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四月初一，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在朝廷‘特使’被‘礼送’回了金州卫，黑旗军沉寂许久的军令司再次响起哨音。
普通传令兵，暗卫，甚至刺客庭的成员，此刻都在做着同一个任务——传令。
锦衣暗卫倾巢而出，以军令的传送距离，危险等级依次划分人选，将一支支飞箭令送往不远处的战场。
帐篷里，往来的情报人员又多了一倍。
偌大的帐篷里此刻就像是一座课堂，几十块黑板前各参谋们不断地推演着战事走向，物资消耗，以及潜在的威胁。
他们面前的长沙盘桌上，根据不断变化的战况，孙珂不停移动着敌，我，顽，三方的势力小旗。
所谓的‘顽’，在一天之前还是象征着官军的‘友’。但是在福建水师临阵炮击民团的事件发生后，黑旗军同官军之间的联系，便已经名存实亡。
每个人都冷峻着脸，在各自负责的领域思考着如何更新作战指令，以至于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根据最新的战报，孙珂将左岸两个步兵千户所的旗帜往前挪动了几公分，但看着这个沙盘上的己方势力，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正面战场全盘更新命令，军令司预估需要半个时辰。至于其他地方，需要二十四个时辰。”
陈楚皱着眉头，看着右岸官道旁那面孤独的红色旗帜，心里五味杂陈。
他料到了明廷会消极抗金，但却没有料到明廷会为了成功‘招抚’建州女真，直接调转炮口。
即便不是朝廷的正规官军，黑旗军也足以称为地方义军，如今却被他们弃之如敝履，这对于每个在复州卫抵抗的军人而言，就是十足的背叛。
“太慢了，还能加速吗？”陈楚又问道，这是他第三次询问了，他不能让登莱军有机会袭击没有防备的后方守备部队。
“这已经是目前的极限速度了，不光是正面战场，还有大量的后勤，运输，以及东南方向的民团队伍需要传令，除非有神明相助。。。”孙珂苦笑着回答道。
“神明么。。”
陈楚看了一眼沙盘上的第一千户所的位置，喃喃嘀咕了一句：
“我曾经向神明祈祷过。。。若是那些东西当真存在，又为何会坐视不理。。。”
“根据我们估算，民团总队那边。。。”
“让工兵不要等了，直接在上游搭建浮桥。通知张平安，游骑兵快速渡河，接应民团回撤。”
。。。。。
左岸，后金汉军大纛之下，看着战场局势轮转，毛文龙对千里镜中看到的场景感到一阵心绞。
“为什么？”他嘴里呢喃着。
福建水师帮右岸的后金主力炸开了防线，从炮击的位置上分析，这绝不是误射，而是标准的火力覆盖。
南直隶工部为水师打造的新式开花弹，如今大部分被用在了自己人的头上。
四周的下属群情激奋，士气高涨，毛文龙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暗自叹了口气，心中一阵苦涩。
文诤，这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毛文龙心想。
但他不能在此时表现出什么懊恼地情绪，手下这些后金汉军和正蓝旗残部，正是靠着自己的临阵威压才凝结在一起，如果没有之前的突发事件，他大可以带着这些人一点点被‘敌人’全部歼灭。
潜伏计划的第二步本是用左岸后金军的抵抗，来为自己获得混入后金高层的机会，但如今，计划需要做出调整。
牺牲在所难免，毛文龙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时亲卫兴奋地叫嚷着：
“东江王！那些水师都帮我们开炮，战场就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
毛文龙看向战线最前端，那是一支被西平营骑兵分割包围的牛录，原本已近乎停止抵抗，但在看到水师舰队的倒戈后，他们恢复了一点精神，又厮杀了起来。
毛文龙嘴角微微翘起，他拔出了战刀，对着前方昂声道：
“中军压上！将士们，为活命而战！大金万岁！”
“大金万岁！”
后金军阵之中传来连绵起伏的呼应声。
收编的正蓝旗女真士卒们甚至直接扔掉了头盔，露出了下面夸张的纹身，主动在各个牛录方阵前充当起了敢死队。
