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府,李县。
河面宽广,河水汤汤。
凉爽的春风吹拂大地,摆动着寸许长的青嫩小草,大片平原上,早早插下的秧苗还没有齐腰的高度,到现在,也不过一丈左右。
两岸,杨柳冒芽,抽展出细长的枝条,有如好客的主家,挽留即将离开的朋友,又像愁丝千丈的妇人,送别远行游商的丈夫。
万物都好似懵懵懂懂,刚从大梦中苏醒,一步两步,带着对陌生环境的试探。
“为了接咱们,城里的付出,属实不少。”
天地之间,道源中流。
大嗓门的张余还是那副蓑衣打扮,除了异于常人的体格,面相做派,都可以说符合扮演的身份。
虽然早在前几天,他们就已经获得了明面上行走的保障。
一封人皇的谕令,六道圈勾的退学书。
现在的他们,是北上抗击外族的壮士,而不是先前“莫名失踪”的学宫士子。
世家放行,一路畅通无阻。
“确实。”
脱离轮椅的苏慈一身黑袍,迎着风,直直的立在了舱门前。
七天的休息,加上断续丹的奇效,昨日里,他已是可以自由行走,运气施法,不在话下。
“若不是牧哥的消息,咱们还得多付出些额外的代价。”
他远眺着天边火烧似的云霞,面色恬静安详,白皙的脸上,只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平日里的模样遥遥相连,牵着无形的线。
他看了一眼盘坐船头的王司,见他坐在船头,还是那副闭目调息的模样,身边灵气如环,往复盘旋不断,便自觉的偏过身去,没有打扰后者的修行。
“崩弦城那边,已经很久没来了。”
朝后望风的张余不知道前面的动静,只是抬了抬头顶的斗笠,随口岔开了话题。
他是不愿多说什么有关于那位的话题的。
虽然苏牧没有撤走,他也很疑惑,暗地里也曾猜想,是不是苏家生出了什么变故,将他牵扯了进去。
可终究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这事,也就不好议论。
“想多了头大。”
他眨眨眼,消去了脑海里各种奇异的推测,右手始终缩在披着的外衣内,借着棕灰色的遮掩,一直绷紧。
现在是值守的时间,作为军士出身的世家庶子,在脱离了出逃伊始的兴奋之后,他便重新拥有了时刻保持警惕的良好习惯。
“估计是因为表明了态度,不想再被人当枪使了吧。”
苏慈笑了笑,顺着话头,没有纠缠着自己的有感而发,眉眼间的神色,看起来已是完全放松。
但在旁人的视角里,他的两只手也是一前一后,与之对视,总有消失眼前的部分。
外松内紧,正符合苏慈那种虚虚实实的性子。
“他们只是没有再动用自己本家的力量了,这些天里,各种杀手刺客之流,可是一点都不少。”
张余撇撇嘴,朝着河里啐了一口,话语间,心情颇为不爽。
他们这几天,光是采购的东西被投毒的次数,便已不下三回,许多不知道哪来的野修士,常常是随手一击,然后看也不看,直接远遁千里。
虽然不致命,但却很烦很烦。
“能见到咱们的,都是些乌合之众。”
苏慈看了一眼渐渐升起的朝阳,笑着摇了摇头。
真正有威胁的人,肯定会被早早的拦下,只有那些小杂鱼,才能躲过搜查的大网。
“他们更像是一群苍蝇…呃不,蚊子。”
张余摸了摸脑袋,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将自己从吸引苍蝇的垃圾里摘除,替代为吸引蚊虫的人。
边上绳索晃动,他扫视一眼,叫了声提醒。
“辰时已至,棋录司的东西来了。”
“喊喊王司吧,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子时午时,两班交替,而每一班,都是三个人值守。
一前一后一人替,每个人,都有两个时辰休息。
苏慈点点头,伸出手,朝边上的铜铃轻轻一敲。
“铛!”
铃响,鱼沉鸟落。
清脆的撞击声带着几分安神的功效,余韵绵长,仿佛直接回荡在脑海深处,却又不至于让人感到不适。
“嘶。”
王司身形一抖,眼皮微微一颤,浓厚的灵气顺着鼻腔,从他周围旋入,好似长鲸吞水,百川归流,一把填满了丹田里的灵海,又借助四通八达的经脉,游走全身。
“那些老牌的组织,看不上这点东西,那些新崛起的,又不敢得罪我们,更何况,我们还在断毫城。”
“既然是退学归乡,为人族抵御北界的动乱,不说无上大宗师,起码,也有几个大宗师在暗地里保着咱们吧。”
苏慈低垂着目光,没有多加理会王司的反应,灵识发散,一边和张余搭话,一边监视着边上的动静。
百步者,半九十。
他可不想在最后交接的时候,闹出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咕!”
