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下九天台时,听得周遭议论纷纷。
“惯会的拿乔的。”底下有同门弟子轻啐声,“也就能凭着家世装模作样了,离了晏家的声名,屁都不是。”
“嘘!人下来了,你别叫他听见了。”旁边人耷拉下眼皮,佯作乖顺的说道,“小心他去长卿师祖那里说你议论是非。”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说话的人学着样子说道,“有人擅议是非,是失德之举。”
旁边人闻言,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晏顷迟似乎是听见了,脚下步子一顿,那人见他面不改色,眼底傲气尽数敛住,只是轻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那人见他离去,又学着他的模样,装腔作势的薄哼一声,说道:“装模作样。”
萧衍看着,忽然笑出声,明知故问的对身边人说道:“这是谁?瞧着年纪不大。”
“是长卿师祖的坐下弟子晏顷迟。”那人笑着说,“年纪倒确实不大,今年方才十七,就已经声名赫奕了呢。”
他话音落,群山氤氲,劲风从松海中荡出,暮霜剑铮然归鞘。晏顷迟眼风一偏,冷眸覆霜,恰恰和萧衍对了个正着。
萧衍瞧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野么……不就是少年心性。”
晏顷迟从台上退下后,身后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子殊!子殊!”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按住了他的后脑,笑声爽朗,“怎么不等我?”
晏顷迟也不回头,只是淡声说道:“我见师兄同他们玩得高兴,便自行先回了。”
“师兄哪里和他们玩得高兴?只是话个家常,他们说这回宗门大比压你赔率低呢,我不准备回宗门了,一会儿我也要去同福赌坊下个赌注,”谢怀霜顺势拦住他的肩,“我这把要把家底压进去,稳赚不赔,你可得给师兄争口气啊。”
晏顷迟目不斜视的走着,也不应声。
谢怀霜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他:“你生气了?”
晏顷迟薄唇一抿,立马说道:“没有。”
“狡辩。”谢怀霜用肩膀轻撞他,“他们说你的话师兄都听见了,你今日心里不痛快,是又记了哪几个人的名字?子殊啊,你都入门这么久了,该学会变通点的,不能总死守着那规矩,若不然,休说他人,要是我与你不甚熟悉,都不想靠近你这小古板。”
“规矩就是规矩!”晏顷迟有些着急的争辩道,“师兄常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若人人皆效
仿之,他日又该如何立住门规?”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对不对?”谢怀霜说,“难道师兄下回犯了错,你也要偷偷告诉长卿师祖,来罚我吗?”
晏顷迟似乎被问住了,他偏过脸去,冷漠地说:“师兄从不犯错。”
谢怀霜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失声笑了:“师兄也是个人,是人都会犯错的,如果我有一天,犯了个弥天大错,你会记师兄一辈子吗?”
“会!”晏顷迟斩钉截铁的说。
“小白眼狼。”谢怀霜推搡他,“这么说,你是不是还偷偷把我记小本子上了?”
“……”晏顷迟别过脸去,冷哼了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怀霜轻撞他,“你记没记我?”
见晏顷迟始终缄口不言,他就不依不饶的问:“嗯?说话,记没记我?”
晏顷迟:“……”
谢怀霜问一次,就用肩膀撞一下晏顷迟,晏顷迟被他撞得朝旁边偏,又十分倔强的打直回来走。
“问你话呢,你到底记没记我?”谢怀霜不可置信的说,“你难道连亲师兄都记小本吗?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晏顷迟就是不应声,只是走得更快了,几乎是脚下生风。
谢怀霜一路撞,晏顷迟就一路强撑,两人沿路歪歪扭扭的走着,细碎的日光在他们的白衣上沉浮,勾出如云般的剪影。
“师兄不准拿我做赌注。”晏顷迟忽然闷声说。
“为何?”谢怀霜云里雾里的,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晏顷迟侧眸瞅着他,手里不自禁攥紧了谢怀霜的衣角。谢怀霜被他这么看得莫名其妙。
晏顷迟似乎在斟酌言辞,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我不是物品,不能拿来当赌注的,我不想。”
他仰着头看谢怀霜,眼巴巴的,一副乖巧的模样:“师兄。”
谢怀霜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原来先前是气自己拿他当赌注的事呢。
都怪自己!
