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媚起床。
外面阳光正好,悲雾山昨日下了雪。阳光洒在积雪上,照亮了悲雾山。
凌媚已经退烧,她走出禅房,想起昨日她落水了。
谁救得她?
应该不是萧闻中,她亲眼看到。那人在她落水时的表情,如天神一般俯瞰万物,不可亵渎。
他们萧家中人,无论出世入世,骨子里的血都是寒冷彻骨的。
但萧闻中好歹会收留她,萧扶宸眼里只有天下。
一个小道童从东边跑来,在雪上踩出了一片小脚印。
“姑娘,姑娘,不好了,大师被罚跪了。”小道童累的气喘吁吁。
凌媚立即起身,美丽的脸庞布满忧思。萧闻中地位极高,谁能罚他?他究竟又做了什么事?
凌媚匆匆跟着小道童跑过去,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终究还是不忍看那个高贵清冷的男子屈膝。
跑到勤语堂时,萧闻中身上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凌媚咬了咬嘴唇,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难受。
这怎么会是他,上一秒还如天神,下一秒却这般狼狈。
“闻中,这是为何?”她急切地问。
旁边站立着一位道长,语气叹惋:“闻中道长近来修道之心不静,师祖罚他在此跪到雪停。雪已经停了,道长却不愿起。”
他跪的正直,眉心的雪还未化,眼底的清明在看到她那一刻消散。
萧闻中阖目。
凌媚蹲下:“闻中,你先起来,不要沾这风雪。”
她心中的萧闻中,是道心可安天下,在苍凉天地间俯瞰众生的人。
不是眼前这个困于风雪中的人。
“你走吧。”萧闻中道。
像是在劝。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是你嫂嫂,我怎么可能让你一直跪在这。”
萧闻中表情凝肃,神色淡然,又道:“那你可知,我又为何罚跪。”
凌媚皱眉:“道心不稳。”
“十年来,我从未道心不稳。”
“凌媚,你扰我清净。”
“你不该来悲雾。”
萧闻中自始自终从未看她,目光一直盯着勤语堂。
那有一盏他泡好,但已经放凉的佛动心。
凌媚缓缓起身,语气轻柔:“悲雾山……容不得我。”
这天下,连这高山之上她都不能待了。
她扰了他的净,阻了他的路。
凌媚盯着他的眼睛:“好,我走,扰了你的清净是我抱歉。闻中,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见你。”
她恨萧氏,却没法恨这个救她的道长。
她留至如今,是希望萧闻中能帮她救喜儿和煜儿。
可终究是她妄想了。
男子长得极好看,是道袍也盖不住的绝世容颜。与萧扶宸不同的是,男子清冷出世,萧扶宸雍容华贵。
闻言,他没有其他表情。
凌媚为他拂去眉间的雪,起身离开。
萧闻中的目光注视着她走远的背影,袖下的拳握着。
道未曾为我拂雪。
可是你来了。
凌媚走出婆娑寺,小道童很喜欢她,把她送到寺门口:“可惜了,道长还在跪着,没办法送你。”
凌媚摇头:“无妨。”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悲雾山婆娑寺的一切,像韶华梦一场。
道袍未解,她就匆匆下山。
只是,这七千级台阶。她当初用尽全身爬上来,却没力气爬下去。
她该何去何从。
乱世中,又该向何处漂浮。
小道童只把她送到台阶上,便走了。
