的新式军队。
然而米尼步枪，纸壳装药，铅金属子药，这三者即便是‘莱茵金属’能够研发，但从研发，实验，再到量产装备全军，仅凭一年的时间，是绝不可能的。
从天启一年到天启二年，陈楚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利用成熟的技术，大批量制造，改进老式的鲁密铳，这也使得，火铳手们做不到标准的排队枪毙战术。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平日里一天一训的民兵火铳手，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实力，他们做到了枪支性能范围内的极限。
鸟铳每一轮射击，都能让至少十名骑兵落马，并且这个击杀频率，是十五秒一次。
即便是北京的神机营，也做不到如此快的射击频率，而这些民兵却做到了，他们嘴里叼着卷烟，从容地装填，射击，轮换，再装填，依次类推，让正面二百步的区域内，布满了八牙喇兵的尸体。
火铳手每十五秒进行一轮齐射，每两发就能干掉一名骑兵。即便如此，赵福还是觉得，他们已经没有希望了。
建奴太多了，他们不可能冲出胸墙，也不可能撤退，标准的背水一战，民团总队要么再一次击退敌人，要么就这样，被汹涌的奴骑吞没。
九百多人的幸存者，即便依旧保留着各个兵种的建制，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一些防御胸墙不得不被放弃，几个旗队合并成一队，大部分鸳鸯阵小队的十人编组里，都能够找出十个不同的番号。
复州民团总队，这支战斗在复州卫乡村之间，为佃户清扫地主乡绅的一线部队，此时除了战斗到最后一人，什么也做不了。
“长枪手正面上前！给我组成枪林，掩护鸟铳手继续射击！”
“仇远，让你的斩马队去侧翼，放建奴一堵胸墙，但别让他们进第二堵！”
“林准！带着剩下的弓弩手到中军，射击一切进入射程的建奴！”
“周长兴，带着你的鸳鸯阵小队在两翼游走，保护弓弩手！”
“所有人！看好你们的左右，组成小阵，不要落单！不要落单！”
赵福始终站在防御胸墙的最高处进行指挥，他的盔甲上已经插了七八支羽箭，但依旧没能影响这名老兵。
似乎是上天眷顾，亦或是不愿造成额外的伤亡，正面的八牙喇骑兵们并没有直面枪林，而是在射出一轮箭矢后再次往两翼勒马，骑兵队在一百步的距离快速组成了两列锋矢阵，而后向总队的两个侧翼袭来。
而正面的女真重步兵，也开始嚎叫着发起了冲锋。
最前排的女真士兵普遍身高九尺，他们挥舞着连枷与流星锤，浑身裹满了铁甲却依旧健步如飞。
鲁密铳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身体上，迸发出一片火星，却难以让他们停下脚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赵福目光看向了最前排指挥火铳手的把总齐长武。
这位民团总队的火器教头，有着和赵福一样的年纪——四十五岁。
体格魁梧，将老未老，经验丰富，他的学生已经全部阵亡，现在这二百人，是他学生的学生。
齐长伍明白了赵福的眼神，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拔出了刺刀，插在了鸟铳的枪口上。
他们都知道，长枪并不能为鸟铳手掩护步兵的冲击，他们虽然成功地让骑兵转向，但面对步兵，却是并没有什么办法。
已经没有足够的人力再去组成一排刀盾手了，宝贵的刀盾兵，需要去阵中补充鸳鸯阵，他们才是总队最后的底牌。
“火铳队，刺刀准备！”齐长武大声嘶吼道。
火铳手们停止了装填，整齐地呼喝一声，向前抬起了刺刀。
长枪手的临时队长赵福，此刻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下一刻，便听到了齐长武的声音：
“铳刺向前，掩护枪兵！”
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掩护者和被掩护者，身份发生了对调，火铳兵会冲到枪兵之前，为他们的兵器争取一点刺杀距离。在这片这场之上，没有谁是弱小的，几乎从不近战的火铳手们，此刻也化成了陷阵营。
“为了复州卫！为了辽东！前进，前进，前进！”
齐长武大叫着，第一个端着刺刀冲了上去，火铳兵们也呼喊着，紧随其后，他们快速越过了身前的长枪手，和正面的女真重步兵撞在了一起。
“列阵直刺！”
几乎是火铳兵们接敌的瞬间，长福满眼血红，也大声下达了命令。长枪手们平举着手中长兵器，也嘶吼着涌了上去。
枪头从火铳兵们争取的空隙间刺入敌人的身体里，顿时一片血肉枕藉。
赵福站在岩石上，在布满焦痕的黑天红日旗下，瞪着眼睛看着正面混战的局势，女真人的战术很简单，就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彻底吞没自己。
正面的混战，己方火铳与长枪手加起来只有三百人，他们即便是各个迸发出了极限，但依旧难以抵挡后金人数的优势。
即便是正面的战场宽度大致只能让八百多人的后金步兵展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力气的耗尽，只需一刻钟，这三百人便会被源源不断地黄色虫群吞没。
后金军的几个固山额真们，毫无疑问，在此战中将他们的重步兵当做了牺牲品，女真人的上层，实在太需要一场彻底的歼灭战了。
在和火铳兵正面相撞之前，两百步的距离内，步骑便已经损失了将近千人，他们大多死于火铳的四段齐射，以及混乱之中的踩踏牵连，但即便如此，女真人依旧有绝对的数量优势。
一战未打的两黄旗，此刻成了战场上的生力军。
努尔哈赤堵上了所有的一切，一旦打通前往盖州卫的官道，八旗军便可以成建制的后撤，只要能在城市里站稳脚跟，重新得到补充，那他们便可以在同明廷的打打谈谈中，蚕食掉整个辽东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