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太子总在梦中对我求而不得 > 正文 第55章 伞骨
    赵检学习用功,是一众皇子之中的清流。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付出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某次考试,周博士对他赞不绝口,信国夫人也在课堂上夸奖九皇子勤奋好学,进步飞快。

    公主和贵女们好奇,便借阅赵检的文章。

    明容看了,回头对太子感慨,赵检的进步证明了勤奋和坚持真的能带来成功,她也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

    太子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次日,明容上完课,刚从学堂出来,一抬头,院子里正热闹。

    夏日天晴,山清水秀,东宫的病孔雀又出来招摇过市。

    太子不再穿红衣,也不穿亮色、暖色。

    他现在只穿黑沉沉的衣服,底色极暗,绣金线或银线云纹。

    明容想,像乌鸦。

    乌鸦太子许久不见光,抖了抖他的翅膀,鸦黑的羽毛扑簌簌掉下来,如同他对理论的独到见解。

    所听之人,无不惊叹。

    周博士的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

    几位皇子动不动就说一句,‘太子真知灼见’,‘太子高见’,‘太子所言极是’。马屁精和复读机非他们莫属。

    而明容的女同学,她们的眼睛装着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一边闪烁,一边还得羞怯地遮掩。

    唯独明容,她看见的就是漫天飞的黑羽毛。

    太子没事跑出来,一定有原因。

    他瞧不起人的。

    他曾经对她说,周博士是废物,他只会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他的所有主张,全都延伸自他老师,也就是文老先生的作品。他一生都在重复别人的学问,无半点新意。他就是一条跟在老师身后捡骨头吃的狗。

    文老先生也是太子的老师。

    按辈分论,周博士和太子虽然年龄堪比祖孙,却是正经的师兄弟。

    太子对师兄嗤之以鼻。

    他也讨厌亲兄弟。

    他说,除了燕王,剩下的皇子都是累赘,是蛀虫,是图谋不轨的豺狼。

    等他登基,他会一个一个对付他们,他才不花国库的银子养废物和废物的子子孙孙。

    现在,他与这些人相谈甚欢。

    明容不知他的用意。

    她抱着书,站在台阶上,望向他。

    少年高高在上。

    他在人群之中,他在云端之上,所有人都捧着他,为他喝彩,为他捧场,为他马首是瞻。

    突然,他偏过头。

    艳阳炽热,他们的目光隔空相撞,无影无形,偏又真实的交错。

    他的目光也是暗沉沉的。

    “你瞧太子——天人之姿,智计无双。”有人在旁说道。

    明容循声望去,见是蔡姑娘,而在她的不远处,则站着白惜桐。白姑娘盯着太子,一瞬不瞬,听得极认真。

    蔡姑娘又道:“太子讲的好深奥哦。他说的话,只有周博士才真能听得懂吧?可叹可叹,天下之大,知音难求!”

    明容暗道:你瞧太子——人模狗样,斯文败类。他心里肯定在骂周博士污染了空气呢。

    她说:“我看见树上有一只乌鸦抖翅膀,羽毛掉了一地,你看见了吗?”

    蔡姑娘一愣,左右张望,“乌鸦?在哪儿啊?”

    *

    稍晚,明容到东宫做功课。

    她发现,太子并不很需要她这位有声书播音员,她爱读便读,她不读,他也无所谓。

    于是,她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做自己的事情。

    太子在书房。

    明容要写作业,他命人摆一张小矮桌,就在他的脚边,又准备了舒适的软垫。

    天气热,他准她直接坐地上,但是只能喝温凉的茶水,不可以加太多碎冰。

    她写一会儿,停下来磨墨。

    赵秀懒洋洋地翻书,一目十行,扫过几页,视线飘向小神女,再扫几页,又飘向小神女。

    明小容专心致志的样子,很可爱。

    他说:“明容。”

    少女回头,“嗯?”

    赵秀低垂眼睑,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散漫的,“我厉害吗?”