鱼浮鸟走。
四周的一切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但还好,恢复前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异种气息。
苏慈略微放松。
“可不是,我们要真出什么问题,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张余附和着点点头,蹲下身子,一手顺着草绳拉扯鱼篓,眼里清清亮亮,潜藏着些许对未知事物的期待。
“现在最烦的,还是那些挂靠在崩弦城周围的势力。”
他熟练的伸手进去,从中掏到一尾红白相间的锦鲤,以指为刀,剖开鱼腹,取出了一个用某种皮料做成的包裹。
张余掂了掂重量,微微一笑。
他也不避讳周围可能存在的目光,直接下到船舱前,将它摊开在了木板上。
“可,他们也难呐。”
一把匕首静静的平放着,藏身于雕刻猛兽的鞘壳内,通体透露出一种古朴凶悍的气息,柄上嵌入的红黑宝石,像是一只诡异的独眼。
张余使了点力气,没能拔出来,只得悻悻的放弃,将它重新包起,投给了苏慈。
“又知道这是送死,又知道崩弦城的指令拒绝不了,两面不是人。”
他的思绪稍稍飘远,念起了当年从军时的记忆。
在做斥候的那段时间里,他与那些刺客的待遇,可谓是一般无二。
甚至,还稍有不如。
毕竟,他连做什么事,有什么目的,都一概不知。
整个人,就好像是个可以替换的工具一般,机械无力。
所以,他也额外抵触,最终在一次任务后,结束了那段糟糕的经历。
“被人追着杀还帮人说话,你是头一个。”
苏慈将外表的皮料直接收归虚无,一手持鞘,一手按在匕首的握柄上,然后向外一拽,手心迅猛一划。
刹那间,鲜血淋漓。
“就站他们的位置上分析分析。”
“他们,也是可怜人。”
张余注视着苏慈的举动,面色如常,嘴上继续说着闲话。
他今年已经四十有四,从军十年,早就过了一惊一乍的年纪,对这副场景,见怪不怪。
“在其位,谋其职,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得承担风险。”
苏慈看着在手里噬血的凶器,脸上微微一白。
到拔出时,更近乎全无血色,差点一把栽倒在地。
幸亏,有人从前面拉了一下。
“我倒是觉得,这一行没有一个无辜的。”
刚刚苏醒的王司皱了皱眉,说话间,扶着苏慈,将他放到了船头的聚灵阵上。
他自是察觉到了后者的行动。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苏慈一向有主见,作下的决定,素来不愿旁人插手,他便索性不管,只是顺水推舟,做个收尾。
见他没什么事,王司直起身子,看向船后,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教训道:
“老鱼,你的同情心有些太过泛滥了,这对修行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余两眼微凝,心里自是不同意他的说法。
他摇摇头,认真答道:
“保存对同族的认可,才不会丢失自己内心的信仰,维持对弱者的怜悯,才能时刻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坟山戍边时,我见过太多的热血青年,在杀戮中逐渐堕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道心。”
“归其根本,不过是一种异化的强者心态。”
“妄图借着手里的刀兵之勇,肆意处决弱者的一切。”
“殊不知,这也让他们失去了晋升的可能。”
“就像不风大人所说,北地需要的是向更强者拔刀的勇者,而不是欺软怕硬的小人。”
王司面露不快。
就好像是教导学生的夫子,被他们当面质疑。
他皱了皱眉头,反驳道:
“难道强者就不应该对弱者出手?”
“先年的北伐西进,全成了过错?”
“我们比其他人强大,就得向周边的异族全面宣战?”
张余“呵呵”一笑。
“我只能说,真正的强者,不会以此为乐。”
“北伐西进,目的也不是为了屠戮。”
“你家祖圣不也说过么?做人,要心怀对生命的敬畏,修道,要控制自己张扬的欲望,不然,容易误入歧途。”
王司嗤笑一声。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
“那这句话,出自哪本典籍来着?”
他自是明白,张余专注修行,这些名人名言,鬼知道在哪听说?
甚至连他这种家学深厚的都不知道。
“《北地风物》第四卷,怎么,你没看过?”
