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寥寥数语。
一向是以能言善道而著称的秦相吕不韦,却已被时年不过十二的秦太子政,驳得哑口无言。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是拱手而立:“微臣无状,前番思虑多有不周,还请我王和太子责罚。”
吕不韦终究是服软了。
这一次的博弈,还没开始,便已经是输得彻底。
在一旁。
秦王嬴子楚和左丞相范雎皆是静静的看着,虽并未出得一言。
然而此番,望向殿下的嬴政。
眼神中半是感慨,半是欣慰。
嘴角不由自主的咧开一丝弧度。
皆是点头。
秦有太子,如月之桓,如日之升。
故秦国,亦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福寿无不承之。
秦奋数世之余烈而有今日。
于国而言。
重要的不在今朝,而在未来。
有了未来,便有了希望。
而眼下的大秦,不但有得今朝,更有希望。
既如此,他们两人纵朝死,而无憾矣。
当下。
随着吕不韦之言。
嬴子楚这个秦王眯着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殿下群臣身上不住的逡巡着:“太子之言,众卿以为如何?”
一语而下。
殿下群臣无不顿首:“太子思虑周到,一言一行皆合乎于法,合乎于理。臣等,并无异议。”
牵头的吕不韦都已经是败下阵来了。
他们这些小喽啰不附和。
莫非要和前面的那些倒霉鬼一样被降罪?
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乎。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关于白淑、王翦、蒙武三人的擢升,便成了一个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秦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快便是径直一摆手。
在他的身旁。
宫人掏出了早已拟定的诏旨,便是朗声呼喊道:“王上有诏!左庶长蒙武伐魏有功,以秦律赐升爵位两级,拜左更!”
“左更王翦,伐赵有功,以秦律赐升爵位两级,拜右更!”
“左庶长白淑,伐赵有功,以律赐升爵位三级,拜中更!”
仅仅是一句之后。
现场所有人都是低着头,拱手而呼:“我王圣明!”
秦王,自然是圣明的。
然而此番,白淑三人之擢升,却已经是很明显的代表了一些事情。
要知道。
此番。
蒙武拜左更,白淑拜右更而王翦拜中更。
已经是很明显的证明了一些事情。
先前白淑等人,屡次擢升,本就是得蒙君眷的意思。
而此番。
更是如鱼跃龙门。
一朝入海,则再无束缚。
即便是再为痴愚之人也明白。
三人的崛起,已经是势不可挡。
而哪怕是现在。
像要如何此前那般,阻挠三人的升迁,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
左更,位居大秦军功爵位的第十二级。
第十三级为中更。
第十四级为右更。
可以说。
若是在先孝公、商君之时。
如此爵位,几乎已经是到了为武将者的顶点——在武安君白起出现之时,哪怕是此制度的制定者商君,恐怕也没能想到,有朝一日当真是有人能凭借他所制定的军功爵位制度,而一步一步从一个小小的士卒,一路爬到武将的最定点,乃至于封侯拜君。
在那时。
纵穷极武将之一生,所能立之功勋,也就是眼下白淑三人的地步了。
而哪怕是武安君已故去的十余年后。
于秦国武将之中。
三人的爵位,也仅在蒙骜、王龁、麃公之下了。
在三人老矣,已有退居二线的情况下。
眼下的三人,便可被称为秦国武将之首!
所有的人都是明白,在眼下,三人崛起之势,已然是势不可挡。
而吕不韦,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了。
自朝议之后。
吕不韦称病,而闭门半月之久。
然而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依旧是咸阳宫。
嬴子楚见得面前来自黑冰台的密报。
神色间,带上了一丝黯然:“吕不韦啊吕不韦……终究还是放不下么?”
“何必呢?何必呢?”
嬴子楚低声的呢喃着。
半是痛惜。
然而隐藏在痛惜之下的,却是惊天的杀意。
曾经相扶一起光大门庭的两人。
终究还是没有一切携手走到最后。
权利这种东西。
是良药,亦是毒药。
可以活死人,医白骨。
亦可在悄无声息之间,取人性命。
吕不韦终究还是没能过了自己那一关。
快要走到顶点的他。
终是没有选择放手——在嬴子楚和嬴政给他最后一次防守的机会之时。
他不明白如此做的后果吗?
无论是嬴子楚还是嬴政都是知道。
吕不韦自然是明白的。
然而品尝了权力的滋味之后。
怎么可能说放手便放手呢?