    “……”

    明容不回答,继续写她的作业。

    过一会儿,赵秀又道:“明小容,我厉害吗?”

    病孔雀晒尾巴,黑心乌鸦抖翅膀。

    幼稚鬼。

    明容头也不抬,下笔如有神,“厉害啦,全天下就属你最厉害,满意吗?”

    少年拖着慵懒的调子,慢条斯理的,“比赵检厉害。”

    “比——”明容满头黑线,晃了晃脑袋,“赵检从前荒废许多年,现在才刚开始奋起直追,你跟他比?……幼稚。”

    “你说什么?”

    “赵小秀,你好幼稚。”

    “大胆。”少年冷冷的说。

    “殿下恕罪。”明容没多少真心的说。

    又过一会儿,黑心乌鸦又烦她,“明小容。”

    明容一只手支着头,“干嘛?”

    “你在写废话。”赵秀抬起一把长戒尺,指向她敷衍的文章,“言之无物,满篇皆废纸。”

    “……别看我写的东西,你读自己的书。”明容遮住作业,不让他偷看。

    她盯着那尺子。

    信国夫人也有类似的戒尺。她知道,这尺子不用来测量距离,而是体罚、打手心用的。

    太子怎么会有?

    天底下哪儿有人敢打他?

    “小时候,老七读书不是走神,就是打盹。”赵秀猜到她的心思,戒尺轻轻一点桌面,“他犯懒,我就打他。”

    明容想,七哥让着你呢。

    赵秀道:“过来,我教你写。”

    明容又盯着尺子。

    “不打你。”赵秀说,“明容,你怕什么?我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他面无表情,语气不冷不热。

    他的嘲讽与生俱来。他说的话,辨不清真假。

    明容表示:“你不准骂我蠢货、废物。你骂我,我就回长宁宫,不理你。”

    赵秀冷冷道:“你不是。”

    他心想,你是小神女。

    天真的小神女,傻乎乎的小神女,住在光里的小神女。

    他真高兴。

    少女带着书本和纸张走过来。

    赵秀起身,拔掉她发间的银簪。猝不及防,满头乌发散落。

    明容一愣,“你干什么?”

    她抢回自己的发簪。

    “方才在文华殿,那老头子鹦鹉学舌,唾沫横飞,草木尘埃尽染愚昧——”赵秀淡淡的道,“风都脏了。”

    明容:“……”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

    她长叹:“赵小秀,你啊——”

    无可救药。

    赵秀莫名的高兴。她叫他的绰号,他也不指责她大胆妄为。

    他看着明容飘落的秀发,她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淡粉的唇。

    他愉悦的想,天地都是小神女的气息,这样的人间,才值得他为之拼命。

    他冲她微笑,细长的黑眸罕见的清澈,冲淡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妖蛊之气。他的快乐,毫无保留。

    明容一怔。

    黑心乌鸦又抖翅膀,鸦羽漫天散落,宛如黑色的雪。

    分明只是幻想的情景,却有一丝浪漫。

    明容在黑色的大雪中注视赵秀。她觉得,少年好漂亮,如果他正常一点,善良一点,那她真愿意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他。

    然而,赵秀的心也是黑的。

    赵秀说:“明小容,不准发呆。”

    *

    月底,明容回家的那天,正头痛。

    赵秀质问她,交给他的秘密,想到了吗?

    期限将至,他要答案。

    明容哪儿想的出来?

    她唯一的、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来自千年之后,但她怎么可能如实坦白?她可不想真的将致命的把柄,乖乖交到黑心乌鸦的爪子里。

    她发愁。

    到家,家中气氛不对,爹娘都在正厅。

    孔叔说,水姨娘犯事儿了,恐怕得上家法。

    明容吓了一跳,带着冬书赶过去。

    所谓的正厅,南康侯接待重要宾客才会启用,比如两次登门造访的太子。若无外人在,那么,自家人逢年过节才会聚在这儿。

    此刻,大厅站满了人。

    南康侯、苓娘坐在上首,胡姨娘、万姨娘、高姨娘站在两侧,徐姨娘缺席。

    水姨娘跪在正中,垂着头颅。

    两名婆子站在她身后,按住她瘦弱的肩膀。

    她容颜惨淡,一声声地咳嗽。但她很安静,咳嗽声都是压抑的。

    离她稍远,阿缘被压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数次竭力挣扎,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死命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都难。

    他大叫:“放开水姨!”