真是的,这种事咋个能告诉他嘛!就应该偷摸着去下注的!
谢怀霜失声大笑:“不想就不想,你搓我衣裳做什么,我这新做得袍子都要给你揉皱了,快点松开手,搓坏了要你赔的。”
晏顷迟依言松手,微抿起唇角,便又恢复了往昔的端正严肃。
谢怀霜一把揽过他的肩,说道:“行,我不去赌坊了,但别处你总该让我去吧。”
“宗门有门规——”
晏顷迟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怀霜兜住脑袋一阵揉搓:“什么门规不门规,师兄带你下山玩点有意思的去。谁告状谁是小王八,就这么说好了,快走,再磨叽就要被抓回山上去练剑了。”
晏顷迟的小冠都被揉歪了,他扶正冠,被谢怀霜推搡着往前走:“师兄我们去哪里?要不要在宗门宵禁之前回来?师尊留下的课业还需温习,不可贪玩。”
“今日就不温习了,再看下去都要成书呆子了,师兄带你去做点男人该做得事情去,”谢怀霜望着街边不见尽头的铺子,说,“你今年都过十六了,其实放在坊间早就该学会了,这事儿是真快活,可惜了你修得断爱绝情道,失去了点乐子,师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谢怀霜喋喋不休的说着,晏顷迟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了。
男人该做的?快活事?还和自己所修的道有关系?
晏顷迟不是没有听过双修之事,也不是不晓得男.欢.女.爱,可就像谢怀霜所言,他修得道与旁人全然不同,自然是没有体会过其中销魂滋味。
他越想越不对劲,登时脸一红,大声道:“我不要!”
他这么一喊,街上熙攘的人群中顿时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谢怀霜立马捂住他的嘴:“不要就不要,你喊什么呢。”
“……”晏顷迟的脸滚烫,羞赧得无地自容,他只知道师兄贪财,没想到还好色。
谢怀霜捂着他的嘴,将人生拉硬拽的拖走了,两个人一路推,一路打,晏顷迟涨得脸通红,却又拗不过谢怀霜,只觉得天要塌了。
完了,他想,师尊我要破戒了。
很快,他转念又想,师尊,是师兄非要拉着我去的,这也不全能怪我。
谢怀霜当然不晓得他心中所想,只是拖着人,把人带到了最终的目的地,然后意味深长的缓了口气。
“到了。”他放开晏顷迟,径自迈步进去了,似乎是急不可耐。
晏顷迟心如擂鼓的一抬眼,便瞧见了金漆的牌匾上四个大字“混堂温泉”。
——*****——
晏顷迟从来没有和人一齐浸过澡堂子,更别说泡温泉。
他于七岁那年被送到宗门修道,在此之前,晏家都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晏父疼他疼得紧,一门心思只想让自己的儿子长命百岁,就在他刚过七岁时送到了宗玄剑派,晏母亲自送的他,在山下哭得伤心欲绝,只不过没两日就领着姐妹雇了一众马车,兴高采烈地出城赏枫去了。
倒是为难了年幼的晏顷迟整整茶饭不思的担忧了一个月,母亲是否能安寝。
因家世过于显赫,晏顷迟打小就由一堆嬷嬷伺候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连沐浴这种事也是专门有小厮在旁边伺候的,只不过自从来了宗门,没有人能够照料到这件事上,久而久之,他也就自己学会了。
可他到今日,都没有对任何外人宽衣解带过,遑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宽衣解带!这简直比让他犯禁还难。
谢怀霜倒没有在意,垂帘一掀,自个儿先迈步子进去了。
里面有一面屏风,刚巧隔开了外面能够窥视到的角落,泉里已经通了热汤,刚一踏入,热气便氤氲了视线。
谢怀霜一扭头,就看见晏顷迟还杵在池子上的屏风边,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动也不动。
“琢磨什么呢?该不会衣裳也要等着为兄帮你脱吧。”
“……”晏顷迟磨磨蹭蹭的走了两步,这地方实在是太热,饶是他静心也耐不住的燥热,他盯着池子里已经泡上的人,指节攥得都发白。
谢怀霜舒适地沉在热水里,只露出肩膀和头,他隔着氤氲的水汽看晏顷迟,说道:“这里就我们俩,也值得你在这漾春思吗?”