这边。
嬴政的目光,依旧是静静的落在那密报之上。
密报中的内容很简单。
无非是记载着吕不韦称病闭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在这份密报之中。
除了吕不韦之外。
还有一个嬴政和嬴子楚,都是十分熟悉的名字——秦王后,赵姬。
嬴异人的夫人,赵政的母亲。
当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在一份密报之上。
本身便已经是代表了许多东西。
相对于嬴子楚的黯然。
此刻的嬴政,反倒是平静了许多:“人之天性皆为逐利也,更何况,不韦乃商人也。”
“一本而万世之利,若有一线之机,纵挫骨扬灰,又岂能轻言放弃?”
嬴子楚默然。
沉默良久。
一声叹息。
“不韦毕竟随我多年,尚有得情分在。”
“日后,政儿给他一个体面吧。”
这大概,是作为曾经的好友,嬴异人眼下唯一能给吕不韦所做的事情了。
面对嬴子楚之请。
嬴政不作声,只是缓缓点头。
而后便再望向面前的嬴子楚:“母后那边,父王欲何为?”
赵姬本为吕不韦之姬妾。
后吕不韦以奇货可居而投于嬴异人之时。
嬴异人见之倾心。
而后,及嬴政降生。
赵姬便被立为夫人。
后来,嬴子楚为太子,赵姬便为夫人。
嬴子楚为秦王,赵姬便为王后。
一步步的走过来。
这一对秦国身份最为最贵的夫妻。
于邯郸和咸阳,历经了无数困苦。
然而走到最后共富贵之时。
却不复昔日之情。
同床异梦,如同陌路。
曾经无话不谈,相敬相爱的两人,却早已是相顾而无言。
何其悲哀?
提及赵姬。
嬴子楚堂堂秦王,整个人的脸上竟满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他为秦王。
麾下百万之虎狼之师。
可令六国顿首。
然而枕边之人,却已不再倾心。
“随着你母亲去吧,随着她去吧……这是寡人欠她的。”
嬴子楚言语间,露出一丝笑容。
只是那笑容在此刻的嬴政看来,却是那般的苦涩。
嬴政缓缓点头,也是一阵叹息。
大概,这便是王者生来的孤独。
嬴子楚如此。
而日后的自己,大抵,也是如此吧?
嬴子楚的这份孤独,尚有自己可以言说。
然日后。
自己的那份孤独,又说于何人听?
三世为人。
陆仁此刻只有偶从心间泛起的一丝酸楚,那种淡淡的波动,却是令陆仁感到自己的无奈。
有些时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
然最终,却只落得一个孤身一人?
唯有心中的那一丝坚守,还在支撑着陆仁继续走下去。
那一份欲变之心,倒是因之愈加的强烈起来!
天不欲他变。
陆仁却偏要他变!
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天斗,其乐无穷。
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人言人不能胜天。
大势不可变,然小势可改。
然陆仁思之。
纵大势不可变,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以小势之积聚,而后,能否变之大势?
一世不成。
便两世。
两世不成,便百世!
大势可有改变之日?
面对同样沉默的嬴子楚。
嬴政缓缓点头:“日后,母后当得一世平安。”
嬴子楚抬头,见得面前的嬴政。
不语,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嬴政的肩膀。
便在嬴政一语之后。
于咸阳宫的上空。
有雷霆降下。
击之宫殿。
宫殿火起。
引得一片骚乱。
然而这不过是一次插曲。
只有陆仁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然而陆仁并不在乎。
三世为人,连死亦不惧。
更何况是一次小小的警告?
那仿佛有灭世之威的雷霆,在嬴政看来,倒像是小孩子恼羞成怒之下的泄愤。
警告又如何?
天若不灭陆仁。
那陆仁,便会一直前行。
如是而已。
而便在陆仁以白淑而击之赵国之后。
方才被拉回正规的轨迹,已经再一次的发生了改变。
秦将白淑和王翦,于汾水河畔灭得赵国十余万大军。
一时之间,天下大震。
列国无不惶恐。
这一天,距离起初六国伐秦之函谷关一战,已然过去了十二年。
而此刻,他们再一次的回想起了,被大秦所支配的恐惧。
秦将白淑、秦将王翦,因之而声名大振!
他们没有想到。
少了一个武安君白起。
这边的大秦,却又多了一个白淑,多了一个王翦。
列国终于是慌了。
而身为此战最大之受害者。
赵国更是为之剧变。
赵王宫中,赵王赵佾的脸色,已经是彻底的阴沉了下去。
“王上!赵葱将军战死于长平关下!”