    胡姨娘上前一步,瞟向跪着的水氏,目光轻蔑。

    她冷笑道:“侯爷,夫人,若非我带人抓到现行,我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人心隔肚皮,这毒妇——”

    苓娘打断:“事情还没定论,轮不到你乱扣罪名,有话直说。”

    胡姨娘唉了声,攥起桃粉帕子,指向水氏,“水姨娘,侯爷带你进府,对你有再造之恩,夫人待你更是体贴,挑不出一丝错处。我们底下的人虽然不如夫人和善,但也绝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水姨娘低着头道:“是。”

    胡姨娘挑眉,声音拔高:“那你为何盗窃府中的钱财,拿去接济外面的野男人?你恩将仇报,置侯府于何处,置侯爷的颜面于何处?!”

    明容原想开口,闻言骇然。

    突然,一名同样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汗水直淌的面孔,叫苦连天:“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侯爷,侯夫人,各位姑奶奶,小的和水姨娘只有数面之缘,水姨娘只是托小的办事!”

    胡姨娘冷哼,拍拍手。

    她的两名丫鬟走过来,一人手里捧着一包金银细软。

    “看看,老跛子,这都是些什么?”胡姨娘抓起一条金链子,“你和水氏只有几面之缘,她能搬空家当,白白送给你?死到临头还狡辩,讨打!”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叫老跛子的男人吓得直告饶,“老天爷在上,小的用全家性命担保,我真是清白的呀!水姨娘托我从中周旋,设法买下小河巷的一间——”

    “别说了!”水姨娘忽然叫道。

    明容看着她,怔怔的想,水姨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她一向安静而顺从。

    老跛子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上她,只对着南康侯哭求:“侯爷,求您信我!借我一百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做出那等杀千刀的混账事!我真的只是替水姨娘办事,您若不信,我大可以带您去看那宅子!”

    水姨娘微微一颤。

    南康侯寒着脸,摆手道:“水仙留下,你们——”他扫视其余几位姨娘,“带着你们的人,出去。”

    胡姨娘不死心,“侯爷!”

    南康侯怒道:“出去!”

    胡姨娘一惊,不敢再放肆。

    大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按住水姨娘和压住阿缘的仆从都退下,阿缘爬起来,急忙去找水姨娘。

    他的腿脚被压太久,发麻,一个趔趄摔倒。

    他拖着无力的腿,爬到水姨娘身边,低声问:“水姨,你没事吧?”

    水姨娘摇摇头。

    明容和冬书还在门口,没有人赶她们走。苓娘见她来了,用眼神示意她站到旁边,不要插手。

    水姨娘转向南康侯夫妇。

    她的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愧色,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她放开阿缘,深深地拜倒,额头磕在地上。

    “侯爷,夫人,我自知罪该万死,一人做事一人当,阿缘不知情。”她说,“请你们放过这孩子,他——”

    “我不要谁放过!”阿缘开口,激烈的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买回一些旧书,你想念那间宅子,错在何处!如果有错,算我一份,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

    水姨娘看向他,呵斥:“阿缘,住口!”

    “行了。”苓娘镇定的说,“阿缘,你随我来。”

    她起身,向南康侯行了一礼,道:“侯爷,你和水姨娘慢慢谈。”

    阿缘说:“我不走!”

