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玉宁看起来很惶恐，她惊慌地反问了一句：“陆氏殁了？”
等宫女退下之后，她就拉住云韶的手很急切地问：“是不是我？我当时看她掉下去，我，我没有立刻去喊人！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没了的？”
她声音里带着哽咽，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细细看去，面上似乎还带着愧疚。
云韶试图安抚她，低眸说：“不是这个，其实她很快就被救上来了，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昨天抬出去的时候还好着，怕是昨晚吓着了。再怎么细究，也跟你无关的。”
玉宁才渐渐安稳下来，喃喃道：“对，跟我无关，跟我无关......”
似乎想是说给自己听的。
云韶知道当日一定发生了些别的事情，但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问与不问都没什么分别。
她陪了玉宁一阵，要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玉宁呐呐问她：“你不害怕吗？”
她支起半个身子，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
云韶不解地看向她，玉宁这时候也定定地望着她，有些闪躲，但又很笃定的说：“你应该害怕，陆氏没准是被吓死的。”
云韶忽而感觉有些荒谬，她问：“你觉得她是被我吓死的？”
玉宁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话很容易让人误解，忙摇着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时候你应该害怕，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很明显犹豫了片刻，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云韶站定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好好养着吧，过两日得了闲我再来看你。”
行至德阳门时，前头迎面来了一辆暖轿，云韶自然避至一旁。
那轿子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下来，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娟秀面庞，正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书卷气的娴妃，她先是淡淡打量了云韶一眼，而后带着一丝叹息怜悯地说：“陆氏今日去了，你知道吗？”
云韶福身行过礼，点头道：“方才已知了。”
娴妃于是说：“她活着时纵然有过万般不是，如今人已没了，年纪轻轻倒也可怜，你说是不是？”
云韶自然只能应了。
回了永和宫，小满等人急急地迎上来，问：“小主，咱们这几日把床帐换成那副红色织金的吧，瞧着喜庆，也能辟邪，您夜里也不必害怕了。”
说罢，又问：“要不禀明了嘉妃娘娘，给小主从内务府要尊佛像来，咱们也供上？”
云韶哑然，怎么所有人都觉着她要心虚害怕呢？
但她下意识点头，应了，按照常人的思维，她确实应该害怕，就是不怕，这个时候也该避讳些，图个吉利嘛。
这么想着，她也没有拦着小满她们忙活。
东次间被她改成了书房和活动的地方，娴妃之前赠她的那些书就摆在了架子上伸手能碰的地方。
跟着的宫女金儿以为她要读书，小心翼翼地给取下来，笑着说：“宫里的书果真不一样呢，装在这么好的匣子里，干干净净的，也比奴才在家读过的精美些。”
云韶翻了翻，随口道：“你认字吗？”
金儿摇头，说：“只是在家时跟着额娘读过几句女四书，略识得几个字。”
“女四书？”云韶一愣。
金儿也有点奇怪，不过想一想，倒也不是谁家的姑娘都读过这些汉人女子的书，汉化的满人其实已经不少了，但总有人还照着入关前的那套法子养闺女。
她指着云韶面前这匣子书，说：“就是娴妃娘娘给小主的这些书，一般都叫它女四书，是咱们女子都应该读的。”
云韶的目光逐渐在书上某处凝固，那是她认识的几个字——卑弱第一。
她不由问出口：“这些书很多人读吗？”
其实不必金儿回答，古代士人就靠着四书五经考科举，这些书既然能被称为“女四书”，自然是已经在民间达成了共识。
而宫中，后妃亦有后妃之德。
云韶自是没研究过这些书籍，但也不妨碍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女子应该是何等模样。
她立刻对金儿吩咐，“今日我回来时累了，好像吹了风，扶我去歇一歇。”
第二日，她开始称病不出，小满她们请来的佛像也放在了殿内，嘉妃派人来问候了两句，还送来了几卷佛经。
言语间都是她不必为了陆氏而烦忧，那不是她的错。