“大金天命所归！”
如同感受到了天命，左岸汉军最后一部生力军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再次恢复了斗志。残破的步兵开始结阵向前，两翼仅剩的百来个骑兵也无畏地向辽西营发动了冲锋。
若是按照一般的官军，在遇到这样的情况下，被如此哀兵冲击之下，肯定是要溃退的。
但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支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军队——黑旗军。各个营把总立刻原地收拢了自己的部署，而后沉稳地摆开了盾矛方针。
重组之后的第一步兵千户所，副千总刘志刚更是从火器营拉来了两门一窝蜂，直接顶在了战阵的最前面。
世界在不断缩小，从广袤的辽东半岛，再到细长的辽河，而后到他的支流清河入海口。墨色的军阵组成了一条细细的弧线，如同一只大碗扣在河边。
而在碗中间，冲锋的女真人就像是一条毛虫，不断地向前蠕动着。
龙夏策马缓步走着，他站在马镫上，向远处的战场瞭望着，看着自己的同袍和建奴骑兵们激情厮杀。
第三旗队又被调离了，这一次，他们的人数被补充到了六十人。
放下千里镜，面前的清河上，工兵们正紧张地搭建着浮桥，来自农渔会的手工匠人们只身跳进了清河，握着绳索潜入水底，将一条条舢板固定在水面上。
岸边的木匠熟练地切割着木材，每有一艘舢板固定完毕，木板就会直接铺上去。
在这个间隙，后方的游骑兵们得到了他们的补给物资，以及一些特殊的加餐。
“我听说，咱们要去救的人里，有个和陈大人交情匪浅的家伙。”
葛正嚼着芒草干，在篝火前消失嘀咕着，他盯着用树枝串起来的东西，如鬣狗般一动不动。
“这就是为什么上头给我们发了猪肉饼。”
卢象升笑着起身，往快烤好的饼子上撒了一把香料，又补充道：“以及那么多的香辛料，这可不便宜。”
“建斗，好了没啊，我都看到汁水了。”金长安咽了咽口水。
“这可是复州酒楼调来的肉饼子，平日里要三十个铜板才能换一个，你可别搞砸了。”
“砸不了，我可是地道的老江南，吃的就是味儿。”卢象升眯起了眼睛，仔细看着猪肉饼子上的火候。
在不远处，丁茂正在向熊梦之比划着骑枪的用法。
补给物资也送来了几套崭新的游骑兵装具，原本是为了替换磨损用的，如今正好能够让熊梦之彻底更换行头。
在他们脚边，铺着一件崭新的马衣，上面依次放着一幅鞍具，鞍架是金属的，上头包着一层狍子皮，漆成了黑色。
马鞍上除了前后两个口袋外，右侧还有一个骑枪套，一个刀套，左侧则是一个水壶架子以及口粮袋。
另一边是两件大衣，一厚一薄，两条紧身裤子，一套标准游骑兵黑骑制服，三双马靴，一件衬衣，以及让熊梦之一时感到有些脸红的内裤和两块皂角。
马衣旁边还有一个皮箱子，里面是四个琉璃罐头，很不巧，都是咸鱼口味的，十小包的粗盐，一吊铜钱，以及其他游骑兵需要的杂物和零食。
马鞍袋里，有一整套备用的马掌和马钉，看上去是全新打造出来的，一包针线，一条粗毛巾，以及两贴狗皮膏药。
看着一地的装备，熊梦之俯下身，大概用手分了分类，而后用手巾擦掉了马鞍上面的油污。
这时龙夏牵着马，慢慢走到两人身边，顺着马衣上的用具仔细检阅了一遍，他俯身用手试了试大衣的厚薄，鞍具的坚固程度，以及食物的分量和气味，确认无误后，才又站起身。
“平日里真看不出来，游骑兵原来要带那么多东西。”熊梦之跪坐在马衣上，自己分类着自己的装备。
龙夏没有理会熊梦之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真决定好了？”
“无需多言。”
“丫头，这不单单是战场之上的问题，你当真想好了？”龙夏继续问道。
丁茂放下了骑枪，疑惑地看向两人。
熊梦之低头思索了半晌，她握紧了拳头，而后又松了开来，抬起头看向龙夏：
“无需多言，这是我自己的道路。”
“唉。。。社学里那些人都教了什么东西。。。”龙夏吁了一口气，而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件，递到了熊梦之手里。
火漆的信件上，赫然写着一行字：“熊夕颜亲启。”