    水姨娘用力抓住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腕。她一字字道:“听夫人的话。”

    阿缘单膝着地,动也不动。

    苓娘转过头,“容容,来,带阿缘一起走。”

    *

    厅堂空荡荡的,门一关,风都静止。

    南康侯走到水姨娘的面前,弯腰,向她伸出手。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道:“起来吧。”

    他将女子扶起,引她到椅子边,让她坐下。

    水姨娘不坐,只摇头。

    南康侯也不勉强,温声道:“水仙,你别怕。小河巷——”他一顿,看着她,带有怜悯,“那间房子,原本是你家的旧宅。”

    水姨娘如遇晴天霹雳,呆住,许久才回神,“您、您……”

    南康侯苦笑:“你的身份,你家里的事,我早就知道。可是,水仙,宅子你要不回来,那是官府贴了封条的,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跛子说替你周旋,他在骗你。胡氏生出这一场风波,也算无心插柳,无意中为你保住钱财,不至于被恶人骗去,打了水漂。”

    “您知道?您怎会……”水姨娘想不通,一阵咳嗽之后,沙哑的道,“从教坊司出来,我从未告诉任何人,难道是妈妈……她答应我守口如瓶的!”

    她骤然变色,如水的目光震动。

    “我要去找梁妈妈,她明明答应过我,怎能出尔反尔?!”

    南康侯道:“梦香楼的梁妈妈没有同我说。”

    水姨娘盯着他,她的眼里在下雨,泪水落下。

    良久,她颓然坐倒。

    “您……”

    她感到羞愧,巨大的难堪堆积如柴火,南康侯的一句话,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您认识我爹?”她神色惊慌,颤声道,“所以……所以,您从梦香楼赎回我,却不碰我。我一直在想,我病成这样,侯爷嫌弃我一身病气,不愿与我同床,那是应该的,可您为何白养一张只会吃饭喝药的嘴?您将我养在外边,已经背上骂名,将我带回来,更是犯了清官的忌讳,您……您不必如此。”

    南康侯沉默。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爹,但我见过你。

    那是多久以前?

    他记不清,至少得有十几年。

    十几年啊!

    多少人白了头发,多少人面目全非。

    当初的他,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愿同世道妥协,不愿向命运低头。

    他还有满腔的抱负,他还有年轻的孤勇!

    他写奏折,建议陛下做这做那,他真是不要命了。

    他执笔如刀,弹劾祸害百姓的武官。身为无权勋贵,却干着御史的活儿,一心为民除害,百死而不悔。

    上书的奏折,石沉大海。

    他不死心,他的心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滚烫。

    然后,那一天,阴雨连绵,天未亮便开始下雨,上朝时,雨渐渐转大。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再现。

    他弹劾一名武官的儿子。那恶徒坏事做尽,强抢民女,导致姑娘一家惨死,满手罪恶的血。

    他写折子,陛下不看,他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慷慨陈词。

    陛下不曾给予答复,同僚看着他的眼神,却变了。

    从金銮殿出来,曾经交好的文官避着他走,目光都不敢与他相接。

    再然后,玉太师拦住他。

    就在金銮殿外,就在白玉天梯旁。

    玉太师一掌拍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极短暂,却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回荡,长如永夜。

    他眼冒金星,狼狈地摔倒,怀中的两本奏折掉进水洼,湿了,脏了。

    “老鲁领兵在外,战事正焦灼。”玉太师居高临下地睥睨他,满脸厌恶,如同俯视陷入泥泞的牲口,“他在前方浴血奋战,与敌拼命,你在后方弹劾他儿子,想将他的独生子置于死地。明兴祖,我看你活腻烦了!”

    “既然不想活,再有下次,本官成全你。”

    他的一只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玉太师的话钻进他的另一只耳朵,如千万把诛心的刀子。

    他挣扎起身。

    这一掌,打的不是他的脸,打碎的是他的尊严。

    他看见同朝为官的好友、故交走过。

    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他松一口气,他们看他一眼,他立刻面红耳赤。

    他一无所有,唯有耻辱。

    人都走光了。

    他独自往宫外走,斜飞的雨落在身上,遍体生寒。他很想找个地方,大吼大叫,痛哭一场。

    终于,他走不动。

    无人的角落,他卑微地蜷缩着,像一个掩耳盗铃,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孩童。

    大雨依旧,他失去知觉。

    他想,他藏的真好,雨水藏进了他的眼睛里,心里。

    他抱住膝盖,悲愤和耻辱化为泪水,落在雨中,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

    雨停了吗?

