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川流不息的车流往返,金华酒店内却曲水流觞,琴瑟在御。新鲜的食材在流水上缓缓而下,覃情倒了一杯红酒递给覃舒:“舒舒,你应该明白那天晚上妈妈的良苦用心吧。”
“明白的,母亲也是为了我好。”
“我还怕你怪我让你淋雨呢!你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在海外的生意估计很难再发展下去了,闵家现在的权势滔天,我们需要避让三分。”
闵桉的死到底是自己之失,她们顶多算个照顾不周的罪责,弃军保帅是最明智之举的。
“迫不得已之时,刀也得割向自己的。”
覃舒喝着酒掩下眼底的冷漠,随即垂下头来:“谨记在心。”
“对了,我让你搞定的人呢?”
“在酒店房里休息呢”。
覃情闻言心情愉悦,笑得迷离:“只要鱼饵肥美,就没有不上钩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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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情微醺得摇摇晃晃,她虽年近中年,却风韵犹存,摇曳生姿地走向套房。
可是等她站在门口,却听见了里头两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嘻皮涎脸。
房间内里的人叫声越演越烈,覃情怎会听不明白,当即勃然大怒大力地敲着房门。
而门打开了,是一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男人正含羞地看着她:“干嘛啦?扰人好事!”
伯德走了出来拦上了男人的肩膀:“是覃夫人啊!不好意思等您等得太久有些寂寞了。”
覃情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指着伯德咬牙切齿地吼:“你们给我滚出去,不知好歹的东西!滚!”
伯德无奈摊手,带着男人走了出去经过覃情时落下一句话:“覃夫人,感谢您的套房,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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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后花园,覃舒靠在墙边抽烟看了一眼伯德,随即抖肩捧腹大笑,伯德正拿出几张纸币递给刚刚和他一起的男人,“谢了,这是您的费用”。
伯德捉弄完人心情愉悦,“我说覃大小姐,好歹也是你妈,怎么这么开心!”
“不不不,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她的人,而去方式也最为一针见血。”
覃舒笑得眼角出泪,她看向伯德:“估计今后她都不会再烦你了!”
“那她今晚会不会迁怒于你啊?”
“不会,我已经给她找了其他人送到她房间了,应该也是可以解渴的不是吗?”
“听说,你不是她亲生的?”
覃舒点了点头。
“那你是中国哪里的?”
“中国,南京。”
覃舒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语气低落。
“好久没回去了,我的故乡。”
伯德从包里拿出一瓶酒,笑着说:“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母亲也是南京人只不过我没有回去过。”
“南京的林荫小道,雪松树、秋天的枫叶、还有我的童年,和已故父母的往昔,都不复存在了。”
“不,还有爱。”
“你已故父母的爱,我一想到曾经的回忆,我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有些人需要不断编制悲伤,以此来温暖自己的冬天。
雨下的很大,两人在亭中避雨。
“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花被雨浇湿了诶。”
“什么?”
覃舒呼出一口气,周遭全是雨声,雨水浇淋叶子和草丛,一切都很宁静。
“月季”。
伯德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园中的月季花,几朵被雨砸落。
“我想画画了”覃舒说。
“你等着,我给你去找”伯德说完冲入了雨夜中,他瞬间被淋湿了。
等伯德拿着一个袋子里面拿出画本和彩绘笔递给覃舒的时候她还有些讶异。
“好像,一直忘记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伯德拍去身上的雨水。
“素不相识,承蒙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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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曾经问威尔,“你觉得和一个爱的人结婚比较好还是跟一个合适的呢?”
“要跟和你一样爱情观的人结婚。”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爱情,有人需要性,有人觉得需要成个家了,也就结了。有人觉得传宗接代是使命,但其实这个世界是瞬息万变的,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你我也不是非得需要传承的生命。
就连人的心都不是一致的,多情人总爱惹专情的人,专情的人总是找不到唯一。
“找不到,你的世界就会崩塌吗?”
