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峥回头看了一眼快要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黄家村。
那个称为家的地方,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已给了他这世上最温暖的爱。
多少次他暗中发誓,去守护她,珍惜她,然而一夜之间,不,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身边的这个人给毁了。
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低估了这江湖险恶。
现在,他知道了,江湖不只是侠肝义胆,江湖还有丑恶和黑暗。
愧疚,发自内心深处的自责让杨峥无法自拔。
九泉之下,何以去见因他而死的伯母,何以去见托付于他的大哥?
这些彻底击溃了杨峥,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悲痛,倒了下去。
苗五丰骂了一声,翻身下马,试了试杨峥的鼻息,“中了我的天邪掌能撑到现在,很不错。”
于是他将杨峥拖上马背,毕竟早一点去交了人,就能早一点去青龙门处理大事。
至于王振如何处理杨峥他管不着,他要的是,王振能好好听话,死心塌地的替他办事,不管怎么说,这种经营了十几年的里子和面子的关系还得维系着,重新找傀儡不是找不到,但好不好用,需要很长时间去是磨合。
忍一忍吧,光明美好的未来在招手...
想到这里,苗五丰笑出了声。
...
碎片,记忆的碎片,往事的碎片。
他们,死在他刀下的人,战场之上砍下的头颅,那一张张惊恐的脸,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
时间慢了下来,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幕幕熟悉的微笑,他看到了韩东来,看到了平儿,看到了曹家宝,看到了黄二,看到了曹家瑞和他的父亲,看到了包归龙他们,他还清楚的看到了之前努力回忆总是很模糊的父亲和母亲,最后他看到了伯母慈祥的脸庞和芽儿的笑靥如花...
然后,这些熟悉的人都在喊他:“二哥...杨峥...杨兄...峥啊...杨叔儿...”
一声一声,他们越来越来快,越来越急促,最后,他们越来越愤怒...
此刻,马背上的杨峥,微微颤抖,汗水夹杂着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滴落...
终于,杨峥惊恐又迷茫的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泥土和青草离他而去,耳边传来清脆的马蹄之声。
挣扎了好一会,抬头看到了一个双手陇袖的矮小老人。
稍稍恢复体力的杨峥最后看了一眼黄家村的方向,然后抓起瘦马的鬃毛猛然翻过身!
“驾!”
这匹最近一直都有些郁郁寡欢的瘦马听到主人呼唤,反应神速,激射而出!
等苗五丰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跑出了十几米。
“妈的!”
苗五丰骂了一声,抽出双手,追了上去。
已是合脉境的高手,轻功自然不弱,如果到了化罡境,就可以利用罡气,不过现在,他还需要一步一步的借力地面。
借着淡淡的月光,瘦马越来越快,但没有主人的操纵,那里有路它就跑向那里,如那无头的苍蝇。
杨峥费了好大得劲儿,终于抓到了马绳,也就在这时,漆黑的手掌从侧面击来,杨峥一勒马绳,轻夹马腹,瘦马一声嘶鸣,腾空一踏,调转了方向。
“驾!”
一击未中,苗五丰甚是恼火,再次追去。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杨峥虽然中了一掌,但依旧未跌下马来,本就不以轻功著称的苗五丰也开始出汗,反观那匹看上去瘦骨嶙峋的马速度依旧不减,而且总是能在危难之际助他主任调整方向。
苗五丰又骂了一声,向前奔跑着喊道:“再不停下我就回去杀了那个丫头!”
杨峥没理他,不断催马疾驰。
一处鸿沟,杨峥俯下身子,大喊一声:“马兄!救我!”
瘦马一声嘶鸣,一跃而起,将近十米的鸿沟有惊无险的越了过去!
“杨峥!再不停下!我要回去要了那个丫头的命!...”
再往前追了一会,眼看着杨峥越来越远,苗五丰果断的停下脚步,果真去往黄家村!
...