    没有,雨还在下,天地朦胧。可他不在雨中。

    他大吃一惊,慌张四顾。

    他看见一把深红色的纸伞,纸伞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女子身着暗红衣裙,立在他身旁,为他撑伞。

    “……多谢姑娘。”他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起来,羞惭交加,“在下,多有失礼。”

    女子微微一笑,“大人不必客气。雨这么大,我家少主叫我给您送一把伞,既然送到,我也该走了。”

    他愕然,“这……”

    女子往旁边看了看。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雨中的城楼。

    天地幽暗,细雨缠绵,白衣女子立在城楼之上,与他遥遥对望。

    雨太大,他看不清女子的脸,但他知道那人的身份。

    叶家的少帅,宫里的皇后娘娘。

    他抱拳相向,恍惚觉得这礼数不对,急忙弯腰。

    “大人。”红衣女子把伞塞给他,向他摊手,“您的折子可否借我一用?”

    他惊疑不定,又看那城楼上的皇后一眼,莫名的定下心来。他从怀中掏出淋湿了的奏折,“娘娘吩咐,下官自当从命。”

    红衣女子道:“不是这一本。”

    他愣住。

    红衣女子温声道:“大人应该还有一本。”

    他迟疑片刻,才将另一份奏折双手奉上。

    红衣女子妥帖收好,说道:“雨天路滑,大人且慢行,告辞。”

    数日之后,那本奏折重又回到他手里。

    陛下只回了一句话,却让他惊喜若狂,抱着妻子又哭又笑。

    陛下的朱笔御批就像一把刀,一把雪亮的宝刀,猛地劈开这不见天光的令人窒息的世道!也在他日益绝望的心里,劈出一线光明。

    陛下回,静候来日。

    于是,他等了大半辈子,一直等,等到今天也没等来陛下许诺的来日。

    当年的他一无所知。

    他沉浸在天真而愚蠢的喜悦之中。他打听到那红衣女子的身份,宫中行事不方便,他就去她家里还伞。

    那女子叫霍绛儿,是叶皇后的贴身侍女。

    他想起霍姑娘,便觉得温暖。

    那份温暖与风月无关,与大雨和尊严有关。

    她在他最绝望、最软弱的时候,为他遮挡一时的风雨。那一方晴空,撑起了他斑驳的尊严。

    他永远感激。

    霍姑娘住在小河巷,她不在家,于是他把伞给了她的妹妹。

    霍姑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她们都有一双明亮而好奇的大眼睛,盛满孩子的天真纯良。

    她们手中拿着糖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个问,“大哥哥,你是谁啊,为什么你有长姐的伞?”另一个说,“他不是大哥哥,他是叔叔,我们要叫他叔叔。”

    回忆破碎。

    南康侯凝视面前的女子。

    如今的水氏,定然是当年的孩子之一。

    十几年过去,她依然年轻、美丽。

    但她的身体衰败,她的神情卑微,她的眼睛不再明亮。

    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早已被听天由命的麻木覆盖,黯淡如死水。

    她再也不会好奇地打量他,她甚至不敢直视他,仿佛长久的对视都是冒犯。她总是看他一眼,便低头。

    霍绛儿死后,水仙的爹娘身首异处,她的族人死光了,只剩她和一个姊妹。

    她们充入教坊司为官妓,后来遇上陛下大赦天下,她们又被放出教坊司。

    这天大的恩赦于她们而言,却是另一道绝命的判词。

    这对年少、美貌、无依无靠的姐妹,被教坊司的大太监转手卖入民间青楼。

    南康侯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霍绛儿的爹娘被斩首,尸体无人认领,被带去乱葬岗埋了。他知道霍绛儿的妹妹一个被卖往别处,另一个就在京城。

    他只当不知。

    霍绛儿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不敢冒这个险,去救她的家人。

    于是,十年后,他才将水仙赎出来。

    水氏美貌,他自然喜欢,可他怎么能碰她?