曾经伯德和一个日本女人谈过恋爱,她温柔体贴,细致入微说话的时候像春风让人很舒适,她期待相夫教子的日子,所以问他愿不愿结婚,桃花掉落在她的身上,气息微弱。
可女人的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嫌弃他贫穷,这桩恋情在现实面前告一段落。伯德一开始是有些淡淡的感伤,后来便平静了。
他是喜欢这个女人的,可是他并不爱她。
后来,女人结婚三年后跑来找他,泪流满面地求伯德带她走,身边也跟着一个小娃娃,他看着女人早已没了当初的音容笑貌,也没有了锦觅安宁般的气质,有的只是郁结在眉头的烦闷。
对他来说像桃花般的女人,他有些难过,有些惋惜却唯独没有爱意。
后来伯德把自己一半的积蓄拿给她,劝阻她最好跑回自己父母身边,不然举步维艰。
再后来,听闻她又改嫁了这次很幸福,他觉得时光荏苒,相逢何必曾相识。
如今这岁月不饶人,沧桑不愿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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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情嫁入覃家后就随夫姓了,自诩为这个家族做了多么远大的成就和扶持,常在覃唐的耳边把她的形容刻画得生动形象。
但覃情有个扶不起阿斗的弟弟,为了这个弟弟她近乎操碎了心,平日里那样骄盛凛人的性子在处理他弟弟的一件件烂摊子就像软塌了的面皮黏死在了案板上。
她嫁给覃唐之前时姓杨,杨家也算是个豪门,也耐不住杨兹的挥霍无度,骄奢淫逸。
覃舒对这个舅舅的印象是很奇异的一种感觉,第一次在一个人的面前看不到丝毫的人性,世间无物的感觉。
他好像对他人的疼痛,悲惨哭喊视若无睹,比杀人犯还冷血,后者至少还有莫名的快感而他什么都没有,像一种动物。
杨家的二位长辈把一双儿女养的乱七八糟,该是何等的荒唐才让这位舅舅把自己貌美的妻子卖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以此来换取钱财和权力。
而覃情接到亲弟弟的一个要求,那就是重新给他找一个如花美眷。
覃情通过电话安抚:“不就是个女人嘛?你不要着急,姐姐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不知道还以为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几岁大的孩子睡觉。
覃舒甚至都不知道有天杨兹开口要卖掉她,覃情会不会有于心不忍的时候。
这些人没有底线,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好像全世界都是为了他们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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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
覃舒生母还在世的时候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你看看现在哪一个能够真正逃脱生活的牢笼,行之踏错就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认清不了现实的人没有资格谈尊严和自由!”
“反正我看不下去你为了钱的问题,去低声下气地求别人,我心疼!我想要那个从前自由自在的你可以吗?”
“那个跟我说,如果走不出生活的牢笼,挖地三尺要有属于自己的栖息地的人呢?”
“文贺!我没有办法不变。”
谁又能想到成长为大人需要献出自己,交给世界打磨。
覃舒在客厅看着吵得不可开交地二人,瞬间嚎啕大哭,父亲愤愤地走了出去,母亲转过头继续择菜。
可就在那一瞬间,天花板上的灯开始剧烈摇晃,架子的东西全部掉落,地面开始崩塌....
母亲下意识跑过来紧紧把她护在怀里,墙快砸在她的身上,“舒舒,不要害怕妈妈在这。”
覃舒睁开眼,看见父亲跑了回来掀开压在母亲身上的石头,早已见血的石头。
可随之砸下来的是各处的东西和灯泡碎在了父亲身上。
世界安静了。
这个房子里面,有母亲刚装修好的厨房,和她晾晒在阳台上的梅子,书房里有父亲喜欢的书画,写好的书法作品还挂在墙上,沙发上放着覃舒最喜欢的娃娃,阳台的花还在细细培养。
一切都被砸毁。
覃舒在母亲的怀里失去了意识,被救起来的时候看到死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母亲刚做了头发,这个发式和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手上戴着的是她和父亲的婚戒,脸庞贴在覃舒的头上。
父亲的身上被刺满玻璃,血已经干了。
她听见周遭哀鸿遍野,她的世界静得没有风声。
等她在救灾区里醒来,一个护士姐姐递给了父母的遗物,一条项链怀表,一个戒指。
“姐姐,我爸爸和妈妈呢?”
“火化了。”
“什么意思呀?”
“小朋友,人死后就会睡着了,去一个很美的地方,很温馨的地方。”
“很美的地方?比我们的家还美还温馨吗?”
覃舒全身冷汗地醒来,她无声地擦去涌出来的泪。
用餐的时候,覃情瞧见她的眼圈发红便问:“什么人敢惹哭我的宝贝女儿啊!是不是小慧没伺候好啊?”
“妈,我没事,睫毛掉进去了揉太力了。”
“眼部周围的皮肤是经不住这么揉搓的会长皱纹的,你可不能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啊!”
“妈,我想去南京看看”。
覃舒说这话看似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实则是需要覃情准许她才能离开,连决定留长发还是短发她都没有权利。
“一个淑女,当然要留长发才是端庄的。”
覃情喝着美容养颜的炖品,大概过来一分钟才回应:“想亲生父母了?”