躲在一口大树后面的苗五丰有些气喘。
一个只剩漆黑架子房前聚集了许多村民,他们手拿水桶脸盆,发出一声声惋惜的惊呼。
苗五丰看了一会,没有见到芽儿的身影,骂了一句。
“小丫头性子还挺烈,便宜你了!”
然后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今晚,杨峥给他的意外太多。
先是挨了自己天邪掌而不死。
后来昏死过去,怎么说也要到清风城用凉水泼醒才对,而杨峥偏偏就醒了,醒了就醒了,还能骑马逃了!
苗五丰这会儿阴沉着脸,他要及时赶到天阴山,派出门内弟子去追。
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万万不可能走的多远的。
...
村民里有人说道:“只看到了黄奶奶的尸体,芽儿和杨峥没找到。”
“你说,是不是那个杨峥干得?”
“我看像,那个人平日沉默寡言的,肯定一肚子坏水儿!”
“我看是杨峥见色起意,杀人放火,掳走了芽儿!”
“那个杨峥是黄二叔的军中好友,我看应该不是这么回事...”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站了出来,说道:“都别瞎猜,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天亮了去城里报官...”
...
芽儿面无表情的走在一条她自己都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路上,也许是许都的方向,也许是其他的方向。
她没有方向感,就那样沉默的走着。
如果是平日的夜里,她是绝不会一个人出现在野外的。
她打小就害怕走夜路。
可是现在,她对一切都没有感觉。
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好在杨峥找到了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大概是去往许都的方向,只不过略有偏差。
杨峥也不知道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通往那里,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碰到芽儿的。
如果这世上有心灵感应,杨峥会相信的。
杨峥出现的时候,芽儿就定在哪里,脸上无悲无喜。
当杨峥想要将芽儿抱上马背的时候,芽儿哭出了声,死死的抱着杨峥的肩膀,将头埋在杨峥的怀里,直到昏死过去。
天光大亮的时候,开始下起如烟似雾的小雨,昨天杨峥还在期待能有一场小雨滋润刚刚撒下的春麦种子,而今天,期待成了记忆……
芽儿也在这时幽幽醒来,除了依旧沉默不语,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也很烫。
“芽儿。”
“芽儿。”
眼睛布满血丝的芽儿听见了杨峥的呼唤,她的眼睛只在杨峥的脸上盯了一小会,然后又睡了。
芽儿生病了。
路过一片田地,有人已经在劳作,杨峥走上前,问道:“大哥,最近的集市在那边。”
乡下大哥摘下遮雨的斗笠,明显是被杨峥的脸吓到了,“你是不是生病了啊,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的眼睛在流血!”
杨峥擦了擦眼角,“所以我要抓药。”
“大一点的,你往后一百里,清风城,小点的你往前有个李家集,不过李家集的郎中可不怎么,上次我闺女去号脉...”
“谢了。”
李家集是个很小的城镇,今天还在下雨,所以集市上的人并不太多。
集市上唯一的药店还未开门,杨峥抱下芽儿,开始敲门。
开门的少年被杨峥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开口,杨峥就说:“开几服治疗风寒的药,然后卖我一些煎药的工具。”
少年指了指杨峥的脸,“你这不像是风寒。”
“是这个姑娘。”
少年用手背试了试芽儿的额头,走到柜台,摇响铃铛,从里屋走出一个老头。
老头开方抓药后说道:“这个药,喝了两副就能退烧,静养几天就可无碍。”
“不过你,气息紊乱,伤了内脏,不尽快医治的话,怕是撑不了几天。”
付了药钱,拿了东西,杨峥扶起芽儿上马离开。
...
药店内。
少年挠着头,嘀咕道:“爷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正在柜台忙活的老头抬头看了一眼少年,没有说话,似乎是习惯了少年的神神叨叨。
然后少年在小小的药店内来回踱步,眉头一紧一松,过了老半天,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战场上!我记得你喂他吃了冲脉丹?”