    她病了,病得那样重。她是霍绛儿的妹妹。他带走她,照顾她,医治她,只为补偿自己的懦弱。

    她在他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拥有明亮眼睛的小姑娘。

    “我……”他开口,嗓子紧涩,“我见过你姐姐。”

    水姨娘抬眸,喃喃道:“长姐?”

    南康侯点头。

    水姨娘沉默很久,又望向他,低声道:“侯爷知道我的身份,不惧天威,还愿意将我带回家中……这等胆色,实在令人钦佩。”

    她对他行礼,对他真心的微笑,“我时日无多,有几句话,一直没有对侯爷说。多谢您心善,仁慈,在我最后的这段日子,给了我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侯爷的大恩,今生无缘报答,来生愿吃斋念佛,一世为侯爷祈福。”

    她感谢他。

    她的眼神诚挚。

    南康侯的心又下起当年的冷雨,他因为寒冷而面容扭曲。

    “不要谢我!”终于,他艰难的道,“我若当真心善,当真有胆色,早在十年前,就该救你!”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喉结滚动,哑声说:“霍姑娘,我是一个懦夫。”

    言罢,推门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得气喘吁吁,他很多年没有走得这般快。

    他进书房,翻箱倒柜,找到那一本奏折。

    陛下批阅过的折子,他看过之后,本该原样送回,不得私藏,但是这一份,陛下特准他不交还。

    他死死地瞪着那几个被岁月轧过的文字。

    ——静候来日。

    他的眼里落下泪来,惨笑不止。

    “静候来日,静候来日?”他仰头问天,天不语,他自悲愤,“……来日在何方啊,陛下!”

    *

    东宫。

    玉英道:“水仙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只怕,就在这两天。”

    赵秀手执一枚黑色棋子,审视棋局,“人之将死,其言也多。或许,她会对那异族人坦白他的身世。你叫人悄悄跟住他们,寸步不离,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记住,别打草惊蛇。”

    “是!”

    玉英才退下,明小容便来了。

    她不高兴。

    她开始讲水姨娘的事情,把自己讲哭了。

    她流着泪,哽咽说:“水姨娘的一个家人犯罪,全家人受牵连,她家被夷了九族,你知道什么是夷九族——”

    赵秀道:“比你清楚。”

    “就是全家都被杀了!”明容说,“十二岁以上的人,男女老少,包括家仆,都死了。十二岁以下,男孩流放为奴,女孩为……为青楼女子。”

    “为妓,妓字烫嘴吗?”赵秀漠然道。

    “我不想说。”明容低着头,用手背擦泪,“阿缘说,水姨娘一直想买回她家的旧宅,那栋房子在小河巷。”

    她偷偷瞥他一眼。

    少年嗤笑:“鬼鬼祟祟。”

    明容:“……”

    赵秀问她:“明小容,你可知道你那姨娘的家人,她犯了什么罪?”

    明容愣了愣,摇头。

    赵秀微笑,轻声道:“杀皇后。”

    明容的双眸睁大。她坐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像被针扎了。

    赵秀觉得她受惊的样子十分好笑,他便笑。

    “不要笑,不准笑!”明容捂耳朵。

    “你想叫我把宅子还给你的姨娘,明小容,你想都别想。”赵秀扯下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她快死了,要回宅子又有何用?你不如求我,准你带她回去,让她死在老宅,到时你带上铁锹松土,她一死,埋她在后院,她做鬼都感激你。”

