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把一丝咸腥的气息送到小岛之上。
和众多北海道群岛南方诸屿一样，这座小岛周边是一片风暴频发的海域，只有众多个村庄零星分布在岛屿上的各个角落，村里的居民也都以打渔为生。
年过六十的水野征树是个精瘦的老人，每天的乐趣无非就是叼着劣质香烟在村子里乱逛，到晚上再带着自己的孙女外出夜渔。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三十几年，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去白鹤城打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一个孙女和自己相依为命。
他们是忘了自己，还是死在了那里，水野征树已经不在乎了。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孙女水野玲奈能够学会自己生活，平平安安过一生就足矣。
不过。
在北海道群岛，想要平凡安全地活一辈子，也是一种奢求。
“爷爷，你看这家伙！”
刚走进小院子里，水野征树就听到了水野玲奈的声音。
他掐灭了烟，提着手里的袋子就往屋里走。
祖孙俩昨天晚上在海边捞起来一个少年，他衣衫破烂，身上沾着海水也洗不掉的血迹，还断了半截胳膊，简直惨到了极点。
水野征树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表明他身份的东西，虽然害怕这家伙带来麻烦，但一生善良的他，也不愿意看着他死在海滩上。
所以，两人把他带了回来，看看能不能用一些土方子治好他。
就算死了，也怪不了他们，大不了好好安葬他，说不准他死后还能在地下给祖孙俩积点阴德。
奇迹总是存在的。
“爷爷你看，他好像要醒了诶。”
水野玲奈有点激动的跳了几下，似乎是对少年的强大恢复力感到好奇与惊讶。
水野征树来到旧床前，看着躺在席子上嘴巴微微翕动的少年，当即就对玲奈说道：
“去接一碗水。”
“噢噢好的。”
水野玲奈从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小跑着递给了自己的爷爷。
水野征树把少年的身体半支起来，小心地把碗凑到了他的嘴边，一点点地往嘴里过水。
少年的眼皮抖了一下，在大约半分钟之后，才缓慢且艰难地睁了开来。
“我……我在哪里……王许薇……”
姜熠感觉自己好像对阳光过敏一样，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了上去，昏昏欲睡的感觉再次袭来。
“喂，喂，你怎么样？”
姜熠的睡衣被洪亮的声音吵散了，他感觉有一双粗糙的手在轻轻拍自己的脸，战斗的本能瞬间苏醒，心脏在剧烈一跳之后，姜熠的意识便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但后脑勺却因为过于激动撞到了床板上。
“啊！嘶……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祖孙俩也被突然激动的姜熠吓了一跳，于是双方便都默契地拉开了距离，姜熠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他们就站在床边看着姜熠。
水野玲奈躲在自己的爷爷背后，紧张且害怕地看着满脸煞气的姜熠，小腿止不住发抖。
“你冷静一点，我们……”
“靠，快说，姜凌在哪里！”
姜熠语气激动地吼道，剩下的一只手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居然开始胡乱摸着被子，好像在努力寻找武器一样。
“爷，爷爷，他是不是原界人啊？他说的语言好像是？”
“这，确实啊，奇怪嘞，为什么我们能理解他的意思啊？”
爷孙俩后退了两步，水野征树靠近了摆在门后的鱼叉，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们昨天晚上看你受重伤躺在了沙滩上，所以才把你带回来救治的，我们没有恶意。”
姜熠癫狂的动作一滞，憔悴的面庞呆呆地看着水野征树和水野玲奈，而后再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最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独臂。
他猛地拉开衣服，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疼痛的幻觉却仍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仿佛一场永不结束的梦魇。
“这样啊，这样啊，那就是说，王许薇真的死了，死了就不能活了，活……”
姜熠的喉咙哽咽住了。
“我……我对不起你，真的很对不起，我不配你这么做，我什么都没有了，对不起，对不起……”
刚刚还处于爆发状态的姜熠，此刻却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一抖一抖地在哭泣，看上去莫名可怜。
“爷爷？”
“我们先走吧。”
水野征树看了一眼痛哭的姜熠，拍了拍玲奈的脑袋，和她悄悄离开了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姜熠只感觉自己的喉咙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眼泪也好像流干了一样。
他低眼看着自己的断臂，眼神呆滞，整个人和瘫痪了一样靠在床板上。
