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的气息始终笼在鼻端,萧衍睡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的盛夏时节,闷热而又潮湿的风拂过脸颊,让青苔间都蒸腾起淡淡的氤氲。
萧衍倏然坐起身,只觉得灵海翻涌,分不清梦里还是梦外。
他缓和些许,一转脸,环顾四周时才发觉,自己竟然不在阁里,而是在家客栈。
客栈摆置的素雅,床头的瓷瓶里斜插着只青梅,香韵清淡。
萧衍扶额时头痛欲裂,他起身下榻,推门而出,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他前几日去九嶷处理的事务,回来时意外进了瘴气,等再睁眼,便已经躺在这家客栈里了。
萧衍下了楼,此时正值辰时,周遭人声鼎沸,依稀能听得修士们在扩声议论着什么。
“你们去同福赌馆下注了吗?那家已经开了盘口,押这次宗门大比拔得头筹的会不会又是宗玄剑派的那个小白脸,就和金陵的墨云观弟子比。”
宗玄剑派?萧衍脚步一滞,宗玄剑派不是已经覆灭了么?他眼风微偏,看向正在吃酒谈论的那桌。
“这次赔率是多少?”
“一赔十。”
“押的谁家?”
“那肯定是墨云观啊,金陵的墨云观已经让宗玄剑派压了好多回了,这次他们都押宗玄剑派呢。”
“如果是宗玄剑派输了呢?”
“一赔二啊。”
“这次来的宗门大小几十家,凭什么就押定是宗玄剑派赢?那个晏顷迟有这么厉害吗?他是什么来历?”有人问道。
“还是见识少了,”旁边人打把扇子,笑着揶揄,“那可是京城晏家的小公子啊,就放眼整个八荒九州的王孙贵胄,你称他一声太子爷都不为过的。”
京城晏家?那人终是憬然,那可是坐拥三城两池的晏家啊,享着无上的虚荣,拥着滔天的权势,可谓世家里的中流砥柱,盛名九州。
这赫赫家门,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且不说家世,他的师兄你可知道是谁?”说话的人摇着把小竹扇,瞧着风流倜傥。
邻桌有人闻言嗤笑:“谢怀霜啊。谢怀霜当年一人独占九天台的样子,可都没有如今这个晏家小公子嚣张呢!竖子狂妄,恐难成大器。”
“何来嚣张一说?”那人又问道。
“你不是中州人吧。”邻桌人冷眼睨他,面露不屑。
“还真不是,我是从北地才来中州没有多久,就听说这里正好
有宗门大比了,这不留下来凑个热闹。”
“那你一会儿出去就能见着了。”旁侧持扇子的人敲了敲手心,无意间觑了萧衍一眼,却和萧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萧衍没作任何的回避,一瞬不瞬地盯着说话的人看,仿佛要看穿他这层皮囊似的,盯得对方不禁毛骨悚然。
“这位公子你是有——”
那人话还未说话,忽然听得街市上一阵喧闹,脚步声杂沓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宽阔的街道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沸反盈天。
“是宗玄剑派选出了今年去参加宗门大比的弟子吗?”
“快去看看今年是谁上了九天台,我在同福赌馆押了二十两,家底都掏空了!就等着这把能翻身!”
随着喧闹渐远,摇着折扇的男人方才回过神,偏过脸,这才惊觉那盯着自己的公子已经不见了身影,他朝外看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哪还能见得着半个人影。
萧衍避开人群,沿着南街去了。
他疑心自己入了瘴气后,是不是被困在了梦境里,又或者出了别的意外,他无法判断自己当下的处境,就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先按照这群人说得地点去看看情势。
九天台环山伫立,迎着日升之处,是宗玄剑派历来展示门生的校场。
萧衍将将踏入此地,便见台面升起数尺,朝两侧扩出层层汉白玉阶,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
尽头处,皆是银冠白袍的宗玄剑派弟子,沿着玉阶依次排下,恭候着欲要上阶的人。
“这回是派谁来了?看清楚了吗?”台下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
萧衍微微眯起眼,正想看清楚时,忽然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天边青光晃到了他的眉眼,紧接着,四下哗然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在了从玉阶另一端缓步踏出的人。
这是……
萧衍眸光一偏,不觉凝滞。
沿阶走来的少年白袍覆身,转身踏上了九天白玉台。他临风而立的刹那,云海泛起涟漪,三千里清风徐徐而过,仿佛千山万壑皆沉寂于他的剑下。
任凭台下万众瞩目,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冷眸覆霜,剑锋所指之处万顷青山屹立,松涛声迭荡。
“在下晏顷迟,请赐教。”少年立于高台之上,容色冷淡,袖中那一抹天青色飘荡风间,紧接着,暮霜剑铮然长啸,寒芒迸溅。
刹那的天光,两个人的眸光从芸芸众生中,交错而过。
萧衍怔怔望着,似乎连出
声也忘了。
——*****——
萧忆笙正站在萧衍院子里,半晌没回过神。
眼前,正坐着个约莫只有三岁左右的幼童,也在睁大眼睛盯着他。幼童年纪小不说,连身上的衣裳也不大合身,松松垮垮的套着,像是偷了大人的衣裳,钻进去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
萧忆笙终是木讷的开口道:“你是谁家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间院子里?”