接过信件，熊梦之愕然地看向龙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丫头。”龙夏郑重地盘腿坐了下来。
“咱们这里今后的道路比你想象的还要曲折，你家里那么好，大可以等几年咱们复州卫安定下来后，再来也不迟。。。”
“龙旗队！”熊梦之握紧了手里的信封，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和你们其实都一样。”
说罢，她把信收进了马鞍，继续低头整理起了装备。
“旗队，这时咋了？”丁茂小声问道，龙夏抬起头，复杂地看了一眼对方，随后严肃地站起身。
“今后你就当熊丫头的伴骑，只不过，在你死之前，她不能死，你伤之前，她不能伤，这是来自上峰的直属军令。”
说罢，龙夏便头也不会的走了。
丁茂马上立正行礼，心中却是一阵激荡。
“什么是伴骑啊？”熊梦之抬头疑惑地问道。
“游骑兵两两之间的搭档，互相策应，掩护配合。”
“哦！”
面对丁卯详细的解答，少女只是答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
卢象升和旗队其他兄弟们蹲成了一团，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加了香辛料的猪肉饼，乐呵呵地互相插科打诨着。
“建斗，你这东西真的神了嘿。哪怕是烤鞋拔子，撒点这东西都能就一碗饭。”葛正吃的满嘴油光，丝毫不顾及滚烫的饼皮，又拿了一张肉饼。
“这是家父从南洋红夷商人那里买来的香辛料，非常适合烧烤。”卢象升笑着说道。
“我就说，咱们这大秀才一身都是宝。”金长安嘴里含着半块肉馅，含糊地说道。
“宁可就别说话了，老实吃你的吧！只听过豚一身都是宝，真是三句话里两句不离地损我”卢象升往金长安的嘴里塞了一块沾满盐的干饼，一瞬间，后者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众人哄笑成了一团，恍如是一群老友在野地里露营。
丁茂走上前拿了两张饼，和熊梦之两人坐在了不远处看向篝火前的众人。
“我以前从未想过，军中还能有这种氛围。”熊梦之撕了一块饼放在嘴里，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俺不懂以前军中是什么样的，俺这时第一次从军，以前就是就给财主家放牛，放完牛就放羊，放完羊放马，然后再放牛。。。”丁茂愣愣地回答道。m.
“就只有放牛吗？不用念书，习武之类的吗？”
“嗯。。。是啊。。包身工嘛，没办法的事。要不是陈大人叫人开了农会，咱们这些人大部分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吧。”
“哦。。。”熊梦之坐在地上抱起了膝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她原以为这只是一种新颖的治军之道，自己掌握之后，能给父亲带去一个惊喜。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结论变得有些模糊。
“倘若没有建奴，你们还会跟随陈大人吗？”
“当然了，没有了建奴，不还有财主，乡绅，皇庄嘛。等今后黑旗军把咱大明的所有卫所都变成复州卫，那大家就都能吃上猪肉饼了。”
丁茂一口饼，一口水地吃着，心态也放松了不少，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
两匹马在他们身后咯咯地嚼着豆料，蹄子是不是在地上蹭来蹭去。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青草的味道，以及辽东春季融雪之后的气味。
不远处还在厮杀的战场好像变得很远，对岸是一片浅绿色的，如同一群迷途行军的旅人般，时断时续的树林。
“那。。。要是财主家的女儿是个好人呢。。。”
熊梦之低声说着，忽然，远处清河之上，工兵吹响了一阵哨声。
“浮桥加好了！”丁茂猛地起身，而后转头问：“你刚才说啥？”
“没。。没有，浮桥既然架好了，我们就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