    *

    赵秀是一个恶劣的神经病。

    但他做了一件好事,他准许明容带水姨娘回旧宅。

    水姨娘枯萎如干花的脸,又焕发出生的光彩。

    东宫侍卫撕开大门的封条,放她们进去,等人出来,他们又会把封条贴上。

    水姨娘感激涕零。

    小河巷的老宅,比未央殿都荒凉。

    院子里的草疯长了十年,门上、地上、桌子上的灰尘,落了十年。

    其实,水姨娘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却坚持要来。

    明容和阿缘扶着她。

    她看着杂草丛生的庭院,破败的屋子,满眼欢喜,仿佛这是世上最雄伟的宫殿,她惊叹它的美丽,如此深爱着它。

    可她实在疲倦,站立不住。

    阿缘背她进屋。明容和冬书打扫木板床上的灰尘,到处找铺盖的东西,好让水姨娘在床上歇息一会儿。

    找不到。

    阿缘脱下外衣,把他的衣裳铺在木板上。

    水姨娘摸摸墙壁,摸摸木板,突然道:“这是我的床。”

    明容微怔。

    她从水姨娘的话里,听出了爱怜,也听出了一丝骄傲。

    水姨娘总是卑微。她因为沦落风尘而自卑,因为经受过的苦难而抬不起头,今日,却因为早已破败的家而骄傲。

    “……阿缘。”她转过头,“我从白云寺接你回来,我……咳咳,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你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阿缘沉默。

    水姨娘苦笑,带着歉意:“对不起,我给不了你答案。当年,在我家落难前,我的长姐曾经回来,她让我们快逃,什么也不用带,人走,走的越远越好……咳,她还说,三年五年后,若京中风浪平息,请我和妹妹设法去一趟白云寺,接一个叫阿缘的孩子。”

    明容问:“阿缘怎会在庙里?”

    水姨娘摇了摇头,“我猜,也许……咳咳,也许阿缘是长姐带去白云寺的,也许阿缘是她故人留下的孩子,我不知情。”

    她有些倦怠。

    “长姐从没来得及说,我们也逃不掉。我爹啊……”她轻轻叹息,语气之中又多了那一抹奇特的骄傲,“我爹是个修补古籍、残卷的手艺人,他很厉害,无论受损多严重的书,到了他手里,总能变一个模样……”

    她停顿一会儿,恍然道:“五十两银子。”

    阿缘皱眉。

    明容:“银子?”

    “……才五十两银子。”水姨娘凄惨的笑,“我爹修补千百卷书,却修补不了人心。我们投奔他的好友,惨遭出卖。才五十两银子,他那视作兄弟的朋友就把我们的下落……出卖给官府。”

    她面貌憔悴,笑容惨淡,在充斥着最温馨的回忆的房间里,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

    “这些年,我每天夜里都在想,爹娘的尸首在何处,我的妹妹在什么地方,她的遭遇,比我坏,还是比我好?求求老天爷,请让她遇见一个侯爷这样的善人。”

    明容的鼻子发酸。

    水姨娘吃力地抬手,想为她抹去眼泪,指尖堪堪触及她脸颊,又停住。

    她窘迫地笑了笑,低下目光。

    她觉得自己脏。

    明容握住她冰冷的手。

    水姨娘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之中颤抖。水姨娘道:“大姑娘,您和侯爷都是好人,多谢您。”

    明容咬住嘴唇,不想眼泪掉下来。

    水姨娘柔声道:“别哭,别为我难过。我以为终是要死在教坊司,死在梦香楼的,那该是多么绝望的人生……我做梦都想不到,还能回家。”她笑了笑,“这辈子,老天爷对我也不算太坏。”

    她偏过头,目光已涣散。

    忽然,窗外飘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她蓦地睁眼,视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徒劳地睁大眼睛,着急的问:“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明容一怔。

    【系统提示】

    1.“孩童拿着铃铛玩闹呢。”(水姨娘好感+0)

    2.“卖糖人的老伯伯来了。”(水姨娘好感+5)

    明容忙道:“是卖糖人的老伯伯,他来了。”

    水姨娘笑起来,笑容如孩童似的纯真。

    她虚弱的,高兴的道:“叫老伯伯做一匹小马儿,妹妹吃了,跑的快,谁也追不上她,坏人追不上她……”

    声音渐渐淡去,重归死寂。

    【系统提示:霍胭好感值+5】

    【系统提示:霍胭病逝】:,,.