自己活着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如果自己的人生已经成了一盘无法挽回的烂棋，那真的还有必要去期待未来吗？
姜熠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诘问着自己，和那些因为炒股失败而败光家产的股民一样，变成了一个连呼吸都厌恶的半死人。
“嗯……”
水野玲奈手里端着一碗粥，透过门缝小心地观察着房间里的姜熠，后者和个木头人一样坐在床上，要不是他的胸膛正在起伏，谁都会认为姜熠已经死了。
“那，那个……”
水野玲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往床边走去。
“请，请吃点东西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姜熠嘴唇微动，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皮肤黝黑的紧张女孩，而后又低下了头。
房间内的沉默持续了下去，水野玲奈端着碗，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姜熠，而后又转头看向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水野征树。
后者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水野玲奈抿了抿嘴唇，挖起一勺稻米粥，小心地往姜熠嘴里送去。
后者紧闭牙关，显然是拒绝配合。
“唉……”
水野征树摇了摇头，让玲奈把那碗粥放到床头柜上，随即带着后者离开了房间。
“爷爷，他要怎么办啊？”
“这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不管他吧，”
水野征树坐在桌边，从怀里抽出一根廉价香烟，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是赶夜潮的时候了。
“我们明天早上去一趟有珠城，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一个难民庇护所。”
水野征树吸了一口烟，随即看了看房间里的姜熠，站起身来替他掩上了房门。
“走吧，晚了就赶不上夜渔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忙活的时候也得忙起来。”
水野玲奈乖巧地点了点头，从房间的角落扛起了渔网和鱼叉。
“好了，准备出……”
“铛铛铛！”
就在水野征树准备打开房门，和自己的孙女外出夜渔的时候，急促的铜铃声突然从村子的中心位置传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预警。
水野玲奈一愣，随即有点害怕地看向了自己的爷爷：
“爷爷……”
水野征树明白，在这个时候响起铜铃意味着什么。
北海道群岛目前处于军阀割据的转态，整体战局呈南北诸屿对立。
他们所在的南方诸屿被四个大家族分割，这个村子处于最南方的伊临区有珠城境内，被一个姓氏为“山冈”的家族统治着。
这个铜铃，是用于集合村民的信号。
从前任幕府将军兼首相平野川建退位之后，只过去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内，山冈家足足来了三次，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爷爷，他……他怎么办？”
水野玲奈紧张地指了指房间里呆坐着的姜熠，后者的年龄正好符合征兵的要求，要是山冈家的人知道水野家藏着这样一个人的话……
“把他藏起来，藏到床底下！”
水野征树也是头疼不已，在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决定再保护姜熠一次。
水野玲奈当即和自己的爷爷冲进房间，把毫无反抗意图的姜熠搬到地面上，然后塞到了床底下，再用鞋子和被子稍微掩护了一下。
铜铃再次响起，引擎和喧闹的人声已经清晰可闻。
“走！”
水野征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赶紧拉着玲奈往村子中心赶去。
等他们到的时候，村中心的空旷地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强烈的照明灯光从村民们前方直射过来，几十个武装精良的士兵，还有两辆装甲车已经停在了所有人面前。
“都到了吧？”
山冈家这次领头的是一个肥胖的男子，他穿着臃肿的军装，负手在后，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山冈贺，出身于山冈家的一支旁系。
他没有胆子上正面战场，但所幸嘴巴还算灵光，说服家主给他安排了个收税募兵的轻松活，让他在有珠城周边地区混了个安生，
走到哪里，不能说是德高望重吧，至少也算是声名狼藉，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手上有武装呢？
“今天，咱们也不废话，有珠城需要热血男儿外出征战，等到咱们伊临杀出重围，回来全都是一等一的大功臣！”
村民们在心中嗤之以鼻：33小说网
还杀出重围？谁不知道南方诸屿里面，就属伊临家最弱小。
至于什么立功返乡的鬼话，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
这胖子自以为激情澎湃地演讲了一会儿废话，这才图穷匕见，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当然，要是各位没有参军的意愿，那就麻烦在经济上支持一下咱们山冈军。”