向下看,是厚重凄冷的雾气。向上看,是曦日高照,似仙境。
杳霭流玉,流缘清浅,她终究还是要自己走出仙境。
道极不好走,积雪还盖着。
她走的小心,却还是摔了。
云雾纠缠,汗水打湿了她的道袍,
煜儿,喜儿,我来寻你们了。
她不曾回头,没看到那人一直在她背后跟着。
她走一步,他便走一步。
凌媚,你别回头。
悲行闻道,云雾高山,我送你走。
为你清你来时的路,为你拂去你来时的血。
谢谢你为我拂雪。
谢谢你惊醒我的时光。
你不知道。
从看见你那刻,道心就不稳了。
就在刚刚,他还在跪着。勤语堂满头白发的道长走出来,白衣飘然,神色凝肃:“为师不是不想你留她,只是你留她再无心思修道。”
“徒儿知道。”
“东黎军就要上山,那君主像疯了一样来寻她。”
“就当为了东黎和西萧的百姓,你放过了天下,为何不能放过她。”
“徒儿知道。”
他跪的正直。
“但我要陪着她。”
陪她走完来时的路。
我要渡她。
道长叹了口气:“罢了,你需明哲保身。”
他最得意的徒儿,终究还是染了红尘。
无情无欲,谁能走完这路。
他能走完七千级悲雾,却走不完无情无欲。
凌媚走的难受,但步伐极稳。
她轻声:“道,走向你要七千七百七十七级,远离你却只需要一转身。”
“你被雪盖,路我不好走。”
“为何你渡的了众生,唯独不渡我。”
萧闻中听力极好,他听的一清二楚。
又下雪了,轻若飞萤落在他指尖。
我渡你。
凌媚倒在了第两千级台阶上,道袍已经浸湿,她眼边挂着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
萧闻中扶她起来,脱了道袍,盖在她身上。
抱歉,忘了你身子还虚弱。
我送你走。
隐约间,他想起他十年前上山,手里拿着一盒糕点。
他不喜甜,却吃了个净。
佛动心。
十年前,便动心了。
萧闻中背着凌媚,踏着新雪。
背上是她的馨香。
一步一步,走到流霞弥漫,走到天空昏暗,走到雾气消散,走完了剩下五千阶。
婆娑世界,悲雾山下,人间华灯初上。
红灯下,她美的似妖,明眸朱唇。
这才是她的归宿。
她还在他背上,萧闻中问:“你怪我吗?”
凌媚还昏睡着,不答。
“我就当你是怪的。”
我从未逾矩,不知为何竟为你自乱方阵。
怪我吧,怪我让你走。
好歹让我们之间有些羁绊。
——
凌媚再醒时,已经在山下客栈。
身边空无一人,但道袍却还在。
她心生疑惑,心想大概是某个好心的道长下山一并把她带下去。
竟又欠了份恩情。
她抱着道袍走到客栈楼下,小厮道:“姑娘醒了?昨日有位道长把您送来,已经为您付了银子,还给您留了点银子。”
说罢,拿来一个布袋。这些银子,够她在东黎生活许久。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是萧闻中。
但怎么可能是,那人在她走时,连个眼神也不曾给她。
她想细细查看道袍,却听见客栈的客人们喝酒饮茶,口无遮拦。
“你们听说了吗?西萧来的贵妃和质子,被咱们帝王杀了。”
“看着了,看着了。京城城楼上还有那个贵妃的头颅,那血都干涸了,怪渗人的。”
“质子呢?”
“还是襁褓婴儿,也被杀了啊,但没挂出来。”
凌媚瞳孔瞪大,抓着说话之人的衣袖:“你怎么知道的?”
她声音急切,几乎是喊出来的。
“姑娘去京城看看就知道了。”那人好心。
她匆忙跑出客栈,竟忘了拿那道袍,没看到道袍上绣着清丽婉约的二字“闻中”。
也没听到剩下的客人议论。
“我还听说,过几日东黎大军就要来静水洲,京城没什么兵了,说是寻人。也不知道寻谁,连悲雾山也要上去瞧瞧。”
“此言属实?”
