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十四年初夏，江西南昌。
朱宸濠一早起床就约了刘养正、李士实和王纶等幕僚在府里议事。众人刚刚落座，忽见一个下人匆匆赶来说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哦？”朱宸濠与属下们对视了一眼，“人呢？”
下人道：“正在偏厅等候。”
朱宸濠长吁了一口气，问道：“本王去好还是不去好？”
刘养正道：“去啊！看看怎么说！”
朱宸濠又向李士实看去。李士实也向他使劲点点头。
这下朱宸濠心里有底了，他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向偏厅走去。
偏厅里坐着三个人，都穿着飞鱼服。朱宸濠一眼看穿了他们的身份——锦衣卫。
朱宸濠心里有点发慌，但是转念一想，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江西，又是在自己府上，别说三个锦衣卫，就算是三十个又能如何？想到这儿，朱宸濠定了定神道：“三位公差，一路远道而来辛苦啦！”
那三名见朱宸濠到了，都站起身来。为首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黄绢说道：“宁王听旨！”
朱宸濠本不想下跪听旨，但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圣旨里说的是什么，便只好跪了下去。
为首的锦衣卫道：“上谕：宁王逾制扩建府邸，招买护卫，侵吞百姓田产，贿赂京官。此皆不算，宁王竟买凶行刺君父！实乃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也！朕念旧情，不忍加以重罪！敕责宁王削去王府所有护卫，归还所吞土地，再加罚俸三年，望宁王好生思过！三年后入京朝觐，届时朕再观后效！”
宣旨完毕后，那锦衣卫道：“宁王接旨吧。”
朱宸濠强忍怒火接过圣旨，站起身来，摆摆手吩咐下人道：“快给上差预备上好的客房，好生招待。”
等到三名锦衣卫走出偏厅，朱宸濠怒不可遏地奔回内厅。
见到他回来了，谋士们连忙都站起身来行礼。
刘养正焦急地问道：“殿下，怎么说？”
朱宸濠气得说不出话，只把圣旨递了过去。
刘养正看了圣旨大惊，又给李士实等人都传阅了一圈。众人看完后都感到气愤又惊恐。
朱宸濠喘了一口粗气道：“来吧，议议该如何是好。”
刘养正道：“依我之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起兵吧。”
朱宸濠虽愤怒，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他声音颤抖着问道：“能行吗？”
刘养正咬牙道：“事已至此，已无第二条路了！殿下若遵旨，那我们这么多年岂不是白准备了？若不遵旨，那朝廷必然察觉，岂不失了先机？”
李士实边沉思边说道：“时行所言极是！士实也以为及早发兵乃是上策！”
朱宸濠道：“既然两位先生都这么觉得，本王也觉得如此甚好！那么何时起兵为好？”
刘养正道：“事不宜迟，养正以为明晚就起兵，定能杀朝廷个措手不及！”
朱宸濠向王纶看去：“王总管，若明晚起兵，后勤钱粮如何？”
王纶为难道：“怕是紧了些。”
李士实道：“钱粮之事无妨。殿下一旦起兵，则首要之事便是先据南昌，再图北上。而我军一旦占据南昌，钱粮必扩增数倍有余。此时必要之事应先诛杀传旨之人，而后控制南昌城！”
朱宸濠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我有先生，真有如刘邦得张良，刘备得孔明！”
二
近来江西巡抚孙燧心情很忐忑。这些年朱宸濠在江西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于是他在一年内给朝廷上了七份奏折弹劾朱宸濠，却全部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昨日朝廷派来的锦衣卫和他见了面，他才稍稍放下了些心。
他忙完了公务，又读一会儿书。一直到夜深人静了，他才放下书，却低头沉思起来。
在江西巡抚任上已经干了四年光景了，他知道南疆的匪患九成都是宁王一手造成的，这宁王也真是有自己的一套。根据法令，藩王不得拥兵，但宁王却自己琢磨出来一套招揽土匪扩充军队的做法，竟也真的成功了。幸亏自己的余姚老乡王守仁在南赣得力，清除了大部分土匪，不然这宁王的势力可就真大到没边了。