灵气如雾,模模糊糊的围绕着船头大阵。
勉强恢复过来的苏慈将匕首插在木板上,双手一撮,将满掌的鲜血重重拍下。
座下阵图变幻,鲜红的线条,勾勒出一只六耳的异兽。
从死寂到灵动,从图画到现实。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头活灵活现的虚影便在那匕首上缓缓凝实。
头生六耳,身似猿猴,手长且壮,目光炯炯。
正是南方大山里的古神余孽,山魈。
“害,那一卷…全是些大道理,杂乱无章的,远不如前面有意思。”
王司仿佛没有见到苏慈的变化,嘴上以一敌二,气色不变。
他虽是没有见过那书里的东西,但“实录”二字,每一卷定是有一个主题。
奇闻归奇闻,逸事归逸事,杂言大概也是收归杂言。
“哈哈。”
苏慈伸出手,朝匕首一抓。
只一接触,百里之内的风吹草动,便如同摆在地摊上的货物一般,收归他的耳内。
虫鸣鸟叫,飞蝉跃鱼。
山魈的虚影瞬间涣散,张张嘴,发出无声的痛苦嘶吼。
“你笑什么?”
王司无聊的站在那,看着张余将鱼篓放下。
他撇了一眼船下的波纹,杂乱无章的,看起来没什么消息。
“没什么,只是,《北地风物》,没有第四卷。”
苏慈睁开眼,躲开了王司的目光。
张余眉头一挑,毫不留情的发出了嘲讽的笑声。
“看不出来,你看的还是隐藏的孤本!”
王司哼哼唧唧,半天没放出个狠话来。
“兽灵匕首布置好了,之后改一下排班吧,两个人就够了,比三个人的效果只强不弱。”
苏慈微微一笑,开口打了个圆场。
“还有七天,我们就到井刑关了,诸君万不可懈怠。”
张余、王司均是一肃,拱手答道:
“谨遵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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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方仲平。
祖籍断毫城御下丰县,封神战后一千一百二十六年入道,至今,已有四十八年之久。
虽有家族传承,但多年前早已式微,因祖父一意孤行,耗尽了最后一笔钱财,到我那一辈,便只剩下一本家传的道书,权且入门。
起初,我是修无情道的。
上仙也知道,这条路,那就是孤儿路。
小道愚钝,硬顶着父母双亡的悲痛,方才踏入了上师之境。
后面寻寻觅觅,和人分分离离,就是找不到下一个契机。
毕竟不是个深情人,爱的快,去的也快。
早上哭着陪了自己十二年的大黄与我分隔,恨不得随它而去。
下午就吃着我家那口子炖的酱香狗肉,敲骨食髓。
那滋味,就是一个鲜!
咦…上仙如此,是…是条狗…
啊!
饶命!饶命!
……
咳…
嘿嘿,我就说,那厮黑面煞脸,怎么可能是上仙呢?
那小道…继续?
诶诶。
总而言之,小道虚度二十年岁月,修得妻离子散,也没悟出个什么道理。
只觉得这方天地,好似囚笼一般,只让我在原地逡巡,却不愿施舍半点前行之机。
迷茫,困惑,却迟迟不得解脱。
直到那天去天工山游玩,偶遇崩弦城的武道友,这才撕开了一道瞅见天机的口子。
他和我说。
当今这个时代,早已不是那个传承危亡的时代了。
宗族,世家,门派。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团体,把持着最好的资源,却没有足够令他们随时覆灭的威胁。
这样的存在,从骨子里,就是固步自封的。
旁的人,要想从他们嘴里弄出什么东西来,不付出些什么来,几乎不可能。
常常花费十分的气力,才能得到两分的回报。
但就是这两分的回报,也不是小道这种散修能想象的。
就说他,一次普通的成功行动,那就是三个月的日常资源。
我若是加入他们,不说大道无忧,至少也有个方向,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要去往何方。
我当时就被说服了。
即便它让小道下到这,见了上仙,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算后悔。
如若选择平凡度日,当年,我又为何入道?
有人愿意做个王八,有人愿意做个蚂蚁,可更多的人,还是愿意成为浮在云端的龙。
只是看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罢了。
像我,本来就是修无情道的。
什么家国大义,宗族后代,在我眼里都不重要,刚好可以拿命赌上一把,拼他个海阔天空!