“属实啊,我阿兄就在禁军当兵。说皇上是要寻位女子,别的也没说。”
“啧,咱们的帝王真是,为美人翻覆天下。”
凌媚几乎是哭着跑到船头,哭的麻木。
喜儿……
煜儿……
从静水洲到京城要三日。
她脸色苍白,痛苦的捱过这三日。
无时无刻的都在想,是那些人道听途说,胡言乱语。
她走的时候还笑着的喜儿,还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的喜儿,还让她去寻她的喜儿……
还有她刚刚出生的煜儿,还是个小孩子。
……为什么……
凌媚戴着面纱,匆匆来到城楼下。
金辉撒向城楼,曦日普照大地。城楼下熙熙攘攘,袂云汗雨。
喜儿,就在那里。
喜儿紧闭双眼,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在笑这皇权,在笑这天下。
三千长丝随风舞动,城楼下她的血已经干涸。人们踩在上面,乞丐蹲在她头颅下,伸着舌头。
他们在饮喜儿的血,啖喜儿的肉。
痛苦在肆虐,凌媚想赶走乞丐,却看到乌压压的官兵把城楼包围起来。马蹄踩在血泊上,凌媚看到一个雄姿英发的将军。
她随着人潮涌动,戴着面纱埋没在人群之中。
城楼上,无数侍卫随从整齐统一,一字排开,簇拥中走来一个人。
他黄袍加身,负手而立,威严霸气。
天威不刻,仪征万方。
痛苦在心口蔓延,恨意在心尖滋生。凌媚握紧拳头,恨意萌生。
是他!
他出征夺七郡,他杀了五万将士,他让她来到东黎,他杀了喜儿杀了煜儿。
顾霆!!
一路来,她恨很多人。
可这一刻,她明白,她最该恨的是他。
那个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人。
顾霆剑眉星目,容貌俊朗。不惑之年,更显威严霸气。
凌媚在人群中看着他。
那人眼神柔和,但不怒自威,目光俯视着百姓。
一代帝王。
声音浑厚有力,响彻四方:“臣民们。”
“将士们征战四方,夺得七郡。”
“今日,我便宣告天下,封赏铁骑大将军祝擎为外姓王。赐号河安,镇守七郡!”
此言一出,城楼下一片哗然。
何等赏赐啊!
马上的男子跃马而下,一身黑衣劲装,穿戴铠甲,跪地领旨谢恩。
他踏过了喜儿的血。
是祝擎。
凌媚握紧拳头,她恨顾霆攻她家国,恨萧扶宸只贪皇权,恨祝擎杀了那五万将士,甚至恨萧闻中不管不顾。她恨这天下!
顾氏王朝百年根基!
天下人骂她妖女,红颜祸水。
那她凌媚,就当那祸水。
她忍住心中的怒意,最后看了一眼喜儿。
走过悲雾山的七千阶云雾,闻过婆娑寺的古钟悲鸣,嗅过勤雅堂的茶香怡人,这些都渡不了她。
而喜儿的笑,血与泪交织,顷刻间让她心中开出血色的绮丽之花。
她要翻覆王权,要让天下大乱。
她背离人群。
心中的棋局慢慢出现。
与千古王权对弈。
她不知道,在她去城楼的那个夜晚,有个人一袭道袍,把城楼上的喜儿安葬。
再次见到萧闻中时,凌媚正攀附在祝擎身上。
祝擎不认得她,却被她深深吸引。凌媚使了计,让祝擎在登徒浪子手中救了她。战功赫赫的潜安王,当之无愧的战神,登徒浪子连滚带爬的跑开。凌媚怯懦的躲在祝擎的怀里,小声落泪,没人看到,她嘴角得逞的笑意。
这时,她已经叫奉眠。
祝擎刚正不阿,只有个死去的妻子,还有个牙牙学语养在外郡的女儿。
祝擎是凌媚要下的第一步棋。
为五万将士报仇。
祝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奉眠。”他柔声唤她。
“这是,闻中大师。”祝擎的头发被高高竖起,雄姿英发。
凌媚不去看萧闻中,她能感觉到,萧闻中的目光在触及她时,他浑身僵住。
是故人来了。
但她却装作不知,柔声问:“闻中大师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