他紧皱着眉头刚从书案前站起身来，便听到宅院外一阵嘈杂。紧接着，大门便被重重地叩响了！他快步走到前院。
“开门！快开门！”门外的人嘶喊着。
下人在门前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开门。孙燧道：“把门打开吧，我倒不信有人敢在朝廷命官家里闹事！”
门一打开，上百的兵丁便涌入了院中，火把将小小的院子照得如白昼一般。紧接着，一身戎装的宁王朱宸濠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李士实、刘养正等人紧随左右。
虽然愤怒不已，孙燧依然保持了礼数，行礼道：“孙燧见过宁王。”
朱宸濠笑着点点头，一摆手，几名随从从门外搬来一张椅子。朱宸濠在孙燧面前坐了下来道：“孙抚台，昨日南昌来了三名锦衣卫，这事你知道吧？”
孙燧心说不好，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事燧有所闻。”
“嗯，”朱宸濠点点头道，“这三名锦衣卫给本王带来了宫里太后的密诏。”
孙燧气得想笑，宫里太后怎么会派锦衣卫出来办事？
“太后在密诏里告知本王，当今皇上并非先帝所亲生，而是从民间抱养的！”说到这里，朱宸濠顿了顿道，“太后密诏本王于江西起兵，入朝监国！匡扶大明！我大明朱室的天下，岂由他人假手？为此本王决心起兵，为我大明江山，为天下百姓讨个说法！”
孙燧明知他撒谎，却依然忍耐着问道：“宁王如此说，有何凭证？”
“本王就是凭证！”朱宸濠站起身道，“本王乃宁献王四世孙，太祖皇帝五世孙，还不足为证？”
“以宁王为证？”孙燧冷笑一声道，“昨日那三位锦衣卫来时曾来找过孙燧，燧已知其此番不为太后，而独为宁王而来！那上谕孙燧也已看过了！”
朱宸濠没想到锦衣卫先来找了孙燧，一时语塞。他顿了一会儿，缓和了语气道：“德成勿要多言，我往南京，请德成做我军师，则大事可成，江山可安矣！”
“燧世受皇恩，敢不思报效！”孙燧怒道，“倒是宁王，世袭王爵，荣华富贵本是一生享用不尽，奈何贪心不足！当今圣上确有失德之处，做臣下者更应直言劝谏！宁王口口声声为了大明江山，还把太祖高皇帝搬出来！我看太祖高皇帝若在，定斩汝这等不肖子孙！”
“大胆！”朱宸濠大怒，“把人给我带上来！”
几名兵士把大门外拉来一人，那人全身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粗布，却仍在不断挣扎。
孙燧借着火把仔细辨认，发现那人竟是江西按察使许逵。许逵是孙燧的副手，武官出身，一身好武艺，人又聪明伶俐，平日里和孙燧最为要好。
孙燧一见许逵，眼泪夺眶而出，叫道：“汝登！”
朱宸濠见此情形大笑起来：“来人！把许副使嘴里之物取出，叫他好好劝劝抚台！”
三
一拿开嘴里塞的破布，许逵便向孙燧说道：“德成，宁王谋反，切不可从之！”
孙燧含泪点点头道：“汝登放心！燧宁死不从！”
朱宸濠恼怒地摇摇头，一摆手道：“来人！把孙燧给我绑了！”
兵士们上前，七手八脚将孙燧捆了个结结实实。
孙燧挣扎着怒道：“尔等实反贼也！”
朱宸濠喝道：“将他的嘴给我堵上！”
一名兵士取来一块破布，塞进孙燧嘴里。
“本王今日已决意入京，此大势也，非尔等所能阻拦！”朱宸濠道，“良禽择木而栖，若你二人愿意辅佐本王，本王定不会亏待与你！”
许逵根本没有任何动心，反而大声骂道：“呸！乱臣贼子！”
朱宸濠怒道：“来人！给我把孙燧的右臂折了！”
两名兵丁上前，解开孙燧的右臂，一人抓住大臂，另一人抓住手腕，用力往反方向一撅！只听得一声脆响，孙燧的手肘被反向撅成了九十度！
“呜！“孙燧被堵着的嘴中发出一声悲鸣，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下。
“啊！”许逵叫得撕心裂肺，“贼子安敢如此折辱天子大臣！”
“如何啊？”朱宸濠面露杀气道，“抚台和副使是否重新考虑下本王的提议？”
许逵依然怒目相视道：“许逵惟赤胆忠心耳！”
朱宸濠威胁道：“你以为本王不能杀你吗？”
许逵道：“你纵然能杀我，然天子能杀你，将你碎尸万段，你到时悔不可及也！”
朱宸濠大怒，大喝道：“来人，将此二人押出去，明日惠民门斩首示众！”
“哈哈哈哈！”许逵大笑道，“我为忠义而死，死得其所！”
数名兵丁上前将孙燧和许逵押了下去。
朱宸濠和下属立刻赶往了江西巡抚衙门。