“我没有。”晏顷迟矢口否认。
“那你在磨蹭什么呢?”谢怀霜轻笑一声后长长吁了口气,那笑意里也道不清是什么意思,听得晏顷迟反而有了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登时二话不说的拉开了腰带,将白衣褪了下来,也下到水中。
温暖的泉水浸过四肢,包裹住身体,舒缓了全身的酸痛,连着这几日的疲倦也在缓缓褪去。
谢怀霜双臂搭在池子上,仰起头,闭眸入定。
晏顷迟伏在另一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瞅着快要睡着的谢怀霜:“师兄。”
他轻声念:“师兄,我好热。”
“热是应该的。”谢怀霜终是慢悠悠的说道,“不热怎么活络筋脉,通畅气血?要知道今天在九天台你一个人说出那样的话,就会遭人嫉妒的,看着他们下手没有?不知轻重,这肩膀后面都给打淤血了。”
“都是小伤,不要紧的。九天台本就是比武的场地,既然是切磋就定然会受伤。”晏顷迟说。
“那你怎么没给他们打伤?”谢怀霜心疼的说,“切磋讲究适可而止,他们是在故意借着这个机会欺负你呢,你说你这心眼也没少长,都使哪里去了?我看是都用在记小本上了。”
“……”晏
顷迟抿抿唇
不答话。
谢怀霜说到这里
来了兴致:“你那小本是个什么宝贝?成天看你记又记的
能不能拿来给师兄也瞅瞅?我保证绝不外传。”
“……”晏顷迟眼一闭
学着谢怀霜先前的模样
佯作睡过去了。
“小气。”谢怀霜说
“泡得舒坦吗?”
“嗯。”
“师兄好不好?”
“嗯。”
“那小本儿能拿来给师兄看看吗?”
“……”晏顷迟又不应声了。
“夹生鬼。”谢怀霜点评道。
“……”晏顷迟不理会了
他今日在九天台上力挫群雄
宗门上下有赞叹的
有崇敬的
自然也有不屑
要落井下石的。
这些他如何不懂
但他不在乎
只要师兄不是这么想他的就好。晏顷迟如此想着
先前压在心头重如磐石的感觉终是卸下
换而来之的是全身轻松的懒倦。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忽然传来声低沉的叹息:“一个时辰了
还没睡好?”
晏顷迟还没缓过神
他茫然睁眼
入眼的是倒映在水面上的落霞。他适才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个时辰
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我要去城西一趟
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先找家饭馆用膳
回头我传音给你。”谢怀霜说着悄然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适才晏顷迟倚在他肩上睡着
他怕惊醒对方
愣是连着一个时辰都不曾挪动下
肩膀早已是又酸又痛。
“戌时三刻的时候
城南的百花深处有皮影戏
你要是闲着无聊
就自己去那里看。”谢怀霜说着
将屏风上搭着的白衣扔过来
“今日就先不回宗门了
明日我再带你回去。”
“那课业——”
谢怀霜挥挥手
打断他:“你的课业向来是我监督的
成天就这么拘着
就放纵一回也不为过
去吧。”
晏顷迟接过衣裳
爬上池子
也没起疑心。
倒是谢怀霜在背过身去时
似乎想藏笑
但没忍住
还是笑出来了。他先前在晏顷迟睡着的时候
偷偷翻了他的衣裳
终是翻出了他那本视若珍宝的小本儿。
小本里记得内容很简短
和自己所想完全不同
但是又格外的……
【七月十二日:】
今日师兄又双叒叕问我借钱
上回欠的二十金铢还没有还
这回又借了十五金铢
他说这次一定还上
就姑且先信他一回吧。
【七月十三日:】
师兄今日借我六十金铢
⑻)
他说下次一定。
【七月十四日:】
师兄说要带我下山去吃好的
我不信他
因为前前前前前几回的钱都是我出的
他就负责吃。
【七月十七日:】
阿娘今日来看我了
她怕我在宗门里受苦
偷偷塞给了我好些金铢
这回我绝对要藏好
定不能让师兄知道
不然他就又要找我借钱了。
【七月十八日:】
师兄说下次一定。
【七月十九日:】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