病了要撤牌子，皇帝听了消息就有些放心，心道，终究是个女子，哪怕那日表现得多么果决，过后还是免不了要后怕，再怎么行得正,坐得端，也还是会心软，会对陆氏有怜悯之意，更会怀疑自己那时候做的对不对。
于是用膳的时候，特地赏了一道口味清淡的菜品送去永和宫，以示安慰，以表嘉赏。
陆氏没了的真正缘由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毕竟有失体面，给魏氏的赏赐只好也借着关心她身体的名义送去。
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是魏氏得宠，说出去她也体面。
皇帝自觉十分体贴，然而云韶看着那道“剩菜”直皱眉，这说的再天花乱坠，送来的路上再小心翼翼的保持温度，旁边的宫人再觉着这是恩赐，也不能改变这就是皇帝把自己吃剩的菜赏人的事实啊！
但她也知道，皇帝赏的菜，是必须要吃完的，还得吃得干干净净，否则就是对皇帝的不敬。
当着众人的面，云韶高高兴兴地把它吃完了，皇帝派来的太监端着空盘子回去复命，永和宫的宫女一转头，云韶已经趴在旁边开始吐了。
不会有人联想到是皇帝赏的菜上有问题，只以为是云韶身体不舒服，这下她又得在床上多躺两日了。
病了的好处就是，能免了请安，睡个懒觉，坏处则是一箩筐，每天清粥淡饭，要不是她强烈要求吃东西，恐怕被憋出病来之前，就要先饿出胃病来。
至于宫里的太医，都是最会看人眼色的，她说病了，他们自然不会傻到说你其实没病，就是含含糊糊说些什么忧思过度，到了外人眼里，那就是被吓着了。
知情的人知道她是害怕，觉得是自己害了陆氏，不知情的也引以为常，小姑娘发现以前经常见的朋友突然滑胎了，突然有病没了，一定也受到了惊吓。
病好之后，云韶再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还被太后给叫进去问话了。
当然不是因为她病好了特意问候，而是皇帝给她赏了一道菜，让太后她老人家有点好奇，这个皇帝新喜欢的魏氏是什么模样？安不安分？
上一个怡嫔柏氏她就没提前看，才让皇帝宠了一个张扬的女子，如今一定得提前看一看才是。
云韶进去也没敢抬头，低眉顺眼的让太后一瞧，正要退下，却被人给叫住了。
端坐在太后身边的女子约有四十岁，面容白净，瞧着比旁边的太后都要更年轻些，正是贵太妃耿氏。
耿氏笑着告诉太后说：“我说的不错吧？这魏氏不光容貌身段出挑，这份沉静知礼的性子也很难得呢，怪不得皇帝喜欢。”
云韶听了心里一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皇帝喜欢她，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吧。
但贵太妃也没继续下去，而是又转头对太后说：“魏氏受过皇后几分教导就这么出色，我那侄女若是能得皇后教导一二，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云韶默默坐在众人末尾，她是听说过的，贵太妃的侄女耿氏，莫名被皇帝赐给了和亲王——也就是贵太妃的儿子，为王府格格。
要让皇后亲自教导耿氏，这好像也说不大通啊？
放在这个时代人眼里，这么非亲非故的，身份差距又这么大，贵太妃这个要求还是挺离谱的。
尤其在皇后本人根本没在场的情况下——皇后有了身孕，身体又弱，为了嫡子着想，皇帝和太后都非常贴心的免了她的请安，实打实地免了，而非说客气话。
果不其然，皇后不在场，和皇后关系最好的贵妃就说笑似的道：“耿格格这会子还没入府呢，贵太妃就想念侄女儿要把她接进宫来住了？您就放心吧，和亲王福晋素来宽宏，又是一片孝心，等格格入了府，天天带着格格来给您请安呢，何必急于这一时？”
“格格”这个词汇在这时候有两个说法，一个是未出嫁的姑娘，一个则是最低级的妾侍名称。
贵妃的意思显然就是后一种。
贵太妃拧着眉，直直看向贵妃，语气有些不善：“我思念侄女儿，和她入不入府有甚干系？不过是瞧着魏氏这般出色，想给我侄女儿求皇后指点一二罢了，贵妃这模样，是觉着我侄女儿资质不如魏氏，配不上皇后的指点了？”
贵妃刚要说话，贵太妃就说：“像贵妃这样自重身份的人，又是嫡出，自然是瞧不起一个小小格格的。”
贵妃这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说话了。
说罢就看向云韶，哼笑着道：“也是，皇后如今身子贵重了，不如请魏贵人来教导我侄女儿？”
无端被波及的云韶忙起身，贵太妃还不依不饶地问：“魏贵人，你不会也瞧不起本宫的侄女儿吧？”
云韶硬着头皮答话：“妾身何德何能，大字不识几个的，怎么有资格教导娘娘的侄女？”
贵太妃摆摆手，毫不在意道：“有没有这个资格试了才知道。”
云韶以为她要让自己试着教人时，却听贵太妃吩咐：“那就先把女四书给我抄一份来，我瞧瞧功底如何吧。”
云韶眼前一黑，这贵太妃的脑回路也忒清奇了些，怎么绕来绕去，绕到了罚她抄书上头？
然而再看贵妃的脸色，此时已经黑成了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