“记得妈妈跟你说过什么吗?放不下过去的人永远掌握不了未来,你愚钝不才,很多事情真的需要跟你讲很多遍。”
覃舒没接话,拿起方巾在嘴边轻轻擦拭:“女儿自知愚钝,只是连孝心都没有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失德了。”
覃情不耐烦地眉目紧蹙:“真是拗不过你,明儿个你就去吧,我让小汾陪你,妈妈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人生地不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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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去南京的时候,覃舒才有那么些许喘息的机会,不管到哪里只要她还是覃舒,她就感觉自己永远被束缚住。
小的时候小孩之间总爱把伙伴压在身下或者闷在被子里嬉闹。可自小她就不喜欢这个游戏,这种打闹,让她觉得自己很窒息那种灵魂被扼紧的感觉,就像让一只大象只能留在一个只能走来走去的房间一样,笨重又歪歪斜斜。
等她死后也不喜欢装在棺材里面,分解在这个世界中才算鲜活,蝴蝶会啃食她的身体,各路蚁食之果腹。最后剩下一副残骸,人真的很奇妙,活着的时候躯壳是灵动的,摸量自己时又能具象的知道这身皮肉之下是一具骸骨,嫣红的嘴唇下是空的。意识也像电视机没了信号随之断联。
在火车站下车时,小汾提着行李箱一路紧紧跟着她。
覃舒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望向天空几只麻雀停在路边又飞走。她的双眼不自觉地湿润了,就好像一片干涸了百年的湖,再次拥有清冽的泉水一样。
“欢迎来到我的故乡,鸦先生。”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
她步履加快,转头笑得灿烂:“小汾,我带你去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汾晃了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覃舒,像一片美好的麦田,被盛烈的阳光照着。
她猛地发现,覃舒眼角有泪。
在糜烂处发现了一棵鲜活绿意的小草正在生长。
绕是小汾这么多年来跟着覃情,早已对人性的某些鲜活之处感到麻木,看到落日她只觉得疲累,看到花园她只觉得蚁虫四处,觉得处处聒噪无比。
可是却在这个当下她发现与她同样处在一个环境中的覃舒,有所保留,她留给自己一处纯白。
而小汾毫无保留地奉献了出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比她过得好,不用处理那么多杂事吗?
可是她并不比自己处理得少。
伪装!?
她是一个小丑般的角色。
“覃舒小姐,我不是什么好人!”
在人流如织的瞬息间,小汾突然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要在她的面前摘下面具?
覃舒拂了拂长发,习惯性地转着指腹上的指戒:“你搞错了,小汾。”
这顶面具是覃情亲手给她缝制的,完美贴合,恰如其分。
历经十几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完美的面皮。
亲手给她戴了上去。
“舒舒你看,你喜欢这张面皮吗?”
无比珍贵
真实的面目她从来都不能有。
覃情这个人心细如发,怎会参不透呢?
她要的不是一个人,她要的是一具玩偶。
如花朵般的玩偶,漫长十几年的谋划和熏陶,成为史诗级的圈养。
覃舒在风中,在黄昏下的余韵显露出荒唐的沉静,她收起灿烂的笑容,指向天空:“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后来小汾那颗长寂的心被磨痛,覃情亲手养了多年的傀儡,她的骨子里的鲜血,灵魂上的鲜血都被覃夫人浇凉了。
到了旅馆之后,小汾早已预定好了餐厅,可覃舒从房间里收拾完出来,身着一件蓝白女士衬衫,胸前别了一枚哥特式的胸针,下身是一条白色的牛仔裤脸上戴着墨镜。她手指上以往那些昂贵的首饰换成了普通的款式,脖颈上戴着一条怀表项链。
如此洋溢的她,是灿烂日光中泄下来的白花,是沁在春雨中的白花。
“今天不去什么餐厅了,我带你尝尝南京的特色-鸭血粉丝汤”。
“小姐,你知道的夫人最不喜您吃外头的杂食。”
“哦,那你还是回去吧,我想你不太适合呼吸南京的空气?”
小汾霎时间低下头,只听见覃舒说:“你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别那么墨守成规。”
正值南京的夏季,树荫大道下树叶披拂,阳光从叶子之间的缝隙落下来,沾在人的皮肤上,燥热无比。
阔别多年,故乡的变化和她的变化之间的速度差距,就像轻轻接下一片树叶一样,忽然而已。
小汾欲拦下一辆马车:“小姐太热了,怕是把您晒坏了,您边坐边逛吧。”
“不用,我想好好看看。”
她们走到一家馆子里,还未踏进门口,扑面而来的嘈杂和热气腾腾就侵进她了。里头座无虚席,有一家人刚好结账了才留出来座位。
“老板,要两碗鸭血粉丝汤和盐水鸭”覃舒说着南京话。
店里的小二迎了过来,加好茶水热情地说:“一看啊就是刚从外地回来的,马上好啊!先喝茶。”
覃舒端过茶水笑笑说:“是啊,麻烦快点,真的饿得慌”。
覃舒摘下墨镜,不顾小汾投来的探究的目光,自顾自地添着茶水,看看周遭的人。
“小姐,您要呆几天?”
“看我的心情吧。”
“夫人说最好还是快些回去,因为林夫人下个月要举办晚宴,请柬都到了。”
“知道了”。
鸭血粉丝汤很快乘上来了,覃舒扎起头发开始吃了,她食欲一直不太好,因为要配合覃情的口味,要端着礼仪,索性她在餐桌上总是兴致缺缺。
“快吃吧,面很快坨的。”
小汾突然在想,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场灾难,在南京长大的覃舒该有多么自在和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