“副将颜聚自领十三万大军,而出汾水,遇秦军埋伏,麾下大军尽数战死!”
斥侯带着哭腔的一句呼喊。
在场的众人,都是眼前一黑。
仿佛是天要塌下来一般。
十三万大军……
这已是眼下赵国兵力的三分之一了……
自十余年前长平、邯郸一战。
赵国历经灭国而复国。
好不容易奋起直追而攒下来的家底。
一下,又赔进去了这三分之一。
数百万赵人,十二年来,昼夜不停的奋斗。
短短数月,却都将之化作了泡影。
赵国的复国梦,强国梦……
在这一场惨败之下。
仿佛是成了一句可悲的笑话。
而更可悲的是。
这个笑话的始作俑者,却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赵国的王。
自己所敬重,所供奉的王。
最后,却是将好不容易要爬起来的赵国,又一脚踹下了万丈深渊。
何其可笑?
当下。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
犹如死域。
唯有那沉重的喘息声在证明着,此刻大殿上的众人,心情并未有想象中的平静。
而赵佾这个赵王。
这个欲掌控一切的赵王。
在此刻,也终于是有些慌乱了。
事实上。
赵佾是个聪明人。
他很聪明。
自以为能掌控一切。
堂堂赵王,当真是不爱赵国,欲亲手将赵国推入深渊吗?
自然不是的。
赵佾有野心,亦有报负。
他欲效昔日之武灵王。
让孱弱的赵国,再一次的在他这个赵王的手中崛起——当然,是只能在他赵佾的手中。
做到这件事的第一步,自然便要将整个赵国,都纳入他的绝对掌控之中。
而不仅仅是做一个任由摆布的傀儡。
所以,赵佾开始了他的计划。
大肆扶植亲信,暗中打压赵国声望最高的庞煖、李牧两人。
赵佾的算盘打得很精。
在其实知道很多事情。
庞煖、李牧乃忠臣,他知道。
赵葱之平庸,他知道。
郭开乃奸佞,他也知道。
在他的计划中。
放弃长平,而令赵葱驰援太原,将长平拱手让于秦国。
对太原,围而不攻,与秦军僵持于太原,久而久之,秦军孤军深入,则必退。
在如今的局势之下,秦军在占据了长平后,在赵军兵力收拢之下,也不敢轻易北进而再取赵国之地。
而赵国之兵力,也能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
在赵佾看来,存地而失人,人地皆失。
存人而失地,人地皆存。
不过一城一地之得失。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赵佾不是他的父亲赵丹,没有他那般的迂腐。
只要赵国实力尚存。
长平可弃,太原可弃。
便是邯郸,亦可弃。
而赵葱,其实也并非他自己所想象中的弃子。
在无赵佾之诏令,而擅自将大军调回太原之后。
赵葱固然会受到责罚。
然赵佾不欲置之于死地。
他会以形式紧急为由,令赵佾戴罪立功。
在赵国盟于列国之后。
替赵国再复长平、上党。
而后列国合纵,攻于秦国。
若胜,则赵葱不但官职尽复,还可得擢升,任武安君,彻底压过庞煖、李牧两人。
若不胜,只需收复了长平、上党,亦可擢升,和庞煖、李牧等人齐平。
而后,列国盟而拒秦。
秦必不敢轻举妄动。
则他行变法强国之举。
孱弱的赵国,必将再次在他手中复起。
然而。
赵佾千算万算。
却忽略了两个事情。
其一便是赵葱,虽平庸,然身为赵之宗室,忠君却又爱国,为赵国甘愿赴死。
秦国之目的,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秦国和他的想法一样,区区一城一地之得失,并不重要。
故于汾水,悍然而进。
一战而屠灭赵国十三万大军。
既得了地,又灭了人。
赵佾的如意算盘,最后却落得个人地两空。
聪明反被聪明误。
如是而已。
“蠢才!蠢才!蠢才!”
赵佾此刻面色狰狞。
并未因为赵葱的赴死而有丝毫感动,反而是在心中厉声的咒骂着。
便因赵葱,而坏他大计。
直至如今。
留给赵佾的,已经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
赵佾深呼一口气,便是冷声道:“赵葱不遵寡人之令,擅自调离长平关大军,以致长平失守,十三万大军亡于秦军之手!”
“身虽死,然其罪难恕!”
“传寡人之令,斩其满门,以儆效尤!”
一句之后。
整个大殿之上,更是良久的沉默。
众赵臣抬起头来。
望向赵佾的眼神,却已不再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