李士实上前两步道：“殿下，事不宜迟，请殿下即刻下令南昌守军戒严，禁闭城门，同时发令江西各府备足粮草，待明日殿下举兵之时，三天内即可调入南昌。”
“先生所言极是！”朱宸濠点点头，转头便派人传令下去。
刘养正提醒道：“还有，我等已为殿下起草了檄文，可立即昭告天下，并请天下义士在各地响应！”
朱宸濠道：“快将檄文拿上来给本王看看！”
刘养正递上檄文，朱宸濠看过大喜道：“写得好！来人！传令抄一千份传及天下！”
处理了这些事情，朱宸濠终于将后背靠在了椅子上道：“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明日，明日便是我逐鹿之日啊！”
“恭贺殿下！”众人一起跪倒道。
四
第二天一早，南昌城惠民门前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百姓都上了街。他们中有抱着孩子的母亲、有做买卖的商户、有衣着讲究的书生、有富贾家的下人、有跑堂的伙计、有衣衫褴褛的乞丐。
惠民门前搭起了高台，四周都有重兵把守。
朱宸濠身上穿着冕服，头戴有十二旒的冕冠，在高台正中端坐，李士实、刘养正等身穿大红色官服，头戴乌纱坐于两侧。
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手里举着一卷书帛，大声向下面读道：“自太祖高皇帝开国大明，距今已近二百载。我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开创万世基业，本应永世太平。然当今皇帝非朱室血脉，所以昏庸无道，至使民不聊生、社稷荒废。朕奉当今太后密诏，又不忍见百姓倒悬，勉于南昌继承大统，年号‘顺德’。”
一队人抬着祭台走上高台，将祭台放在高台前侧。
朱宸濠站起身来，两侧官员也都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到祭台前，刚要跪倒祭祀，突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声响，紧接着祭台竟塌了下去！朱宸濠紧紧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刘养正见状，赶紧叫道：“祭旗！祭旗！”
朱宸濠顿时明白了刘养正的意思，也挥手道：“祭旗！”说罢走回了原位坐下。
兵丁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在高台下站定。两边刽子手已扛着锋利的大刀站在两人身边。
那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孙燧和许逵。他们二人都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但依然不断挣扎。
“那不是抚台和许副使吗？”人群中有人叫道。人群顿时喧闹起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孙燧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知道朱宸濠并不得民心，想到这里，他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刽子手手起刀落，百姓们大多都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高台上的声音又响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初登大宝，今大赦天下，并拜李士实为左丞相、刘养正为右丞相，王纶为兵部尚书，发十万精兵北伐监国。钦此！”
人群中闪过一个青年，那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眼神却无比坚毅。
他背着书箱，慢慢地走出人群，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宁王朱宸濠正式宣布起兵叛乱，并占据南昌城为大本营，斩杀江西巡抚孙燧、江西按察副使许逵等大臣，登基为帝。同时，他在谋士李士实、刘养正的建议下，派大将闵廿四率军攻打南康。明朝中期一场最大规模的内乱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