可惜,最后还是赌输了。
武道友把我拉进了一个名为“识天阁”的组织,作为上线,给我发布各种各样的任务,并给予一定的回报。
很快,在经历过前几个月的新奇之后,我对那些描绘地图、交接货物、监视保护一类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虽然危险程度一般,可报酬也低,远不如杀戮任务来得痛快。
所以,我向他提出,只接这类任务。
武道友自是求之不得。
毕竟,这一行的人,相隔十年还能再见的,可谓是屈指可数,人手一直处于短缺状态。
而且我上手很快,对兵器的掌控程度,连武道友都称赞不已,接的任务又多是一些单打独斗的单子,完成的概率,比寻常人都要高上不少。
开始那些年,阁里自是对我愈发看重,但踌躇多年,却依旧没有等来我突破的消息,久而久之,渐渐也有些轻视。
再强的上师,也敌不过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师。
封神战后一千一百五十三年,我花费三千积分,兑换了问道,跟随武道友,见到了一位阁里的宗师。
经过一天一夜的商谈,我终是决定,转修武道。
无情为至道。
但这条路,不适合我。
一个天性薄情的人,不会对他人投入过多的情感,自然也做不到因为某一件事,将自己的情绪完全掌控。
旁的不说,何为爱情,何为友情,何为家国之情,我从未明白,也从未理解,那,如何去断它?
所以,小道选择转修自己更擅长的东西。
那就是武道。
阁里似乎早有预料,给了我一个颇为意外的选择。
他们供给我十年修行资源,但出关之后,我必须为他们做一件不容拒绝的事。
限期,二十年。
我自是同意这样做的。
这不仅仅只因为那武道修行耗费极高,还因为,我当时已经有六十一岁了。
上师百二十岁,大师百八十岁,宗师两百七十岁,大宗师三百九十岁,无上大宗师五百岁,圣人可活八百岁,仙人与天同寿,为至圣,方可超脱三界。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这上面起伏。
小道,确是等不急了。
那十年,我废寝忘食,全心修道,只两年,便重回上师之境,后八年,修得圆满。
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入大师的行列。
说是春风得意,不算过分。
我承认,当时是有些飘然了。
出关当天,小道便接了一个刚发的未定级悬赏任务。
去道源河西州水道,劫杀一伙北上的游商。
亏我还想着,就这点悬赏的额度,能有什么大鱼?
这不是消遣嘛!
结果一查,差点没吓得我咬断舌头。
神他妈游商!神他妈消遣!
那就是一队瘟神!
道上在他们身上折掉的宗师,就已不下三位。
若不是阁里一向没有拒绝的习惯,恐怕早就把这悬赏给下了。
现在这种故意降低赏金的手法,八成是为了保住那些有些想法的大师、宗师。
然后就坑了我这种上师修士。
没办法,小道只好觍着脸,去找武道友,让他帮忙推脱。
结果他一顿叭叭,嘿,我莫名的就生出了一种豪气。
没由来的拍着胸脯,就和他保证说:
妈的,干了!
一个顺手,还签了保证的契书。
他自是欣慰的点点头,然后亲自动身,送我出门。
我的脑袋晕乎乎的,直到那门一关,才缓缓的清醒过来。
好家伙,我是被他给套了啊。
这种事,谁干谁他妈是大怨种!
但,没办法。
我这人,好面子。
都已经签了契书,回头的话,那是打死也说不出口。
只好潜心筹划,争取保住一条性命。
可他们的消息太少了。
托了好多门路,浪费一天,就没几个靠谱的。
都是些修为高深莫测、背景深厚一类的东西。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眼见着结单的时候就要到了,小道一咬牙,就打算跑路了。
妈的,承诺完成不了,顶多废一身道行。
我要是去了,别说道行,命都保不住。
谁去谁是大怨种!
可没想到,阁里还是棋高一着。
我刚刚向南走了五百里,就被他们给抓住了。
武道友亲自动手,给我下了个崩血咒。
不去,就是经脉寸断而死。
没办法,小道只好依了他们。
待来到指定的埋伏地点,目标驶来,我已是锐气全无。
大喝一声,随手几道刃风削砍,连看也不看,小道回头就走。
他们没有追来。
我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把那月影珠拿出来看看,一抬头,就碰到了武道友。
他笑着看向我,然后挥了挥手。
红光满溢,小道全身崩碎。
只在瞬间,我便来到了这茫茫阴域。
就好像,数十年的岁月,如同做梦一般。
也怪我天真。
这般大事,怎么可能留下活口。
唉,完。
……
咦,那黑鬼,怎么又回来了?
你你你!
上仙,救命啊上仙!
啊!
——《酆都中土西城司人族乙府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