老头脸色微微变化,环顾四周。
“爷爷,一个山下的武夫而已,你该不会又觉得是仇家吧?”
“小心的使得万年船,江湖险恶,仇家不知道会在那一步等着你呢!”
少年走到柜台,“爷爷,你算算,他跟我们是不是缘?”
“缘个屁!你没看到他身受重伤吗?他现在这是逃命呢!”
少年将头低下一些,正好能看到老头的脸,说道:“我们再出手救救他?”
“山下的事情别掺和,老老实实待着!”
少年嘟囔着嘴唉声叹气,他这十几年除了附近的村民和街坊邻居,能第二次见到外人的情况屈指可数。
很少出门的他,能见到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心中多少有些激动。
“去后院,把昨天的药渣子倒了,今天再做一些药丸!”
“哦...”少年索索然的去了后院,在这个管他甚严的爷爷面前,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又打不过他。
老头没有理会,他岂会不知这个孙子整天在想些什么?
无非就是渴望外面的世界,孩子大了,心也大了,一个小小的李家集,困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老头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杨峥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天阴山。
上首坐着掌门田五丰,下首站着天阴山弟子众人。
今天谢林也来了,所以就坐在下首。
苗五丰拿出一叠画像,“这个人受了重伤,找到他,带回来!”
“他叫杨峥,沿途都给我仔细喽!特别是医馆药坊!”
众弟子借过画像,一一领命而去。
谢林的出现让苗五丰有些恼火,不过这个师弟还算识趣,没有在众弟子面前提杨峥逃跑的事情。
“师兄,镖车已经出发,三趟镖相隔五天出发,一切低调行事。”
苗五丰嗯了一声,“沿途道上的,都要打点好,现在东西少,更不能出现一丁点差池!”
谢林站起身抱拳,“师兄放心,王振这次亲自去了,应该没问题。”
苗五丰眼里寒芒一闪,“你告诉王振,这个人我会给他,让他安心办事。”
“是。”
...
离开了李家集,芽儿在路上醒过几次,醒来后说几句听不懂的话又睡了。
找了个隐蔽的树林,当火升起,药罐里的药嘟嘟冒泡的时候,杨峥差点闭上了眼睛,差点就歪了过去,视线也有些迷糊。
给芽儿喂下了药,杨峥实在扛不住,稍稍眯了一会。
再次睁眼,天已经黑了。
该出发了,虽然跑了半个夜晚加半个白天,但是真的没有走出多远,按照早上问路时农夫的说法,这里离清风城也就不到两百里路,昨天骑马逃跑其实是兜了圈子的。
漆黑的夜里,骑马吹着凉风,这让已经眼神凹陷的杨峥好受一些。
只是随着颠簸带动内脏和全身的疼痛越发的剧烈,杨峥始终在咬牙坚持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芽儿其实已经醒了,不过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倚在杨峥的怀里。
过了好一会,芽儿轻声说道:“杨...叔,我们休息一会吧。”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杨峥停马,低头去试芽儿的额头,还有些烫,不过比早上那会要好上许多。
两人下马,杨峥递过去水袋:“喝点水吧。”
其实杨峥好想说些什么,可是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想不出有什么题外话,一想到前些日子和芽儿在黄家村各种各样的聊天侃地,就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这罪恶感困住了他。
这不是小孩做错了事,请求原谅那么简单。
因他的出现,害的芽儿家破人亡。
这是不可原谅的。
好像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三个字,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芽儿,对不起。”
芽儿看着杨峥,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凹陷,嘴角、眼睛就连耳朵都有血迹斑斑。
然后她摇摇头,“你伤的很严重...”
“我没事。”
杨峥再一次陷于沉默,低着头不发一言。
芽儿忽然说道:“我饿。”
杨峥抬起头,连忙起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干饼。
然后又回在那里低头不语。
“你不吃点吗?”
杨峥摇头。
“我们去哪?”