“要是各位不配合的话，那今天咱也没办法，只好征用各位家中所有的财产了。”
村民们一愣，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全部财产？！
“这已经不算征税了，难道不去参军，我们就要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吗！”
“对啊，这太荒唐了，把我们家搬空了，那我们要怎么活？？”
“你们这是违反北海道统一宪法的行为！”
村民们憋着的满腔怒火开始爆发，他们可以容忍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可以弯着腰腆着笑脸破财消灾，但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自己逼上死路……
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听着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怒吼，山冈贺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珠子，随即比划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立刻会意，踏步而出，举枪瞄准了最先开口的那个村民：
“砰！”
子弹穿脑而出，那个村民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整个人身体后仰倒地，变成了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
“当家的！！”
“爸爸！爸爸！”
一个女人和她身边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趴在男人的身体上，死死抓着他的衣领，凄惨的尖叫和哭声把恐惧散布到了每个人心中。
“咳咳，不好意思，我的耳朵不是很好使，刚刚你们说什么来着？”
村民们看着面前的山冈贺，再看了一眼地面上本来完整，如今破裂的一家三口，顿时噤若寒蝉。
水野征树和水野玲奈站在最后面，前者嘴角轻颤，捂着自己孙女的眼睛，不让她去看地面上血腥的场景。
“报告！发现了一个躲起来的男人！”
水野征树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僵硬地转头，只见本该好好躲在床底下的姜熠，此刻居然被两个士兵架着拖了过来。
“哟哟哟，这是哪家的人啊，是在和我们玩躲猫猫吗？”
山冈贺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随后打开手里的全息板，比对了一下房屋的位置，而后笑眯眯的喊道：
“水野，水野征树和水野玲奈在不在这里啊？”
村民们纷纷低头，谁都不愿意去想象接下来的画面。
私藏男丁，这个罪名已经足够判死刑了。
在23世纪，时代仿佛倒退了一样，变得和战国时期一般残酷无理。
“爷爷，我害怕……我……”
水野玲奈浑身颤抖，紧紧抱着水野征树的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水野征树咽了口口水，双手护着自己的孙女，缓缓往前踏了一步：
“我……”
“嘭！”
水野征树刚开口，一旁的士兵就一枪托狠狠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直接把他砸得头破血流，眼前发黑。
水野征树把水野玲奈护在怀里，强忍着脑中的眩晕感和疼痛，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鲜血直流。
“你这老头，白活了这么多年，难道没人教过你要真诚吗！？”
山冈贺一脚踢到水野征树背上，随即绕到他面前，恶狠狠地吼道：
“我这么真诚地到这个穷乡僻壤，把上战场的荣誉送给你们，结果你居然想藏人！”
“对不起……对不起……”
水野征树口齿不清地说道，低着头不敢直视面前的胖子。
“草！”
山冈贺站起身，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村民们，随即大声喊道：
“把水野家的东西给我抄了，水野征树和这个男人充军，水野玲奈嘛，卖到哪里无所谓，扔到随营妇女队里也行，立刻执行！”
“是！”
水野玲奈的小脸此刻已经被恐惧占据，她紧紧抓着自己爷爷的衣襟，害怕地说道：
“爷爷，我不要，我不要被卖掉，我不要！爷爷，我害怕……”
见水野征树死死护着自己的孙女，一旁的士兵当即一拳击打水野征树面门，随即强行把水野玲奈拉了过来。
“爷爷，爷爷！”
水野征树意识模糊地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孙女被强硬地架走，无力的痛苦涌上心头，让不管生活多难都没有流泪的他老泪纵横。
“玲奈……爷爷对不起你，都怪爷爷没用……”
村民们低着头，拳头紧握，心中的气愤和悲痛无处发泄。
“喂……”
就在气氛最为压抑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姜熠突然缓缓抬起了头，无神的双眼缓缓看向了山冈贺：
“他们祖孙俩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放过他们吧，”
“不然，我会杀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