幼童呆呆地望着他,稚嫩的脸上能隐约辨出点熟悉的影子。
“完了,一定是今日醒太早了。”
萧忆笙觉得自己必定是睡懵了,才会从这个三岁的稚儿身上看出自家师尊的影子。
这稚儿该不会是师尊背着师娘,和外室生得孩子吧?不然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他闭了会眼,再睁开时,定定的凝视着地上的幼童,瞧了半晌。
幼童也在回视他,害怕的攥紧了宽大的袖子。
俄顷,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贯彻了整个京墨阁,震起了枝上一排栖息的鸟雀。
很快,萧阁主变成稚童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墨阁。
所有人皆道,阁主不过是去了一趟九嶷山,回来怎么还变成了个稚儿了?他们绞尽脑汁,寻了各种法子想将人变回来,但无一管用。眼下,小阁主明显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连人都认不出。
可谢怀霜和晏顷迟去了坞城,远在遥遥千万里的地方,他们便是传讯赶来,也得好些时日。
这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阁主就这样一直当个稚儿吧?
林郅递了信给别的宗门,要找博闻强识的医修来瞧一瞧是怎么回事。怕阁主出事的消息会引来事端,他对外放出去的讯息也有所隐瞒。
京墨阁里。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萧忆笙蹲下.身,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在他的手边还按着小黄狗,正摇着尾巴盯着那串糖葫芦,垂涎欲滴。
小萧衍乌亮的眼睛瞅着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脆生生的说道:“我叫萧衍。”
“你叫萧衍?”萧忆笙还是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特意吩咐侍从去买了串糖葫芦来威逼利诱,如果对方还不肯说实话,他就会把这串糖葫芦当着稚儿的面,扔给小黄狗吃。
“你现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萧忆笙说,“不要撒谎,说实话这糖葫芦就是你的,不说实话,这就是它的了。”
“嗯嗯。”小萧衍点点
头。
“那你师父是谁?”萧忆笙问他。
“我师父是谢怀霜。”小萧衍如实答道。
萧忆笙:“你今年多大?”
小萧衍朝他竖起四根手指:“快四岁啦。”
快四岁,也就是说现在才三岁多?萧忆笙无力扶额,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师尊变不回来怎么办?师娘回来会把自己的天灵盖卸下来吧。萧忆笙登时不敢再深想。
他还是宁愿相信这是场惊天骗局。
“糖……”小萧衍忽然出声,“化了。”
萧忆笙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这串红彤彤的山楂在日光下已经淌下了晶莹的糖汁,滴到了地上。
他看见小师尊的目光时不时瞅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便故意把糖葫芦伸到了小黄狗面前。
小萧衍看见那狗尾巴都快甩飞了,也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你叫萧衍,那我叫什么?”萧忆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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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小萧衍歪过头瞅着他,想了又想,说道,“你叫哥哥!”
哎呦!萧忆笙被这一声叫的很受用,心都化了半截,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后脑便被人轻拍了一下。
“做什么?欺负阁主?”林郅从后面走来,拿过了他手上的糖葫芦,“你师尊你也敢逗着玩儿,胆子何时这么大了,就不怕等阁主恢复过来了,找你的事?”
“我不是有意的!”萧忆笙下意识松手,手底下的小黄狗登时“嗖”地一下窜了出去,跳进了小萧衍的怀里。
小萧衍受不住力,连连退了几步,结果踩到了宽大的衣袍,整个人陡然朝后栽倒。
好在有人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林郅将小阁主一把抄抱起来,抱进臂弯里,将糖葫芦递给他,以一种诱哄的语气,微笑着说道:“他不是你哥哥,我才是。叫声哥哥,我带你上集市玩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