杨峥还是摇头。
凉风拂过,树影婆娑。
两人再也没有一句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芽儿咳嗽了一声,黑暗中看到杨峥一动不动的轮廓,一种莫名的怒火袭来,然后她将手上的水袋扔过去,“你还是不是我的杨叔?”
杨峥猛然抬起头来,一脸迷茫。
“我记得我的杨叔,自信!勇敢!坚韧!!永远都不会放弃!”
“不是吗?!”
杨峥的眼睛已经泛红。
“芽儿,我对不起你。”
芽儿再也忍不住,摇头哭泣,“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振作起来!”
“我已经失去了爹爹,已经失去了奶奶,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包括你!”
“我不伤心吗?我不心疼吗?我的心在滴血!”
“对!不错,事情都是因为你!!”
“可你?你难道不是我的家人吗?”
“难道,我们家出了事,我们不能一起抗吗?”
“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你回来!...”
芽儿歇斯底里的喊叫,回音在林中久久不能散去。
呆呆坐着的杨峥,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更不知道去如何安慰芽儿。
下一刻,他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眼前的迷雾统统消失,心中的阴影疯狂退去,然后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充斥全身,已经冰凉的身体被热血浇灌,就连那双无神的眼睛也明亮许多。
是的,要振作起来!
杨峥起身,走到伏在大腿上大声哭泣的芽儿身边,将芽儿揽在怀里。
芽儿却哭的更大声了...
林中发生的一切都被李家集的药店老头看了去,一身灰色长袍,与早上判若两人的老者站在一颗粗壮的树后,这时候他背后走出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
少年咧嘴一笑,蹭到老者的耳边,说道:“爷爷,隔壁的王大娘找不到你,她说她胸口疼,想给你看看。”
老者敲了一个脑瓜崩,“不好好修行,跟着来干什么?”
少年摸摸头,反问道:“那你在干什么?”
老者揪起少年的耳朵,“你这个小混蛋,我做什么还需要给你说?从明天起,不许给陈家村的陈姑娘号脉!”
少年举手求饶,“爷爷,我错了我错了...”
老者停手,指着远处的杨峥和芽儿,问道:“小魁,当日是不是给他吃了冲脉丹,那时候他还只是龙息?”
少年点头,“对啊,我还问你呢,他身上伤口很多,吃了冲脉丹可能会流血至死,你说他是龙息境,淤脉很多,用冲脉丹可以冲破淤脉,配合龙息,看他自己的造化什么的。”
老者点点头,“没想到这有四五个月?他已经打通了身上八成的经脉了?”
少年满脸自豪,“这还不是托爷爷的福。”
“不,这几个月他经历过不少事情,绝不是偶然。”
“爷爷算过?他经历过什么?”
老者摇头,“算他作甚。”
少年问道:“一个山下武夫,爷爷好像很关心他?是想救他?”
“我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机会将来为你所用,有,就要救一救。”
少年翻了个白眼,“看出来了吗?”
老者甩出一巴掌,却被少年躲开,然后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少年还想看一会,就像往常他偷看李家集的邻居一样,耳边却传来一声,“回家!。”
于是在离去之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丢在大树下,然后对着杨峥轻轻一点,皎洁一笑,转身消失。
已经离去的老者背着双手,嘴角淡淡一笑,再次现身,已经到了药铺。
杨峥正在轻声安慰芽儿,忽然,心中微动,转身向后看去:
“谁!”
等杨峥到了一颗大树后,四周黑暗寂静,什么都没有。
他一直都很警觉,刚才绝对是有人在这里喊他。
是一声“喂!”。
纳闷之际,突然发现脚下有一只白色药瓶。
杨峥小心翼翼捡起,摇了摇,几颗药丸叮当作响,打开后一阵药香扑鼻,瓶口处还塞这一张纸条。
此地绝不能多待!
“芽儿,我们走。”
“现在吗?你不要歇息一会吗?”
“不用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